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竭尽全力地在泥水沼泽中跋涉。
与部属们一样,雷远也很疲劳了,全靠着倾尽毅力强打精神。可是当他招呼指挥了几声之后,一波虚弱感突然袭来,令他头晕眼花;大量的冷汗沿着脖颈涔涔流淌下来,和身上的泥水混在一起。他似乎听到秋风不知何时猛烈了起来,呼啸着,将大片枯黄的杂树、芦苇吹得起伏如波涛,出鬼神泣号般的怪响;喘息间偶有疾风灌入喉肺,就像有利刃刺入,还无情地翻绞了几下。
郭竟见雷远脸色不好,急上前几步:“小郎君?”
“我没事。”雷远深深吸气,向郭竟笑了笑;这时候,哪怕再怎么不适,他也要坚持下去。只是……他突然皱起了眉头:“老郭,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郭竟侧耳倾听,随秋风而来的,是无数芦苇在大风吹拂下如浪潮般起伏的声响,除此以外……似乎有低沉的声音在此起彼伏,又似乎没有什么。
“樊宏的耳朵灵,问问他?”郭竟问道。
雷远示意他稍等等,片刻之后面色愈沉凝:“不必了,你再听!”
在萧瑟秋风暂歇的间隙,此前被风声掩盖的声响便清晰可闻了,那是遍布在四面八方的号角声!那些号角声有的极远,大概将及十余里外;有的就生在几乎只有两三里许范围的极近处,它们彼此呼应,长短高下之声相和,仿佛在传递什么消息!
“曹军已经整顿完毕,派遣了小股斥候进入沼泽!”郭竟猝然变色。
郭竟也是久历沙场,经验极其丰富的战士,立刻就判断出了局势。当前情形确实一如雷远的预料:曹军改变了之前乱哄哄的动作,将步骑大队都撤出了芦苇荡,转而用数量极多的斥候分成无数小队,逐步深入复杂的地形。这些小队彼此之间保持着足以彼此救援的距离,用号角来互通消息,由外向内一步步地占据各处要点;任何一支小队现了雷远等人,只需要吹响号角示警,则诸多小队立即如蜂群般包抄围拢,更不要提沼泽外围必然还有随时准备增援的骑队!
距离脱险只有半个时辰的路程,但这一定会是最危险的半个时辰。
“快!快!快走!”雷远向身后的队列连连挥手招呼道。
郭竟紧走几步,当先持长刀开路,让雷远走在自己身后。
所有人都知道,眼下已经到了能否脱身的关键时刻,他们放轻脚步,也不再交谈,准备规避可能出现的曹军斥候。随着他们的前进,脚下的地面重新变得干硬,大片的水域渐渐缩减,再度恢复成了不相联的一个个水洼。除了芦苇以外,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杂木和枯树……他们已经接近沼泽的南侧边缘了。
在这段路程中,他们小心地依靠林木掩护,接连绕过了两处可能曹军斥候经过的区域。
然而就在他们涉过最后一片水洼时,突然芦苇拨动,有数名曹军斥候探头探脑地从芦苇深处钻了出来。
一人多高的芦苇杆子和丛生的杂树掩盖了双方的身形,待到迎面撞上时,双方的距离不过丈许,彼此都愣了神。
这一路上,郭竟徒步走在队列最前方,领先处在第二位的雷远十余步。他沿途都弯腰躬身,极小心地探查各种蛛丝马迹,并且深信必然能够提前判断出曹军斥候的所在。然而,也不知这些曹军斥候此前是在休息还是什么,他们拨开芦苇出现之前,竟然一丁点的声息也无,双方就这么迎头碰上了。
任何人都完全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么近的距离接触到曹军。这时候,不知有多少曹军在四面八方搜索着。如果这几名曹军斥候吹起号角示警,立即就是灭顶之灾!
郭竟率先做出反应,他猛地将带鞘长刀飞掷出去。硬木所制的刀鞘砸在为那名曹兵的面门,令那曹兵的身体晃了晃。曹兵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郭竟已经像饿虎扑食般合身扑上,两个人立即滚作一堆,直撞进后面的芦苇丛里去了。
雷远的位置在郭竟右侧稍后,郭竟与对面为的曹兵厮打到一处的时候,雷远锵然拔刀,大步向前疾奔。
他先前纵骑突阵之时左腿受创,伤口只经过了简单的包扎,这时候因为动作太过猛烈,伤口又裂了开来,鲜血浸透了捆扎伤处的布条。但雷远却好似半点疼痛也没有感觉到,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径直冲向第二名曹兵。
第二名曹兵双手分持刀盾。他的反应也是极快,立即举起手中的盾牌来迎,雷远手中长刀瞬间刺中盾牌,只听一声闷响,刀刃整个都嵌进了盾牌的裂缝中。雷远只觉虎口剧痛,已经拿不住刀柄,但他并不停步,而是继续前冲,肩膀猛撞上了盾牌。曹兵单臂的力量不敌雷远全力前冲的力道,那盾牌后扬,边缘正打在曹兵的脸上,顿时鼻骨喀嚓断裂,涕泪与鲜血交流,糊了他整脸。
曹兵踉跄后退,雷远继续向前。他劈手夺过那曹兵的刀,随即双手握持力,猛地向前挑刺。这一下用力极大,刀锋扎透了皮甲,从曹兵的胸腹之间捅进去,贯穿了整个身躯,又从后背透出。那曹兵仰天倒地,张嘴荷荷几声,随即不再出声,大量鲜血混合着泡沫,从他嘴里涌了出来。
雷远略喘口气,略抬眼,便看到郭竟与那为的曹兵也分出了胜负。两人在芦苇丛中近身厮打,彼此拳来脚去,一应兵器都没有时间抽出来使用。好在郭竟的力量很大,瞬间就占了上风,他用力按着那曹兵的髻,将其口鼻都压进泥沼中,同时一拳接一拳地痛殴那曹兵的后脑。曹兵拼命挣扎,起初手脚疯狂摆动着,将不少芦苇噼噼啪啪地打裂,吃了几拳就四肢不动了,死了。
然而曹兵还有三人!
雷远眼利,看到这三人正在犹豫着步步后退,有一人身后背负着号角,他正在反手去掏!
雷远和郭竟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
只听那负责号角的曹兵连连后退,另两名曹兵竟然返身回来阻遏。沼泽中的道路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两名敌兵肩并肩站在一处,立即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两名曹兵举起手中的长刀和短矛连连挥舞,护住身形,又虚作刺击之势威吓;能担任大军前哨的,果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战士,个个通晓武艺,绝非寻常士卒可比。然而这种时候,闪转腾挪、周旋进退的本领哪还有用处?唯有誓死奋击,用自己的命来拼!
雷远毫不停步,径直鼓勇前冲,曹兵挥刀当胸便砍,雷远稍侧身,那刀擦着他的肩膀落下,撕裂皮甲,带走一片血肉。雷远吃痛闷哼,随即探臂揪住了曹兵持刀的臂膊,猛力回拽,两人几乎脸贴脸地撞到一起,雷远微微弯腰,右手一刀刺入曹兵的下腹。血如泉涌。
那曹兵双腿软倒地。待要开口惨呼,雷远已经骑在他身上,按住他的脸,用刀柄塞进他的嘴里又碾又搅,没两下,便搅得他五官出血,顿时气绝。
与此同时,郭竟杀死了另一名曹兵,代价是他的侧胯被短矛刺中,虽未深入,血肉模糊地甚是骇人。
还剩一人!
还剩下那个持号角的!
雷远和郭竟根本没有时间多想,两人同时跃起。
然而抬起头时,便看到那曹兵已经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号角坠地,骨碌碌地滚到一旁去了。
原来就在雷远与郭竟并肩前冲的同时,走在他们身后不远的李贞张弓搭箭,向那手持号角的曹兵连射两箭。第一箭划过颈侧的皮肉钻到后面的草木丛里,没有射中;那曹兵待要不顾一切地吹响号角,李贞的第二箭正中他左眼,细长的箭簇从眼眶里一直扎入颅脑,登时要了他的性命。
连串格斗都生在瞬息之间,直到一切底定,跟在较后方的从骑们才刚刚反应过来。而雷远往回坐倒在死者的身上,看看身边的另外几名死者,越看越觉得后怕。刚才厮杀之时,他满脑子只有尽快干掉敌人的想法。现在,当紧张感从身躯中离开,他几乎透不过气,甚至双腿都有些软,连站起的力量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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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雷远大口吸气,大口吐气,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他瞬间又想到,曹兵斥候之间依靠号角声联系,相邻的两队之间,必定以不同节奏的号角声确定彼此的位置,并通报敌情。这一队人尽数身亡之后,原本密集连接的斥候网络就会出现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在关注号角声的敌方领眼中,形如众目具瞻,再清晰明显不过!
再看周围的同伴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雷远只觉得焦躁,压低了声音嚷道:“看我做什么,快走啊!”
“是!是!”同伴们慌忙答应。
这场格斗中,郭竟连杀两人,这并不使得骑士们惊讶,彼此同僚数年,大家伙儿都知道郭竟的身手,不然,他也不会稳坐在部曲领的位置。李贞也张弓射死一人,但众人尚未来得及多想。雷远的凶猛表现却再度惊动了所有人。
雷远虽是雷绪次子,但自幼就因为种种原因不受雷绪的重视。纵使近来因为出谋划策而得到了几次出头的机会,可在众人心中,他始终还是那个文弱书生似的年轻人。这些跟随雷远不少时间的从骑们,也都习惯了雷远温文尔雅的面目、动脑谋划甚多而极少动手的行事风格。郭竟等人还私下议论过,都觉得雷远性格温厚,涵养也很出众,可称是值得在乱世中托身效力的人。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这短短几日里,雷远不仅表现出了极度大胆和果断的一面,也能够顷刻间杀人夺命!
或许这些流离于地方土豪手下的将士缺乏些见识,眼下还不能清楚理解到雷远突袭曹公本队的行为是多么惊世骇俗;但他们至少能够看到雷远与人搏斗的勇猛,看到他掌中刃锋边缘不断流淌的鲜血。这还是我们习惯的那位小郎君吗?究竟有多少人都瞎了眼,居然将这样的人物称为文弱?
当从骑们疾奔向前,经过横尸于地的曹军斥候时,他们看看身上带血,杀气腾腾的雷远,都莫名地感觉到了敬畏。
“快走!”雷远头也不抬地用力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