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汉乾祐四年八月,湖南朗兵南下,进讨篡权夺位的伪楚王马希崇,潭州指挥使徐威等将兵御之,战于益阳,败退,折兵上千。
伪楚王马希崇,本为麾下将吏拥戴上位,身无德才,且致荒淫,困于长沙骄兵难制,又畏朗兵之迫,恐身受其害,斧钺加身,密遣客将奉表请兵于唐。
同样受众所拥,占据衡州窥伺长沙的衡山王马希萼,亦请援于南唐,希求助他重夺潭州。
马氏兄弟,先后奉表,出师之名上再添一条,再无更好的时机。这一回,早已得到唐主授意的唐军主帅边镐,即帅三万军卒,自袁州西趣长沙。
唐军之,五日而过澧陵,伪楚王马希崇闻讯,即遣使犒军。十日而近长沙,马希崇即奉笺诣唐营请降活命,自率湖南将吏于城前,望尘而败,边镐纳之,唐军得以卷甲而入长沙城,未损一兵一卒。
接下来,边镐广檄文,宣告马氏之罪,又遣兵马,分驻各州。时湖南饥馑,边镐下令大马氏仓粟赈之,长处水深火热之中的楚人,由是大悦,对唐军的进占,未加抵触。
是故,边镐入楚,势如破竹,望风披靡,膏腴之地,尽纳其手。岭南之地,暂不可及,然北朗州、南衡州,近在眼前,文招抚,出兵震慑,以期彼等臣服。更重要的,是统计军功,清点所得,向金陵报捷请功。
在边镐席卷湖南的同时,南唐武昌节度副使刘仁赡也率水师数千,取岳州。
捷报陆续传来,远在金陵的南唐君臣,得湖南“平定”的消息,喜不自禁。功名大业既成,唐主李璟舒服了,设宴于唐宫龟*殿,百官朝贺,载歌载舞。
眼见湖南之地当真如此轻易而下,原本战战兢兢,疑神疑鬼的李璟立刻站了起来,身板挺直了,声音洪亮了。有礼官言唐主即位以来,未尝亲祠郊庙,以此而请,李璟仅以一言答之:俟天下一家,然后告谢。
谏议大夫魏岑侍宴说:“臣少游元城,乐其风土,俟陛下定中原,乞魏博节度使。”李璟许之。
一举而取楚,似乎天下皆可定了,南唐君臣骄慢的转变,有些出乎旁人的意料。
在这一片歌功颂德之声中,倒不是没人看出其间的隐忧。
起居郎高远说:“我乘楚乱,取之甚易。观诸将之才,但恐守之难耳!”
司徒致仕李建勋曰:“祸其始此乎!”
至于韩熙载,几乎是声泪涕下,提醒李璟,当严令在楚将帅,当小心警惕,自爱慎行,引“平闽”旧事为诫,以防楚地得而复失。
只不过,在这普天同庆的大环境中,如此异类之言,怎能得到李璟的重视,反惹其不愉。这等情况下,反倒是冯延巳,大抵也回想起了当年灭闽而不能守之,尽失膏腴福、泉富庶之地的尴尬,也向李璟进言,只是委婉了些。
李璟这才下诏,犒赏平楚唐军的同时,晓谕一番。为求湖南稳定,着边镐将马氏宗族之人,尽数迁往金陵,献降。
在唐军夺楚,席卷湖南之后,凝聚于北方上空已久的乌云,终于要下雨了。
自入秋以来,檀、蓟一线的契丹军队,便加强了对幽州及其南部广大区域的侵扰,抢夺粮食,杀害百姓。
为应对此,燕王将治下的数千骑兵都派出,以骑对骑,以机动对机动,在燕地之间,与契丹骑兵厮杀颤抖。汉军也未能幸免,沧、冀一线也是其重点袭扰区域,奉朝廷之命,北部防线的统帅何福进,也命各指挥派出骑兵厮杀。
就在残酷的刀光剑影之中,各州的百姓冒着生死,抢割粟麦。汉军与燕军都付出了不小的伤亡,方才护卫着抢到了一部分粮食,官民损伤都不小。
当然,契丹人也没讨得多少好处,损失同样不少。在长达一月的厮杀中,汉军与燕兵是少有的抛开一切,联合对敌,抗击意志很坚决,手段很残酷。汉军的马全义、李筠,燕兵的赵思绾,名气大噪。
赵思绾这个人,性格桀骜,狼戾不仁,好杀成性,且对汉廷抱有敌意,但在对契丹作战方面,还算起到了一些作用。率领麾下的刺面都,前后共斩杀契丹骑兵七百余人,无一俘虏,并且还真实上演了一波“壮志饥餐胡虏肉”,后直言“胡腥味”太重。使得远近契丹兵卒,闻赵而惊。
但是不管怎么样,契丹人袭扰的目的,基本是达到了。
在九月初的时候,契丹皇帝耶律阮,便召集内外部卒兵马十万,自上京临潢府,正式启动南征。碍于长期以来,与契丹贵族们的争议扯皮,即便是最终动兵,还是耶律阮强行通过的。
是故,从动兵南下开始,契丹大军之间,就萦绕着一股不和谐的气息。诸部贵族乃至普通士卒,颇有怨言,即便以辽军的机动能力,行军速度也异常缓慢。耶律阮几番催促诸部卒进兵,收效甚微,以致最后,着御帐亲军驱策,方才将速度提了起来。
至九月下旬,十万契丹大军,方至武州文德县境,扎营屯兵于文德以西,火神淀,距离幽州城,不过两百里出头。
十万大军,营帐周围十数里,人嚷马嘶,皮室军一部牢牢地护住御帐。辽主耶律阮暂驻于此,意欲整军,稳定人心。一路以来的见闻,也感到了一些不妥,皮室军为御帐亲军,素来精锐,军纪严明,他不担心,唯虑应召而来的诸部士卒,确实需要安抚。
至火神淀当天,耶律阮便下令垒土筑坛,率全军祭奠其父东丹王耶律倍,祈望保佑南征顺利。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若是太祖耶律阿保机或者太宗耶律德光,或许还能起到一些效果。不过操办之后,看起来,勉强稳了一些。
一名面带苦色,身着贵族军甲的中年将领,策马而来,轻驰于偌大的南征大营中。目光四扫,落在周遭的南征部卒之上,眼中本有的忧虑之色明显加重了。
此人名叫耶律屋质,乃契丹名臣,在几年前耶律阮北上夺位,同述律太后母子“横渡之约”的和议之中,起了重大作用,使得契丹政权得以顺利过渡。
耶律阮即位之后,念其功劳与才能,也是多加重用。此番以右皮室详稳之职,随驾南征。
不过此时的耶律屋质,心头顾虑丛生,甚为忧惮,他的忧虑,正是来自于从征的这些契丹部卒。
他犹记得,年轻之时,随太祖出征,诸部将士皆是闻战而喜,雀跃欢呼,侍甲砺刃,唯恐落于人后。即便太宗之时,南掠中原,也是积极不已。
但如今,还视所在,皆面透茫然,神思不定,更有甚者,口吐怨言。这其间的差距,作为一个有眼光、智略足的人,耶律屋质能够深切地体会到。
自太宗耶律德光时期以来,到如今,契丹部民连年征战,已近十载,诸部皆困于此,国力大损。而当年的灭晋之战,栾城一役,大败亏输,君亡军溃,对契丹军力的损害尤大。
而草原上的帝国,不似中原,论恢复能力,远逊于农耕文明。也就是有渤海故地以及长城沿线大汉州郡作为补充,这几年下来,契丹的实力方能恢复到如今的程度。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耶律屋质看来,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安抚部民,缓解内部矛盾,才是要之事。贸然动兵,再起刀戈,尤其是这等大动兵,实非智者所为。
皇帝因施政原因与国内贵族的矛盾越来越深,贵族乃至部民们不愿打仗。内部不和,军无战心,自古以来,从未有军心不附而能胜仗者。
虽然,耶律屋质能够理解耶律阮的某些想法与考虑,但对于此次南征,他是打心底,不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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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耶律屋质看来,这几乎是一次赌博,事关国运、投注极大的赌博。成,获利未必如人意;败,则大势去矣。
而此次的敌人,占据中原及河北的大汉,显然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那个皇帝,还是当初“栾城之败”的统帅,且其并非无备,在幽南,筑造了诸多的堡垒,部署了大量汉军,并且以其国力,再动员出二三十万大军,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路行军拖延,已错过了最佳进攻时机。耶律安抟虽则大扰大汉北部地区,今岁的大汉,却不似前两年,天灾不断,可以想象,在冀南及中原,大量的粮食只怕业已入库,很快便能化为军粮,化汉廷兵的底气。
还有占据幽州的燕军,那也是一块硬骨头,契丹人曾拥有其城十年,对其增扩加固,对其坚利,是心知肚明。有这么颗钉子横鲠在喉,接战之后,如何处置?
另外......
越来越多的不利因素在脑海中盘旋,耶律屋质下意识地加快了速度,几乎蹈马冲帐。
虽然知道可能还是劝不住,但他还是打算,再向皇帝陛下进言。时下,还来得及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