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徽看到了地形沙盘的时候,完全懵了。他根本想不到,还有人能把山川河流完美复制,缩小呈现在面前。
他自己看,都不得不叹服,长沙府,一州十一县,一目了然。
柳淳弄得比一般的军用沙盘还详细多了,每一个村镇,每个桥梁,甚至每一口水井,都在上面体现出来。
针对每个县,柳淳都做了详细的说明。
其实在老朱立国之前,就非常重视治下的百姓田地,这两样是他争霸天下的资本,力量的来源,马虎不得。
为了了解情况,朱元璋要求官吏制作两个册子。
一个是黄册,记录天下的人口,征丁银,征徭役,全靠这个。
另一个叫鱼鳞册,也叫鱼鳞图册,跟柳淳弄得沙盘作用差不多,就是把各地的山川田地都画到一本图册上,然后把每一块地,按照拥有人不同,进行编号,标注在图册上。
想象一下,一片土地,中间花了许多线条,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是不是很像鱼鳞?所以呢,因此得名鱼鳞册。
鱼鳞册体现的是土地关系,也就是征田赋的依据。
黄册和鱼鳞册,就是大明的根基!
有时候真的不得不佩服老朱的心细细腻,他做的不就是大明版的土地确权吗!如果完全按照老朱的设想,还真不会出现土地兼并的问题。
但很可惜,受技术的限制,也由于官吏敷衍,鱼鳞图册十分粗糙,有的百姓承受不住苛捐杂税,选择逃亡,有些大户趁机兼并田产,加上针对士人官吏的减免,使得整个鱼鳞册不断遭到破坏和冲击。
可即便没有破坏,鱼鳞册比起眼前的沙盘,那就是二次元和三次元的差别啊!
柳淳不但在上面标注了土地,还统计了人口数量,等于把黄册和鱼鳞册合二为一。
有多少丁,有多少田,清清楚楚。
只要把长沙府总的丁银计算出来,再均摊到每一亩土地上面,伟大的摊丁入亩就成功了!
不是有人觉得柳淳动作太慢吗?
不是责备他半年什么都没干吗?
在这个沙盘面前,全都不攻自破。他不但做了事情,而且还做得扎扎实实,勤勤恳恳。能把地方的情况,弄得这么清楚,推行税制改革,自然不在话下。
一想到这里,老朱还有点愧疚。
看起来自己多疑的脾气真的要改一改,别人不说,柳淳这小子是真的挺能做事情的。这一寸寸的山河,哪是那么容易制作出来的。
朱元璋甚至能想象到,柳淳带着人,爬山越岭,把脚都磨破了,一层血泡接着一层……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
老朱似乎也忘了,柳淳万寿盛典的时候,不是给他做过热气球吗?
这一次勘察地形,制作沙盘,就动用了不少热气球帮忙,毕竟跟柳淳同去的还有郭氏门人呢!陶成道这些人怎么忘了老本行。
当然了,就算有热气球帮忙,也着实辛苦异常。老朱感动也是应该的。
朕是不是辜负了功臣?
这个念头涌起之后,老朱就迫切想要压下去。
怎么办?
这还不容易,直接找个替罪羊就是了。
“詹徽!柳淳兢兢业业,为了变法的事情,殚精竭虑,你说他年少轻狂,说他懈怠懒惰。这话未免不够公允吧!”
詹徽还能说什么,慌忙匍匐在地,吓得魂儿都飞了。
“启奏陛下,老臣惭愧,柳同知的确是难得的干吏,就凭这个,对,就是这个!”他指着沙盘,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天官大人被逼得都语无伦次了。
“陛下,老臣胡言乱语,老臣愿意自请免官!”
詹徽说完,把帽子摘下来,放在了地上。
还算挺乖的,能知道进退,也算不容易了。
老朱总算忍住了杀人的冲动,“你一把年纪,忝列天官,执掌铨选,理当眼明心亮,明辨忠奸。谁知道你竟然为了一己之私,嫉妒柳淳,恶言相向。你想过没有,假如朕听了你的谗言,把柳淳调回,谁能替朕推行变法?此番变法关乎大明的国运,朕就算想留你,也没有理由了!”
詹徽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完了,真的要死了吗?
他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冷汗从鬓角不停流下来。
老朱俯视着他,顿了顿,才缓缓道:“罢了,如你所愿,回家去吧!”
“多谢陛下天恩!”
詹徽趴在地上磕头作响,灰溜溜离开,出宫门的时候,还被绊了一下,掉了颗门牙。可即便如此狼狈,他都大呼侥幸。
詹徽不只是怕柳淳的事情,关键是他担心潭王事,那可是陛下的儿子,有一点风声露出去,他就完蛋了。
现在能跑就赶快跑,这叫小杖受大杖走,就连孔老夫子都提倡呢,没错了!
詹徽狼狈逃窜,收拾行囊,带着家人,就准备离开京城。
先不说詹徽能不能安然脱身,咱文体开花,再讲讲另一位尚书……赵勉!
身为户部尚书,执掌天下户口税赋,当看到柳淳做出来的沙盘,他就像傻了似的,怎么看怎么喜欢!
“妙啊,真是太妙了!”
赵勉手舞足蹈,老朱轻笑,“要朕说,这东西还有一个不足之处,你能猜到吗?”
赵勉忙摇头,“臣愚钝,猜不出来,臣觉得此物已经尽善尽美,假如全天下……”赵勉突然停住,恍然大悟道:“臣知道了,陛下是说这只有长沙一府吧?”
朱元璋含笑点头,“没错,你算是猜对了。去给柳淳下旨,让他进京,朕要好好问问他,这东西是怎么做的!”
赵勉点头,“臣立刻就去安排,这一次柳大人的确立下了大功,不容易啊!”
“岂止是不容易!”老朱哼道:“朕让你们在二十年前,就清查各地的鱼鳞册,结果呢?漏洞百出,错误一堆。同样为朝廷做事,差别也太大了!你去告诉户部的人,让他们都来瞧瞧!好好看看!”
“要看懂,看明白,知道以后怎么做事!”
一不小心,柳淳成了别人家的孩子,班主任要把他的作业本在全班面前展示了。
此刻的柳淳,还没有自豪的觉悟,他虽然完成了对长沙府的摸底,但接下来该怎么核定新的税率,柳淳遇到了麻烦。
老朱觉得把税收到户部,然后再分派给各地,有些脱裤子放屁。他干脆让地方留足,剩下再交给朝廷。
对于老朱的想法,柳淳只想送给他俩字……傻帽!
你老人家活着,谁也不敢让朝廷吃亏,可你老人家要是走了,立刻就会出现克扣税赋的情况。
事实上,自从潭王朱梓到了长沙就藩之后,长沙的田赋就没有足额缴纳过。
道理很简单,按照洪武九年的规定,一个亲王的年俸是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绵二千两,盐二百引,花千斤,皆岁支。
马料草,月支五十匹。其缎匹,岁给匠料,付王府自造。
掰着手指头算算吧,这是多少东西?
幸亏潭王没有后人,就他一个领俸禄的,不然还要多不少。
长沙一府的税收根本不够给潭王的,还要从湖广其他的州府截留,才能支付潭王府的开销。
说起来,朱梓死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节省下了不少粮米布匹,让老百姓能喘口气了。
可是布政使衙门那边,希望能把田赋上交,其他州府帮长沙不少了,现在轮到长沙府帮帮其他地方了。
柳淳并不排斥,但他在长沙府走了一遍下来,他现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这给财税该怎么分配,必须定下更详细的规矩才行。
而且柳淳有一个建议。
他希望把藩王宗室的俸禄收到户部,让朝廷统一负责。亲王的俸禄是一样的,可各地的条件不同。
让苏州养两三个亲王,一点问题没有,可长沙呢,连一个亲王都养不了。
所以柳淳觉得应该交给户部负责,这是最好的。
而且柳淳还存了一个心思,户部接过去之后,亲王的俸禄,应该改成货币为主!
没错,就是纸币!
说不定还能推动皇家银行的展呢。
柳淳是装了一肚子建议,返回京城,他迫切需要老朱的支持。
离京半年,再度回来,柳淳都觉得自己似乎成熟了不少。只是他的人缘一如既往的差,不对,是比以前更惹人厌了。
怎么连一个迎接的都没有啊?
黄观呢?
李景隆呢?
别忘了你妹妹还在我手上呢!
……
柳淳四处看着,的确是一个人也没有,无奈只能进城,等他到了内城,才有一驾马车,神秘兮兮凑了过来,车上的人正式徐增寿。
“快进来!”
徐增寿跟个鬼似的,让柳淳进去,等柳淳刚刚坐下,徐增寿就迫不及待道:“你能不能跟兄弟说句实话?”
柳淳瞧他别扭,“什么实话?你跟我讲了多少实话?”
徐增寿用力摇头,“我最多撒点小谎,可你不一样,你把我骗得好苦!快说,你是不是陛下的儿子?”
柳淳差点吓得从马车上掉下去,“我被陛下坑成什么样子了,你不知道?”
徐增寿哼了一声,“我知道个屁!吏部天官詹徽,就说了你几句坏话,就被下到诏狱了。你小子比陛下的亲儿子还金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