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钱多闻也出五十万,王行半点没有喜色,相反,冷哼道:“老夫家当都被你们坑了,还能拿出这些钱,你光拿出五十万,莫非在打要饭花子?告诉你,老夫是要饭花子,可柳太师不是!”
钱多闻浑身一震,忙道:“老爷子,真不是晚生不愿意出钱,实在是晚生名下一大堆产业,都是死物件,变不了现,流动资金就这么多,再多我就要变卖产业了……这时候变卖家产,一来是卖不上价钱,二来也会加剧恐慌,岂不是便宜了三义会那帮孙子?”
真是好有道理!
王行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冷哼道:“到了今天,你们还不愿意全力以赴,那是死是活,老夫就管不了了!”
王行的话,好像一记重锤,把几个人都砸得晕头转向。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松江的小个子突然站了出来,他咬着牙道:“诸位,咱们手上的现金固然有限,但是咱们有一样东西可以用!”
“什么东西?”钱多闻忙问道。
小个子略微迟疑,苦笑道:“我说出来,只怕大家伙会骂我!”
钱多闻简直要哭了,“都什么时候了,只要能帮上忙,我什么都愿意干!”
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小个子终于开口了,“既然如此,那我就说了……咱们是拿不出那么多钱,但是咱们可以宣布,不管是采购,还是出货,一律以纸币计价,彻底抛弃金银!”
此话一出,整个屋子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连放个屁都能听出吃的是什么来!
前面已经提到过了,虽然皇家银行成立了二十多年,纸币也推广到了农村,但是在结算领域,金银一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包括国库在内,都使用金银计价。
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是没法接受财富变成一堆纸的现实。哪怕纸币在交易过程中,有着太多的优势,但是人们依旧坚持金银才是可靠的。
这一点根深蒂固,印在了人们的骨子里,完全无法清除。
“其实,朕也觉得真金白银更好!”
朱棣缓慢而坚定道。
柳淳一万个相信,这绝对是朱棣的真心话。
“陛下,您也觉得金银好,可是您想过没有,这世上的金银,能有多少呢?”
朱棣哑然,“金银不是萝卜白菜,到底是有限的,可正因为有限,才显得珍贵啊!”
柳淳笑道:“陛下,那您觉得这有限的金银,又会落到谁的手里?”
这个问题还真问住了朱棣。
按理说皇帝富有四海,金银理当是皇家最多,要不然奉天殿怎么俗称叫金銮殿呢!
可是当了这么多年皇帝,朱棣心里门清,朝廷啊,皇家啊,就是家大业大,外面看着华丽,里面早就空了。
有大作为的天子,要花大钱。
就算没有作为的天子,也要浪费大钱。
事实上,不管流入朝廷多少钱,最终都要花出去。
从古至今,像文景之治那样,存了那么多钱的朝代,十分罕见。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存了那么多钱而不用,也是财政浪费,要么就大有作为,要么就削减税收,这才是正办。
“陛下,说到底,朝廷最最根本的作用,就是调解利益。工业和农业,是朝廷的两条腿,财政和金融,是两只手,内阁是大脑,陛下就是这个人的灵魂!”
被柳淳拔高到了灵魂的程度,朱棣当然欣喜,可是仔细一想,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呢?貌似说不清楚,莫非说,朕也是可有可无的了?
朱棣还来不及细想,柳淳已经继续往下讲了,“陛下,金银受制于产量,对于庞大的大明来说,金银永远都不够。而金银稀缺,必定造就一个靠着金银获利的食利集团,现在看起来,就是三义会!”
“就像昔日的士大夫集团一样,不推行彻底的均田,不禁绝土地买卖,士绅地主就会永远存在。不彻底废掉金银本位,三义会灭了,还会有五义会,六义会……归根到底,都是靠着金融获取利益的集团。”
“陛下,倘若能彻底废掉金银本位,朝廷行货币的枷锁就消失了。臣在当年就建议过,一手债,一手财政,迅速推动大明的工业化。”
“现在的条件比起当初还要好,我们什么都准备妥当了,解除了金银的束缚,朝廷就可以更公平对待各个行业。”
“比如拿实业来说,利润不高,但是却无比重要,尤其是制造业,更是国力的根基,我们就可以投入资金,扶持制造业!”
“还比如那些小店铺,小商行,贡献的税收虽然不多,但是却解决了无数人的生计,朝廷也可以给他们扶持。”
“只要我们的货币充裕,就可以根据实际需要,对各个行业进行扶持,对社会群体间的利益进行调节分配!总而言之,一定要压缩限制资本获利。说白了,就是不能让钱生钱变得太容易,不能让财富无条件传承。”
“像那些靠着货币,靠着土地房产获利的集团,就要打击!对那些靠着汗水和智慧创造财富的人,就要鼓励……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财富绝对不是货币那么肤浅,真正的财富是庞大的生产能力,是藏在人们脑子里的智慧和学识,是如何组织动员的能力……”
“这些归根到底,叫做领导力!陛下不能执着于朝堂的平衡,而应该放眼天下,放眼各个群体阶层……真正把利益分配好,做到了一碗水端平,自然天下人都会服从调度。遇到了灾难考验,才能真正如臂指使,挺过危机!”
……
柳淳滔滔不断,向朱棣阐述自己的看法,他再也没有任何保留,道理很简单,柳淳觉得他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了。换句话说,他已经准备拍屁股走人,总要说点真心话,讲点有用的东西。
就像诸葛亮的出师表一样,没准若干年后,他的这番谏言还能变成教材必背的章节呢!
柳淳讲的用心,朱棣也仔细听着,还时不时点头。
朱棣的心很平静,很坦然,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欣慰……他果真没有看错人,哪怕这么多年过去,柳淳依旧是赤子之心。
或许他比自己还要希望这个天下越来越好。
只不过朱棣有点想不通的是……柳淳为什么一直有种置身事外的超然?毕竟所谓的利益集团,不是冷冰冰的物件,其中很多人都跟柳淳有关系。
而且柳淳最有机会,成为三义会那样的庞然大物,不对!是更可怕,更强悍,遮天蔽日,无以复加的那种!
若是柳淳执掌三义会,只怕连皇帝都无可奈何吧?
朱棣意味深长看了看柳淳,“你跟我说句心里话,若是朕让你去美洲,你打算怎么办?”
柳淳迟疑了。
“陛下,臣……当然是尽职尽责,做好本分……”
朱棣把眼睛一横,“你再这么说,朕就让你永远出不去!哪怕朕死了,都拉着你陪葬!”
朱老四杀气浮现,凶戾残忍,好像恶鬼附身,貌似真的不需要怀疑他的决心和意志!
柳淳无奈,只好耸了耸肩。
“自然是为所欲为,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了……对于臣来说,大明是我手上的艺术品,是一生唯一的作品。我希望把大明打造完美,永远昌盛繁荣,公平公义,这是臣的理想……”
“那海外就代表现实了?”朱棣沉着脸问道。
柳淳没有迟疑,“的确如此。”
朱棣深深吸了口气,用力颔,“朕懂了,朕也不会糟蹋大明的,你方才所说,朕会留在祖训里的。”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朱棣又想起一件事,“朕早就让你修订永乐大典,现在修得如何了?”
“理论上差不多了。”
一听这种不咸不淡的措辞,朱棣就十分恼火,“朕都推心置腹了,你怎么还皮里阳秋的,莫不是想气死朕?”
柳淳苦笑道:“陛下,这事情最大的麻烦就是针对家国天下的部分,该如何定义大明,又该如何权力分配,朝廷的使命职责……当然,也包括皇帝的责任……这些在过去的常识教育里面,提到了一些,但是还没有真正完善。”
“如果连这些基本的问题都没有回答清楚,只怕这部《永乐大典》会逊色不少啊!”
朱棣听着,半晌,突然仰天大笑!
“好!真好!柳淳,你今天说得都是真心话!你总算跟朕摊牌了,我还以为你会留在肚子里,等着日后欺负朕的儿孙呢!”
柳淳翻了翻白眼,实在是无语,在朱老四的眼里,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啊?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好吗?
虽然都是穿越者,但是很明显,俺的学习成绩要比王莽好一些,而且也没有他那么偏激……当然了,更主要的是你朱老四也不是位面之子啊!
朱棣是懒得搭理柳淳怎么想,他只要知道这些就已经够了。
他虽然淡定,却还做不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外面没有硝烟的战斗还在打着呢!
朝廷的胜算究竟如何,朱棣迫切想要知道。
万一柳淳装大了,最后不还是要他来擦屁股,朕也不容易!
朱棣暗暗感叹着!
就在他们谈论的时候,外面已经风雨雷电,阴风怒吼,日月无光了。
几乎所有的衙门,都面临着抛售债券的压力。
而举债又是不少衙门生存的依靠,新债没有销路,旧债就还不上,连带着日常开销都出了问题。
各地衙门不得不提高利息,兜售新债,可这样一来,利息开支又会压垮财政……说白了,就是饮鸩止渴。
可即便如此,大家伙也不敢不做,毕竟谁都要恰饭的!
就在三义会铺天盖地的攻势之下,也有一些人进行了反抗。
苏州商会,徽州十八家商人,松江的海商,还有一小批盐商,他们拿出自己的财产,购买债券,并且宣布,不管是采购原料,还是出售商品,一律采用纸币,想从他们手里要到金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不过这些商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很快,就有更多的人站出来,围剿这些可怜虫……他们掐断了原料供应,叫嚣着,没有金银,就没有贸易!
原本无限繁荣的江南,突然面临着全面停产的风险。各地衙门缺少了开支之后,也变得人心惶惶,乱成了一团。
“王老爷子,快请太师出手吧!太师要是再不救命,我们这些人都完了!”
钱多闻,还有其他的商人,简直欲哭无泪。
王行也同样心惊肉跳,整个江南都乱了,如果不拿出措施,肯定会蔓延到全国的,到时候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王老,太师手谕!”
王行连忙接过来,双手颤抖,展开之后,才看了几行字,王行就仰天大笑,喜讯来得太快,让人猝不及防啊!
“太师手谕,所有道府州县,不得再行债券,对于之前行的债券,交给皇家投资集团统筹处置。”
王行忍不住大笑,“这招真是太厉害了,一下子就把各地衙门稳住了……就看太师接下来还有什么高招了?”
钱多闻等人也终于露出了笑容,可光是如此,还不足以解决问题啊!他们这些人怎么办?
就在这时候,又有消息传来,朝廷公布了最新的分税之法,给予地方更多的财政支持,同时鼓励地方衙门,向配合朝廷政令的商贾进行采购。
“活了,我们又活了!”
这些商人欣喜若狂,而接下来的消息,简直让他们乐疯了,朝廷明确规定,地方衙门要协助工厂,使用货币采购原物料,支付工钱。对于拒绝接受的,可以采取严厉措施……
又是一条要命的政令!
钱多闻眼睛都瞪得和鸡蛋一般大了!
“我算是看出来了,太师这是要跟三义会的那帮孙子对攻啊!硬碰硬,就看谁更硬!”
王行哈哈大笑,“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还能斗得过太师吗?诸位,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回去,督促工厂赶工,拿出一百倍的劲头儿,咱们再不能给三义会当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