北京。
王渊问道:“西峰先生为何请辞?”
工部尚书赵璜说:“身体抱恙,难堪重任。”
王渊笑道:“咱们讲实话。”
赵璜沉默数秒,直言道:“吾与当代衍圣公有旧,前两日收到他的私信,左右为难干脆致仕算了。”
“就这种小事?”王渊问道。
赵璜说道:“老朽的身体确实也不好,再不赶紧致仕归乡,恐怕就不能活着回去了。”
“如此,甚是遗憾。”王渊也不便强行挽留。
赵璜忍不住说道:“衍圣公既然有所托,老朽也不妨转达一二。”
王渊笑道:“但讲便是。”
赵璜说道:“衍圣公欲与王相结为亲家。”
“他的孙女?”王渊问道。
赵璜点头:“正是。”
王渊冷笑:“我怕污了王家的门风。”
当代衍圣公,正是李东阳的女婿,但李东阳之女嫁过去没几年便死了。而衍圣公的孙女,则是建昌候张延龄的外孙女,也即小皇帝朱载堻的远房表妹,孔家想把这个孙女嫁给王渊的庶出子。
这是孔家的一贯做法,喜欢跟辅结亲,喜欢跟外戚结亲。
王渊一口回绝,赵璜也不多劝,反正他就要辞官了。
赵璜属于改革派的核心之一,多年来执掌工部,从没有出过乱子,工部在他手里运转良好。可惜啊,终究年龄大了,身体也不是很好,留在京城也活不了几年。
赵璜提醒说:“王相,老朽致仕之后,便是让宋伯清(宋沧)掌工部印,也不能把秦国声(秦金)召回来。”
“我明白了。”王渊点头道。
秦金和宋沧,都是杨廷和的党羽。
秦金年龄更大、资格更老、声望更高,在南京当了好几年尚书。诸多老臣,包括王党在内,都请求把秦金召回北京。
王渊还没主持开海的时候,秦金就已在广东悄悄“开海”,允许各国商船在广州湾自由贸易。但此人绝非真正的改革派!
历史上,秦金“两京五部尚书,九转三朝太保”,才干、学问和人品备受赞誉。但是,此人出身贫寒,却能在老家建大宅子,贪污的银子可不止一点点。他那大宅子,名叫秦园,即后世跟拙政园齐名的寄畅园。
一旦把秦金召回北京,以其资历和名望,必然成为反对改革派的领。
事实上,姚镆和秦金,已经在南京搅一起了,经常私下攻击王渊的改革政策。以两人为核心,南京渐渐形成反对派,还组建文会搞反向宣传。
这年冬天,内阁大臣汪俊、廖纪,兵部尚书李承勋、工部尚书赵璜,皆以身体原因致仕归乡。
两位阁臣辞职,王渊没有补上,内阁只剩五人:王渊、毛纪、王琼、王宪、汪鋐。
兵部左侍郎凌相,擢升兵部尚书。
工部左侍郎宋沧,代掌工部大印,尚书位子要留给张璁。
张璁虽然刚被提拔为山东按察使,但他的年龄很大、名望很足,这次改革孔子祭祀的奏疏,让满朝文武都知其学识功底,超阶提拔为工部尚书不算什么。
当代衍圣公孔闻韶,悄悄写信给赵璜,请赵璜在王渊那里求情。
没成想,赵璜直接辞官跑路了!
整个曲阜县城,包括曲阜孔庙和衍圣公府,都是赵璜当年负责督建的,赵璜跟孔家的交情非常深厚。如此就不难理解,为啥孔家的求救书信一到,赵璜连尚书都不当了立即请辞。
曲阜孔庙可谓多灾多难,弘治六年遭雷劈,一把火烧得精光,朝廷拨款十五万多两银子重建。
仅过了十多年,刘六刘七乱军杀到,不但把孔庙给烧了,还把孔家连同县城夷为平地!这一回,县城、孔府、孔庙一起重建,足足修了十年才竣工。而且,朝廷只拨款三万多两,剩下的全靠地方筹措,直接拖垮兖州府财政,征召役工把无数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孔家还趁机兼并这些服役百姓的土地。
张璁此刻面对的衍圣公府,孔家才搬进去住十年,远比以前的老房子恢弘大气。
山东连续两年大丰收,可张璁一路行来,兖州竟还有穷困百姓,顶着冬日严寒朝东部沿海乞讨。
特别是接近曲阜的时候,张璁见到一支上百人规模的逃难队伍。张璁并没有穿官服,上前拦住一个老者问话:“老丈家里可是遭灾了?”
老者不敢回答。
张璁悄悄塞银子过去,低声说:“老丈莫怕,我是朝廷派来的御史,彻查贪官、藩王和孔家的不法之事。”
老者捏着银子,终于大着胆子回答:“家里没有遭灾,这是在逃役呢。过年之后,要祭尼山书院、洙泗书院和子思书院,接着还要大祀孔圣人。祭祀一场接一场,在兖州征召的役夫最多。草民全家,今冬突然被定为役户,官府说不需出役丁,上交二两银子的丁役钱就行。可这寒冬腊月,青黄不接的,家里上哪弄来二两银子?草民全家,欠孔家的贷钱还没还呢。”
这种脏事,孔家不会亲自出手,也看不上那几个丁役钱。多半是县里的佐官衙役,借着祭祀之名,而行搜刮之事。
张璁憋着怒火说:“孔家还放高利贷?”
老者说道:“不是衍圣公放贷,是孔家的旁支放贷。孔圣人的子孙仁厚,没有逼迫我等草民。那鲁王才是凶残,经常逼人借贷。这兖州是没法过日子了,草民想着带家人去登莱碰碰运气。登莱有港口,富裕得很,便是讨饭都更便利。”
所谓逼人借贷,这是豪强常干的事情。你就算有钱,也逼着你借高利贷,而且还不准你提早还款。
有强贷,就有强借。
比如豪强盯上某个富户,硬要上门借百两银子。你借出去以后,不找他还款也还罢了,若敢上门催收欠款,立即把你抓起来暴打。打得你撕毁欠条,另立借据,你反而欠那些豪强几百两银子。
“山东按察使张璁,登门造访!”张璁递上拜帖。
门子彬彬有礼,微笑道:“请稍待。”
张璁被请进会客厅,等待盏茶功夫,终于来了个能说话的。但并非衍圣公孔闻韶,而是其弟孔闻礼。
孔闻礼是翰林院五经博士,专门负责祭祀子思,衍圣公之弟专祭子思,就是从这人开始的。他宽袍大袖,雍容有礼,作揖拜道:“在下孔闻礼,见过张按台!”
按察使亲自登门,还见不到衍圣公?
张璁心里愈愤怒,挤出笑容说:“见过孔博士,久仰大名。”
孔闻礼潇洒笑道:“请饮茶。”
张璁懒得跟对方绕弯子,说道:“济南知府清田,在历城县郊清出数千亩地,皆言此乃孔府之田产。知府聂豹不敢怠慢,亲自来到曲阜求证,却无法见到孔氏族人。因此,只能由在下亲自拜访,请孔府出示相关的田契和税票。”
孔闻礼一脸惊讶:“孔家在历城县也有田产吗?那定是孔氏旁支的产业。”
张璁问道:“不知是哪脉旁支?”
孔闻礼说:“这个……在下要去查问一番。”
张璁问道:“何时能问清楚?”
孔闻礼道:“不好说,孔氏一脉,枝叶繁茂,当细细查问。”
张璁起身:“既如此,我便让聂知府,先把田产收归官府,等着孔家旁支来认领。若无人认领,便是无主之地。若有人认领,没带田契和过契也算冒领。便是带了田契和过契,若不能出具税票,也当从田产过户之时补交赋税!”
孔闻礼张开嘴巴,欲言又止。
张璁问道:“孔博士还有什么可说的?”
孔闻礼心思百转,突然笑道:“孔家就算在历城县有田产,也肯定没有几千亩那么多。历城县那些田亩,多半归德王所有,恐是清田之吏搞错了。”
德王为了逃避清田,把田产传给孔家,并不是真的就转卖了。
而是依托孔家的影响力,吓退清田的文官,期间由德王支付一些报酬给孔家。
眼见孔家的名头,根本压不住张璁和聂豹,孔闻礼瞬间就把德王给卖了,表示孔家不愿蹚这滩浑水。
张璁冷笑:“原来如此,打扰了,告辞!”
孔闻礼热情挽留:“张按台是礼学大家,在下既名‘闻礼’,自当求问讨教。不如,张按台在衍圣公府多住几日?”
张璁突然笑容灿烂:“如此甚好,我就不客气了!”
“呃……”孔闻礼尴尬难言。
我随口一句请客,你就直接坐下来点菜啊?
之后数日,张璁都在跟孔闻礼切磋学问。
孔闻礼作为翰林院五经博士,四书倒是背得滚瓜烂熟,五经却只通一本《诗经》。他在张璁面前探讨学术,就像一个本科生面对院士,还真只剩下“求教”的份儿。、
求教到第五天,孔闻礼突然说:“衍圣公有一孙女,年近及笄,未曾婚配。听闻王阁老,子嗣兴旺,不如结为秦晋之好。王相那边,便是庶出子也无妨,以王相天人之姿,庶出子也不会辱没了孔家。”
张璁勃然大怒:“吾乃朝廷命官,不是那九流媒婆,孔家如此不知礼乎?简直斯文扫地,有辱孔圣之名!”
孔闻礼连忙低头赔罪,一张老脸羞得通红。
突然,又进来一个家伙。在孔闻礼耳边嘀咕几句,孔闻礼顿时变色,匆匆与张璁道别,跑去见北京来的传旨太监。
张璁一脸微笑,慢悠悠离开孔府,从客栈里召集自己带来的人手。
皇帝有旨,拆毁全国孔子塑像,今后只准供奉、祭祀孔子神位。
三天斋戒沐浴时间,孔家前脚领到圣旨,张璁后脚就带人杀向孔庙,他要亲自捣毁曲阜孔庙的孔子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