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弹流星似的划过漆黑的太空, 通讯频道上一架机甲的光点随即消失,独眼鹰第三次紧急跃迁, 感觉保护气体生生撞在胸口,他眼前一黑,差点从精神网上掉下去, 鼻血已经下来了——他想, 到底是老了。
再来一次紧急跃迁,他觉得自己大概能当场死在这。
一百九十七岁了,仍在所谓“青年”的尾巴尖上, 脸上还没有皱纹,尚未谢顶, 也尚未福,走在街上, 仍会有女孩因为鹰钩鼻和异色的瞳孔回头看他,被脸欺骗,看不出他已经快要过保鲜期。
他已经看过楼起楼又塌,着过火, 又化为了灰烬, 百年醉生梦死,与酒色相伴,身上的肌肉和胸口的意气一起不动声色地弃他而去,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枕戈待旦的少年人了。
“独眼鹰, ”通讯频道里传来于威廉的声音, “他们又追上来了!”
他们这支小队都是当年自由联盟军的旧部, 一共十七八个人,开了十架小机甲——有些人已经开不惯机甲了,为安全起见,得两个人轮流驾驶。
这帮中老年男子,出来不是打群架的,来之前,想的是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自行点火浇油热了锅铲,打算轰轰烈烈,可是出来一看,尽是冷饭——大家的叙旧往往变成酗酒,热酒下肚后抱头痛哭,追忆完峥嵘岁月,剩下的只有一地鸡毛,除了牢骚,没话可说。
老了,理想跟着肌肉一起萎缩,装不下第八星系这么庞大的谎言了。
无功而返的回程途中,这伙士气低落的老兄弟突然检测到附近有机甲军团时,双方间距已经不足五百公里——这不可能是意外遭遇,因为一个这种规模的兵团,如果不是使用技术手段隐藏自己,过往的商船和机甲就算不刻意扫描,也会在半个航行日之外察觉到。
独眼鹰第一时间让所有人全速撤离,同时向启明星分出求救,伏兵则不由分说地开了火,电光石火间就击落了他们两架小机甲,而且拒绝通讯沟通,一路猫抓耗子似的撵着他们跑。
没有人知道对方为什么要伏击他们,是哪方面的人,又是谁出卖了他们的行程。
“不行,独眼鹰,他们有重甲,重甲能利用跃迁点远程扫描,甩不掉!支援什么时候能到?”
“你自己看看星图,看这鬼地方离他妈启明星还有多远,”独眼鹰抬起袖子把鼻血抹去,“狗屁支援,赶来也只能当收尸队,自救吧!”
“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溜咱们玩?”有人在通讯频道里问,“我说,咱们不行先战略性投降吧。”
独眼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憋气得要死,但觉得这个提议很有道理。
老军火贩子可不是什么宁死不降的烈士,虽然脾气火爆,但关键时刻绝对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他们,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也太不甘心了。再说,面对这么大一个军团,他们这几个老东西就算跪下都不丢人,投降不算什么。
其实这地方距离臭大姐开往域外的地下航道不远——臭大姐的地下航道有两段,一段是从八星系到基地的路,被凯莱亲王卫队误打误撞地现了,还有一段是从基地通往域外的,为了存放储备物资,后来被白银九用过一次。基地的居民和远方的物资都慢慢转移到启明星上了,凯莱亲王卫队被林静恒灭口灭得很干净,通往域外的那段地下航道除了他们自己人以外没人知道。
地下航道里的所有跃迁点都加了密,没有隐藏地图的人一时很难在里面辨明方向,他们或许可以往那边逃。
然而这念头在独眼鹰脑子里一闪,旋即又灭了,因为那地下航道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而且很不巧,刚好是敌方机甲包抄过来的方向,想过去,得先硬碰硬地突围一次,就这帮老弱病残,别说强行突围,再让他们紧急跃迁一次,他们都能集体表演就地去世。
独眼鹰:“其实也不是……”
他还没来得及表态,于威廉就在通讯频道里断然回绝:“不可能!”
虽然他们过去都是自由联盟军的,但“自由联盟军”的成员遍布第八星系,当年战斗的地方不一样,互相之间没有并肩作战过,独眼鹰认识的人多,也是因为他这些年做生意混的人面广,平时大家用“自由同盟军”做敲门砖互相套近乎而已,有点类似于“同学会”和“老乡会”的关系。
这次一起出来的人里,只有两三个人是独眼鹰的老战友,其他都是战友的战友、战友的亲戚等各种拐弯抹角的关系,是通过这次变种彩虹病毒爆才认识的,大家彼此都还带着点生疏的客气,就于威廉棒槌,跟他们家木乃伊总长说话一个腔调。
于威廉义正言辞地对提出投降的人提出指责:“当年宣誓成为战士的誓词忘了吗?要当懦夫你去,我绝不投降!”
通讯频道里静了一瞬,随后响起了一片和稀泥的七嘴八舌。
“于警督,了解您心情,可咱们也要客观啊。”
“不投降我们还硬扛吗?扛不住啊!”
“战士不投降,可咱们已经不是战士了啊。”
“别扯淡了,我是三号机,我那搭档驾驶员已经晕过去了,再这么跑下去我也快了,咱现实一点行吗,老哥哥们!”
“四号机换一下驾驶员,我血压太高顶不住了!”
独眼鹰清了清嗓子:“于警督……”
于威廉冷冷地打断他:“他们要是没动手,让我投降,不是不可以,可是他们先出手打掉我们两架机甲,那里面有四个兄弟,白死了吗?”
于警督这回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其他人没法接话,只好暂时闭嘴,一致觉得这个于威廉简直是个傻逼,自己嫌命长就算了,还扛着道义的大帽子逮谁压谁,非得再拖几个垫背的,早知道这样,他感染彩虹病毒的时候就应该让他烂成汤。
这时,通讯频道里,六号机上信号闪了闪,有个外号“灰狼”的人说:“二号机和七号机上的人都是我带来的,刚才二号机上的驾驶员是妻弟,我知道你们都跟他们不熟,紧急情况,我作为亲友应该有资格代表一下死者吧——独眼鹰,给死人报仇的事以后再说,咱们现在先保住活人的命要紧。”
独眼鹰就坡下驴:“唔,确实,节哀……导弹,快散开!”
他突然示警,话音没落,众人已经惊弓之鸟似的散开,随即,一枚远程导弹绣球似的砸了过来,这是追踪导弹,被闪避之后,立刻检测周围能量波动,重新锁定目标,在空中飞快地打了个回旋,掉头又来,直冲着跑得最慢的九号机而去。
擦肩而过的瞬间,独眼鹰的机甲上赫然检测出了追踪导弹的型号“TOC-RV230”,产自联盟军委第六军工厂。
独眼鹰瞳孔一缩,然而已经来不及思考对方来路:“开反导啊,还愣着,你能跑过导弹吗!”
被锁定的九号机连忙启动反导系统,打出一枚导弹意图拦截对方,不料紧张之下,拦截导弹居然操作失误,没来得及瞄准完毕驾驶员就误了!
要知道拦截导弹与主动射导弹不同,因为有反导系统,所以瞄准是自动的,电脑锁定好,驾驶员出个射指令就行,来个傻子稍微培训一下都打不偏。独眼鹰差点绝倒,他想象力有限,实在想不明白这拦截到底是怎么失误的。
敌方火力凶猛,装备精良,有如神降,我方猪队友连个半自动的傻瓜操作都使不利索!
独眼鹰无端想起方才通讯频道里不知谁说的——咱们已经不再是战士了啊。
着实是啼笑皆非,百感交集。
惊慌的九号机被追踪导弹追得乱窜一通,还是于威廉冲上去,用一枚导弹拦下了追踪导弹,导弹碎片炸得四处都是,像一把扬起的碎沙。
独眼鹰心说:“打个屁。”
他作为牵头人,决定无视铁骨铮铮的于警督,代表多数人的意见投降。
他再次向不远处的敌方出通讯请求,同时,用机甲出了特别的求和信号,接下来,按照星际惯例,他们应该自动跳下精神网,交出精神网的控制权,以示缴械无害。
这边刚完信号,还没来得及出缴械指令,独眼鹰带的这个“中老年专业投降天团”就争先恐后地纷纷跳下精神网,跳出精神网以后自动从内部通讯频道上断开,转眼间,通讯频道里除了于警督和老波斯猫自己,没别人了!
独眼鹰:“……不是,你们好歹也让我喊个‘预备跳’吧?”
通讯频道里仅剩的听众于威廉冷冷地说:“我比现在年轻一百五十岁的时候,打死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狼狈地被同伴拉着跪地求饶。”
独眼鹰懒得跟他一般见识,苦笑一声:“别一百五了,我要是能年轻一百岁,今天也会跟他们不死不休——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于威廉沉默下来,看来是打算死硬到底,对方的机甲群已经压了上来,独眼鹰管不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准备断开精……”
然而就在这时,他旁边的九号机和三号机突然改变了运行轨道。
驾驶员自己断开精神网,机甲就会变成无人驾驶状态,这个操作明显是人为,敌人应该是已经控制了这两架小机甲的精神网。
沉默的于威廉突然大声说:“慢着,小心!”
独眼鹰蓦地抬头,从还没来得及断开的精神网视角,他看见修改轨道的三号机和九号机神经病似的各自加速,互相转了几圈,跳了一会滑稽的八字舞,随后竟往一起撞去!
与此同时,独眼鹰出的通讯请求再次被拒绝!
对方非但不接受投降,还打算像小孩玩虫子那样,拿他们取乐后置于死地!
独眼鹰骂了句脏话,对通讯频道里的于威廉吼了一声:“三号!”
于威廉会意,两人同时展开精神网,覆盖到加速的三号机上,抢夺三号机的精神网,三号机上有两个驾驶员,这会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四个人同时撞进人机对接口,短暂的局部优势将占领三号机的敌军从精神网上挤了出去。
随后,独眼鹰和于威廉迅速退出,重新拿回精神网权限的驾驶员猛地制动,机甲大幅度偏转了角度,与九号机险伶伶地擦肩而过。
其他几台机甲上的人也回过神来了,惊慌失措地开始试着夺回精神网。
方才寂静一片的通讯频道里小光点亮了又灭,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独眼鹰做为决策人,造成了这种局面实在难辞其咎,他一咬牙,先是将地下航道的坐标图给了于威廉和三号机,随后突然加速,蓦地从没头苍蝇似的九号机与三号机中穿过去,以导弹开道,直冲入敌军阵营中。围堵他们的机甲军团倏地散开,张开大网,打算把他网在其中,独眼鹰三百六十度的粒子炮口同时开了火。
而于威廉和刚拿回权限的三号机驾驶员好似跟他心有灵犀,趁他吸引敌军火力,突然紧急跃迁。
一架小机甲试图掩护同伴逃跑,敌方伏兵立刻做出反应,重甲的精神网碾过跃迁点,重新锁定了夺路而逃的两架小机甲,立刻分出两小队分头去追,独眼鹰听见机甲侧翼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想也不想选择了脱离部分机体,下一刻,被击中的机舱炸开,备用能量系统也被敌军导弹打碎,独眼鹰在密集的炮火中把机甲速度加到了极致,划出一条刀锋似的弧线,将敌军的包围圈拉出了一条长线。
此时,由于机甲相对位置急剧变动,一些原本覆盖在一起的精神网迅速脱离,被敌军抢走精神网权限的那几个小机甲压力骤然减轻,有两个驾驶员的比较占优势,率先夺回了精神网权限,不用吩咐,即可开始往第三个方向紧急跃迁,最大限度地分散敌军兵力,四号机、六号机、随后是八号机……
原本聚在一起的八架小机甲跑了七个方向,只有一架小机甲舍己为人地留在包围圈里牵制火力。面对这种一盘散沙似的流氓小团体,敌军也迅速做出了反应,收缩了分头追踪的兵力,只抓一个。
独眼鹰方才做主替众人了求和信号,此时又替众人拖住火力,一看就像个领头的负责人,敌军不再使用导弹,将他团团围在中间,铺天盖地的高能粒子炮冲撞着他的防护罩,精神网压下来,要活捉了。
独眼鹰毫不犹豫地给自己注射了大剂量的舒缓剂,感觉每一寸肌肉都被刀刃翻搅,然而人机匹配度仍在重压之下节节下降。
传说当年自由联盟军的一种游击打法,叫做“野狼群”——在绝对劣势的时候,留一小撮人做诱饵,自杀式地冲向敌军,为同伴牵制敌军火力,争取一个紧急跃迁的刹那,其他人趁机四散溃逃,敌军指挥官如果足够谨慎,就会放弃那些溃逃的单个机甲,转而集中力量吃下“诱饵”。通过紧急跃迁的溃逃机甲甩脱追踪后,立刻掉头,从四面八方不断骚扰敌军,所有人配合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好让被围在中间的“诱饵”有机会趁乱逃窜。
但这种“野狼群”在大多数时候,注定只能是传说,因为紧急跃迁会把他们送到很远的地方,机甲队伍瓦解后,内部通讯频道也会断开失联。而谁都知道在炮火中紧急跃迁的濒死滋味,逃出去的人一旦摆脱追兵,就会像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除非陷包围圈里的人重要得非救不可,不然再让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返回去,几乎是反人性的。
你怎么知道逃出去的人会再回来呢?
万一只有自己傻乎乎地回去了,其他人都跑光了呢?
而如果深陷包围圈里的人如果真的很重要,大家一开始就不会同意让他当这个危险的诱饵。何况这种单人游击对机甲操作的要求真的很高。
反正独眼鹰是没指望过,且不说这帮投降分子愿不愿意回来救他,就算愿意,就凭这帮人的身体素质和机甲素质,打得了高强度的游击么?
所以他干脆在分别之前把地下航道的航线图给了出去。
这一辈子,四舍五入两百岁,也差不多了。
武器库传来警报,导弹已经打空了,高能粒子炮能量不足。
独眼鹰乐观地想,看样子对方也不一定就打算把他赶尽杀绝,否则一照面就拿高能粒子炮群轰了,不用这么费事,恐怕对方本来是打算一个一个地杀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留下几个精神崩溃的做俘虏,再抓起来对他们背后的人提出要挟。
不过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想到,他们背后的武装是林静恒,那小子铁石心肠,拿他亲爹当要挟他都不会理会,何况是别人。
独眼鹰想着想着,又觉得有点好笑,十分可怜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敌人们。他的太阳穴剧烈地疼痛起来,机甲出警报,人机匹配度已经下降到了51%,马上会被剥夺精神网权限,独眼鹰的视线开始模糊,一边循着惯性给机甲加速,一边试着翻开机甲的音乐库,想找一找有没有当年自由联盟军的军团之歌,可他着实已经是强弩之末,连这一点简单的操作也完不成了。
人机匹配度51%,50%——
持续下降警报——
精神网即将脱离警报——
从启明星到独眼鹰最后的坐标所在地,有接近四十个航行日。
阿瑞斯冯当时在基地外围现周六他们远程巡逻队的时候,巡逻队与臭大姐基地的距离大约是十几个航行日,基地援军素质太差,只能走常规跃迁路线,全程走了二十个小时。
而这一次,再拖上二十个小时,那就真是收尸小分队了。
于是和白银九融合后第一次随军出战的自卫队员感受到了什么叫做“联盟精锐”。
原来的自卫队员在出前就一人领了一支舒缓剂,只作为备用驾驶员,整个急行军都是白银九的人主导的,行军路线一出来,周六几乎看傻了——常规跃迁路线需要穿过九十多个跃迁点,而这一份路线却只有不到三十个跃迁点。
“这怎么实现?”周六忍不住问,“这么远的跃迁,跃迁点的能量不足以把我们送到下一个通道啊!”
“听说过什么叫做‘十字跃迁’吗?今天每架机甲都额外携带两个备用能源,因为我们需要在穿越跃迁点的时候启动类似紧急跃迁的操作,能量叠加,‘砰’——”驾驶员拍了拍他的肩,“好好享受过山车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