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柳淳对言官的套路还是有所了解的。言官的天职就是骂人,那骂什么人才能出名呢?自然是最有名气的,权势最大的。就比如说……皇帝陛下!
明代的言官常常会争先恐后,找皇帝的麻烦,逼着皇帝打他们一顿板子,对了,就是廷杖!
当挨了打之后,伤痕立刻成了功勋的象征。
他们是为民请命,铁骨铮铮,不惧生死,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仕途,大仁大勇,是真正的清官,好官!
通常挨了打,还能不死,忍一些日子,就会卷土重来,平步青云,直上重霄。稍微了解一下明代中后期官员的履历,你会现,许多人都是骂神出身,几年的功夫,就从小小的御史,爬到了部堂一级的高官行列。
这是一场豪赌,吸引无数冒险者参与其中。
但是注意啊,这是明代的中后期,至少在老朱这里极少出现,为什么呢?因为老朱会真打的,往死里打,你们不用主动惹皇帝陛下,老朱成天就想着收拾你们呢!
砍脑袋还不过瘾,做成人皮枕头,挂在外面,那也是手到擒来。
所以在洪武大帝的治下,是没有人敢冒险的。不过却不妨碍言官们熟练利用套路,去对付看不惯的人!
比如这一次的荀顺庆。
先弹劾他,明知道是假的,也要弹劾。
这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假如荀顺庆上书分辨,他们就会继续攻击,并且派人去查,反复折腾,没有几个月是不会消停的。
地方官一任三年,熟悉情况至少几个月,再纠缠几个月,甚至一年以上,余下的时间,还能干多少事情?
你做不成事情,言官们就赢了。
另外一种情况呢,就像荀顺庆这样,顶着压力,继续向前冲,他们就会说你贪图权力,身上背着弹劾,不清不白,不洗刷冤屈,那就是品行不端,举动可疑……未必要把你弄死,但是调职,换个地方,全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们这些小动作非常隐蔽,很难察觉,就像柳淳,他也没精力照顾上百名弟子,那些不太突出的,没有什么名气的,就很容易被阴掉。
所以说想要推动变法,就要时刻准备流血牺牲。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非常精妙的一击,竟然被几十个老农给破解了!
当他们听说荀顺庆要被调走,十几个村子,每村推派一个人。
村民拿出家里的白面,给他们烙大饼,贴身背着,一路走到了京城,来到了午门,敲响了登闻鼓!
“这个荀顺庆都干了什么,值得你们跑到京城,替他说话?”
老朱笑呵呵问道。
相比起柳淳跟言官的争吵,老朱更愿意亲耳听听,老百姓是怎么看的。
老朱为了让百姓放松压力,他甚至从龙椅上下来,走到了大家的面前。然后朱元璋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动作,他一屁股坐下来,然后又招呼太监,给每一个老农一碗莲子羹,让大家伙边喝边说。
柳淳才旁边狂咽口水,敢情他声色俱厉,竟然还不如一个老农重要,真是太伤自尊了。
朱元璋笑道:“荀顺庆是太学生,算是朕的门生,这个学生怎么样,有没有给师父丢脸啊?”
柳淳简直气疯了……听听,这是人话吗?
朱重八!那是我的学生!不是你的!!
柳淳除了在心里怒吼之外,没有半点的主意,只能听着吧……提到了荀顺庆,老农打开了话匣子。
这个官好啊!
他们乡下最大的问题,就是水源,而且水稻在灌浆期,需要大量的灌溉,各个村子常常为了争夺水源,打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受伤,丧命!
荀顺庆到了地方之后,就遇到了严重的冲突,两边聚集了上千人,摆开了架势,就要大战一场。
他跟两边的人沟通,然后找出有关田亩的清册,根据田地多少,确定了分配水源的方案,又亲自在水渠盯着,一连半个月,总算消弭了冲突,两边暂时安定下来。
借着这段时间,荀顺庆就跟百姓们沟通,每年打架可不是办法,能不能大家伙一起出力,再修一条水渠,或者把现在的水渠拓宽……
老百姓起初是抗拒的,他们又要种田,又要去衙门服役,哪有时间修建水渠,而且修水渠是要花钱的,难不成又要加征税赋?
荀顺庆亲眼见过柳淳如何调节百姓的冲突,只可惜他没有师父的本事,不能点石成金……可荀顺庆也有笨办法,他把县里的士绅富商,都请到了县衙门,摆下酒席,然后派衙役把门给封上了。
想出来可以,每人捐一点钱,没钱的出粮食,木材,石料,反正来者不拒。
他还去翻了县库,凑了二百石粮食。
就靠着威逼利诱,坑蒙拐骗,总算开工修建水渠。
在修水渠的时候,荀顺庆就跟百姓们讲,朝廷打算推行士绅一体纳粮服役,而且把丁银摊入田亩。这样呢,没田的百姓就不用负担丁税。若是士绅不愿意服役,就要出钱,雇人代替服役。
换句话说,朝廷的新政,就是让大家伙少负担一些,士绅多负担一些……能多出来一些时间,修建水渠,让大家伙再也不用为了争水打架丧命了。
“陛下,这个新法真好哩!俺们都听懂了,别的俺们不清楚,可十里八乡,谁有多少田地,俺们都知道,头些年丈量鱼鳞册,好些都是错的,有人的弓步长,有人的弓步短,到最后,还是老百姓吃亏……”
可真别小看这些老农,他们在田间地头一辈子,什么花招看不明白,只是以前没人给他们做主,敢怒不敢言。
荀顺庆到了地方,经常拿出大诰,给老百姓讲解。
也正是因为如此,百姓才知道了登闻鼓,才知道有事情可以找陛下鸣冤……或许荀顺庆都想不到,他教给百姓的事情,竟然先救了他自己。
“陛下,荀大人真的是好官,俺们求陛下了!”
带头的老农,把肚子里的话都说完了,就趴在地上,不停磕头。
老朱摆手,“咱心里有数了,你们下去休息吧,别害怕,洗个澡,填饱肚子,让他们带着,看看京城的风光。”
老朱好言安抚,有太监把老农们带了下去。
等老农走了,朱元璋的老脸也变了颜色,黑得像锅底儿似的!
皇帝陛下立在丹墀之上,俯视着百官,突然一声怒喝!
“跪下!”
这下好了,连柳淳都不得不跟着,我这是惹了谁了?早知道我不来凑热闹了。柳淳还有闲心腹诽,可其他人呢,尤其是都察院和吏部,此刻已经是乌云罩顶,电闪雷鸣了。
“好啊!朕总算开了眼界!你们的这套手段,用个文词,是不是就叫弄权啊?”
一句话,赵勉和杨靖忙跪爬了两步,一起请罪!
他们俩都算是新官上任,论起责任,并不算大,可谁让他们是两个衙门的头儿,老朱不找他们算账找谁?
“朕准许御史风闻言事,是怕你们不敢开口,国之大弊,在于壅蔽,言路断绝,朕听不到真话,这天下离着大乱也就不远了。故此朕才给了你们言官仗义执言之权,朕不以言获罪。”
“可你们现在干了什么?”朱元璋怒不可遏,“一个勤勉的地方官,政绩卓著,百姓称颂,为了他,不惜跑出几百里,到京城鸣冤。你们睁开眼瞧瞧,那些人都是穷苦的百姓,他们一辈子,最远就去过县城,你们逼得他们大老远跑到京城。你们知道不,好些人离家的时候,都存了死志,你们懂吗?同样是做官,有谁能让老百姓,不惜性命?站出来,让朕瞧瞧?”
老朱顿了顿,讥诮道:“没有,一个都没有!朕杀了你们,把脑袋挂在城墙上,只会引来百姓拍手称快!扪心自问,羞愧不?”
老朱这话,真是字字诛心。
杨靖平素以干吏自诩,可现在想想,他还真差得挺远呢!
都察院出了心术不正之徒,简直给所有言官蒙羞,不严厉惩办,就对不起胸前的獬豸……
朱元璋又瞧了瞧赵勉。
“吏部!你执掌铨选,五品以下官吏,考评,任免,调度,俸禄,都归吏部负责!谁是清官,谁是能臣,要是连你们都说不清楚,朕还要吏部干什么?”
赵勉慌忙磕头,“陛下,臣回头立刻彻查,臣愿意以项上的人头担保,如果再有差错,臣愿意自请死罪!”
老朱不置可否,他再度把目光转向所有人,“朕治理天下,向来不徇私情,对于贪官污吏,从不手软。今日朕却要加上一条,那就是大凡实心用事的臣子,朕都要呵护,重用。绝不允许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事情,出现在大明朝!朕不是浊世昏君,也不会允许你们胡来!”
老朱当真是掷地有声,切金断玉,每个字都像是诛仙神剑,直诛心肺。
“这个案子没有结束,除了诬陷忠良之外,是不是还想借此对抗变法?吏部和都察院必须查清楚,严惩不贷!朕还要告诉你们,谁先阻挠变法,谁就要掉脑袋,绝不客气!”
“你们现在,就立刻下去,好好反省……柳淳留下,朕还有事情要交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