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雷远带领数百精锐疾驰支援前线,辛彬便催促着所领的民众百姓加快行进速度。这个时候,数万民众都已经深入到了灊山深处,所处的地势越来越高,越来越陡峭。
从王延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群山层叠如障,雾霭翻卷如涛。远处有几座恍如插天利刃般的高峻山峰直入云层深处,山峰高处原有瀑布,因在秋冬枯水时节干涸了,只留下森白如玉的崖壁点缀其间。
平日里,这样的风景落在眼中,必会让人心旷神怡;但现在王延没有半点观赏美景的心思,他紧握双拳盯着辛彬,大口喘着气,竟然已经怒火冲头。
“现在是真正生死存亡的时候!辛先生,你就给句明白话,什么时候才能有援军?”王延厉声喝问。
这段山道虽非绝险,但也不宽敞,仅容行车而已。两人站在路边的谈话时,刚好一队百姓从他们的身边涌过,人数大约七八十,赶着几头牛羊,推着两部独轮车。王延凶神恶煞的吼声把推车之人吓了一跳,手一抖,车轮差点侧翻,其余人赶紧涌过去帮忙。
辛彬向那些百姓们挥手示意,随即略微提起衣袍下摆,往山道侧面的斜坡紧走几步:“我们且上来谈,莫要阻了他人行路。”
王延虽是雷远的护卫领,地位毕竟与辛彬这种被大领倚为左膀右臂的幕僚差得远。他也知道像刚才那般大吼大叫,颇为无礼。只是,分明已将擂鼓尖隘口的现状原原本本解释了数回,辛彬却迟迟没有答复,这实在令他焦急万分。
王延紧紧跟着辛彬,继续道:“辛先生,小郎君此刻抵挡曹军十分吃力,擂鼓尖隘口那边如果支持不住……”
“我明白,我明白!先不要提擂鼓尖隘口那边,你听我说完!”眼看山道后方有一支维持秩序的小队伍逶迤行来,辛彬赶紧再往斜坡上方去几步,一直到藤萝灌木横生的边缘处才停下,免得要紧话语落入别人耳中。
“昨日晚间,负责探路的前队飞骑来报,吴侯和刘豫州都派遣了使者进入灊山。计算脚程,今日午时前后就能与我们相遇。我将代表宗主与之会谈,并恳请吴侯和刘豫州立即兵相助。但就算使者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也得返程调兵……考虑到吴侯与刘豫州的兵马所处距离,我想,援兵绝无可能按照小郎君的要求,在三天内到达。”
辛彬这番话令得王延再次急怒,他手扶刀柄厉声道:“辛先生,你……这是何意?你明知道局势如此,却还要坐视着小郎君和上千将士陷入危难吗?本队还有兵马,为什么不派出去支援小郎君?”
这样的指责,未免过于严重。辛彬一挥袍袖,脸色变了。自从雷绪抱恙以来,整个淮南豪强联盟的种种运作,主要是在辛彬的推动下进行,除了不参与军事行动以外,这位辛先生无所不预。他的身份地位,着实已经超过了大部分的宗族领,此前吴侯合作时,淮南豪强提出请求授予官职的人物名单里,他也是最靠前的几位之一。这样的人物,岂能容王延胡言污蔑?
“现在的局势如何,以后的局势又会如何展,我在心中推演过不下百遍、千遍。原本我想过,如果擂鼓尖那边吃紧的话,从本营中尽力抽调,还能凑出三百部曲和一千丁壮折返回去支援……数量不多,但也足能缓解局势了。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永明,你会跑来告诉我,小将军在前线战死!”
说到这里,辛彬的花白长须颤抖起来,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成拳,那神情竟然叫人有些害怕:“昔日我落难流离,是宗主出面救拔于颠沛之间,数十年来,外托主从,实有兄弟亲人的情谊。自从宗主病重以来,我……我……我已经日夜辗转,五内俱焚!本以为,幸有小将军足以继承宗主的事业……你来了,告诉我小将军战死?我该怎么向宗主交代?你以为这样的局势,只关系到擂鼓尖前线,只关系到你的小郎君吗!”
说到这里,辛彬赫然已经暴怒如狂。
王延反倒尴尬。他也知道,辛彬只是个竭力维持局面的老人,所面临的难处超乎想象。
“辛先生,是小人失言。请恕罪……”王延咬了咬牙,把堵在嗓子眼的“但是”二字咽了回去。
“唉……罢了,罢了。”辛彬觉得自己也有些失态,他挥了挥手,轻咳两声,收拾下仪容。适才情不自禁之际,他将话音抬得极高,这会儿却又压得极低,以至于王延靠近了才能听清:“既然小郎君对你说的透彻,我也不妨多说几句……近来宗主身体不豫,这两日里越沉重,已然不能理事。我们一边维持局面,一边还要暗中整兵戒备……你该知道我们戒备的是谁吧?”
王延想了想,点了下头。
“小将军战死的消息如果为彼辈所知,某些人必然胆气大盛,局势很可能进一步失衡,我们就更加需要严加防范,这时候别说调动人马支援,我连一兵一卒都不敢妄动!所以你问我何时能有援军,我实在是不知道……”这名一直以恂恂书生形象示人的雷氏宗族大管事,眼神中忽然闪出凶狠的神色:“除非……”
王延抽了口凉气,他渐渐明白辛彬的意思了。
所谓的淮南群豪联盟,诚为乌合之众也。长期以来,不过是靠着雷绪、陈兰、梅乾三位大领的威望和个人交情维系在一起。但这种薄弱的维系,在局势艰难的时候随时可能断裂……前次灊山军议中,陈兰咄咄逼人的态度就已经深具意味,那些规模较小的宗族领也与陈兰愈亲密了。他们所顾忌的不过两项:宗主的余威和小将军的勇猛;即便如此,局面也只维持着勉强的平衡。
在天柱山中,当雷氏宗族的利刃、威震淮南的勇将雷脩战死后,雷远毫不犹豫地除掉了梅乾,绝不给他任何异动的机会;此刻辛彬也知道了雷脩战死的消息,辛彬必定清楚,在雷绪无力掌控局面的情况下,这个讯息一旦传开将会带来什么后果。那么对辛彬来说,当务之急反倒不是派遣援兵了……唯有先剪除肘腋之患,才谈得上支援身在擂鼓尖要隘的雷远!
他向辛彬郑重行礼:“辛先生,我来时,小郎君曾专门说道,无论辛先生有怎样的决断,他都支持,只是尽量要快。”
辛彬有些疲倦地挥手:“你且去休息,一切有我。”
王延退了两步,辛彬又道:“不要回小郎君那队,免得漏了行迹,你暂且就跟着本队行动,等我安排吧!”
“是。”
辛彬向四周张望了下,伸手指了指一名甲士:“向明,你来!”
那甲士正呼喝着帮人抬起陷入泥坑的独轮车,完全没有听到辛彬的呼唤。亏得身边的同伴提醒,才反应过来,连忙几个箭步往坡上窜来。
此人虽然身披铁甲,但是行动敏捷,不见半点笨拙之感。走到近处,他摘下头上铁胄,露出面容,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武人。
“向明,这是小郎君雷远的扈从领王延王永明,来此通报前线战况的,这几日他就跟着你们。”
王延拱手施礼:“麻烦雷都伯了。”
王延对雷氏部曲中的人物倒是很熟悉,他知道,这个被唤作“向明”的年轻人,便是雷氏宗族中颇受重视的年轻武人雷澄雷向明,现在谢沐部下担任都伯。
“不必客气,请随我来。”雷澄伸手虚引,带着王延下坡去了。
辛彬注视着他们慢慢地沿着山道向前,才灰着脸,坐倒在山坡上。
他素来是讲究些养气功夫的,但这时候局势变幻如此剧烈,难免让他心浮气躁、不可遏制。毕竟他与王延不同,王延只是雷远的扈从领,需要考虑的只是雷远的安危,但在辛彬的位置上,他必须对大领雷绪负责,对庐江雷氏负责,需要计算权衡的东西、需要承担的东西都更多。
身后不远处的帐幕掀开,有几人的脚步声传来。
都是多年的老伙伴了,辛彬不用抬头,就能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那是此刻负责庐江雷氏全部武力的四名曲长,谢沐、刘灵、雷澈、雷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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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延的话,诸位都听见了吧,你们觉得该当如何呢?”辛彬低着头,看着地面的枯草。
“辛公,您说了算。”刘灵的声音有点颤。
“愿遵辛公之令。”雷定也沉声道。
辛彬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却忍不住恨恨地想到:小将军雷脩怎么会战死?如果雷脩未曾战死,一切都会好办的多,很多麻烦根本就不会出现。他忽然又想:曹军深入山区作战,物资和粮秣的补给很困难,或许他们现擂鼓尖隘口易守难攻以后,就会主动退走?
可惜小将军无疑是战死了,而曹军……曹军就是饿狼,没有达到目的,绝不会轻易的放弃。再想想日渐昏沉的宗主,想想故作粗猛姿态的陈兰和那些各怀鬼胎的宗族领们,唉,局势终究如此艰难,晚一刻做决定,就多一分危险。罢了,罢了,此乃决机之时也,瞻前顾后像什么样子?
“一会儿孙刘两家的使者俱至,我会邀约陈兰共同接待,以示一切如常。诸位各自整顿兵力,待到晚间……”辛彬瘦得吓人的脸上,肌肉隐约抽搐着,透着几分狰狞:“待到晚间就突袭陈兰的营地,先杀了这个包藏祸心之徒!用陈兰的脑袋震慑所有人!”
在确认了宗主雷绪病重以后,这个行动已经筹划了好些日子。这五人每天都会将细节重新调整,只待适当的机会突然难。
“辛公……”谢沐有些艰苦地问:“然后呢……”
“然后根据与两家使者会谈的结果,确定向哪个方向撤离,再之后就继续翻山越岭。”辛彬冷冷地道:“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可做?”
“小郎君那边呢?”谢沐惊道:“不是应该派遣援军吗?”
“如果我们能够顺利处置陈兰,压服各家豪族,而兵力尚有余裕,那自然是应该全力去支援的。”辛彬深深叹气:“否则的话,淮南豪右联盟在这里就要崩溃了,哪里还顾得上擂鼓尖隘口?小郎君须得凭他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或者自保……如果他做不到,宗主还有两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