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皇帝慵懒的样子,不过想来也无事,便索性道:“那里人多,只怕不好。”
魏忠贤很神秘地道:“陛下,贡院不远处,有一楼自楼上往下看,这放榜的位置便可一览无余,那里清净,就是价钱高,不过奴婢虽然很穷,可为了陛下……再多的钱也是舍得的,奴婢早已让人包下了最好的厢房,陛下过去,不会有人惊扰的。”
天启皇帝不禁笑道:“你倒是贴心,很有远见。”
魏忠贤无时无刻不在讨好天启皇帝,此时忙道:“这算不得什么。”
于是天启皇帝便放宽心地成行,兴冲冲的坐了马车到了贡院这儿。
而后,却是自一处叫醉月楼的后门下车,在数十个禁卫的拥簇之下,直接登楼,到了三楼的位置,里头似乎有几个厢房。
天启皇帝看着这里的环境,不禁赞赏道:“这里果然很幽静,魏伴伴有心了。”
魏忠贤连忙堆笑道:“哪里的话,只是做了奴婢该做的事而已。”
说着,魏忠贤便领着天启皇帝进一处厢房,哪里晓得,刚刚要抬腿进去,这隔壁的厢房里,冷不丁的一人慢悠悠地从里面走出来,一面似乎还在和人道:“还早呢……至少还需等两炷香……”
他一出来,差点和天启皇帝撞了个满怀。
天启皇帝定睛一看,顿时愕然。
对方抬头一眼,也是一愣。
良久,对方道:“陛下……陛下……这里……陛下怎么会来这里?陛下啊,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像寻常百姓一样四处晃荡呢?臣……老臣……”
说着,这人拜下,便开始抹眼泪。
这人正是礼部尚书刘鸿训,刘鸿训也是来看榜的,他虽是主考官,可因为试卷是糊名,所以他只能将文章列榜,等他离开贡院,专门的考官则负责撕下糊名,放出榜来。
刘鸿训自己也想知道,那一篇自己定为神作的文章,到底是何人所作。
当然,他心里预计是刘若宰,在他看来,只有这样的大才子,才有这样的文风。
哪里想到,自己高高兴兴的来,居然在这碰到了皇帝。
作为礼部尚书,对于天启皇帝的所作所为,刘鸿训很伤心,这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啊,这宫里难道是茅房吗?陛下岂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可怎么得了!
刘鸿训是个很较真的人,这一刻,他哭了,还哭的很伤心。
天启皇帝一阵尴尬,这事若是传出去,怕又有大臣要闹一通。
于是天启皇帝尴尬了很久,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便一本正经地道:“噢,原来刘卿也在此,刘卿,你今日不当值的吗?怎么跑来了这里?朕记得,今日不是沐休吧,你是礼部尚书……难道不该去当值?”
刘鸿训:“……”
这一下子,刘鸿训不哭了。
他今日当然要当值,不过他是礼部尚书,那礼部部堂对他而言还真是茅房,还不是他想去就去,想走便走?
此时,轮到刘鸿训尴尬了。
天启皇帝很适时地板起了脸,道:“好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刘卿拿着俸禄,却在此清闲?”
刘鸿训立马道:“臣觉得陛下出宫,也是不对的。”
天启皇帝道:“朕现在在说你的问题,你不要打岔。”
刘鸿训一时没说辞了,突然道:“陛下,要放榜了。”
天启皇帝也懒得追究了:“走,去你厢房看看。”
说罢,大摇大摆地径自先走了过去。
刘鸿训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外头急道:“陛下……不要……”
可惜,迟了。
天启皇帝已经推门。
然后看到里头乌压压的人。
这乌压压的人一个个屏住呼吸。
等到推门的一刻,便见他们的瞳孔俱都收缩。
天启皇帝目光一扫,心里也咯噔一下,忙又将门合上,胸膛起伏起来。
看着天启皇帝奇怪的反应,魏忠贤奇怪地道:“陛下,里头有什么?”
天启皇帝一脸后怕道:“你还说这里清净,这里哪里清净了?”
这时……门却是从里头打开了。
黄立极先从厢房里出来。
然后是孙承宗。
再之后是兵部尚书……
刑部尚书……
一个个人,鱼贯而出。
大家都有些尴尬。
其实这可以理解。
方才黄立极等人在里头一听到陛下的声音,就立即不做声了,生怕被发现。
现在既已现形,自然是乖乖出来行礼。
天启皇帝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黄卿家,你是首辅大学士,你是这样做表率的?孙师傅,没想到你也在!”
黄立极这时便叩首道:“陛下怎可随意微服出巡,若是稍有闪失……”
话讲到这里,聪明人都知道应该点到即止了。
天启皇帝自是很聪明的,大手一挥:“看榜。”
于是,众人都大松了口气。
又纷纷回到厢房。
一时之间,这厢房里活跃起来。
有人道:“不知那刘若宰来看榜没有?”
当然,这是小声嘀咕。
显然,很多人已从刘鸿训这里得知今年科举出现了一篇奇文,十之八九就是刘若宰所作。
大家都有爱才之心,想要见一见。
一提刘若宰,天启皇帝的脸便黑了起来。
这时,礼部尚书刘鸿训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臣听说一些传闻,说是陛下居然跑去寻过刘若宰。”
“没有的事。”天启皇帝正色道:“朕寻一个读书人做什么?你们都是朕的臣子,朕寻了有什么益处?”
大家便都不做声了。
众臣的表情里,大抵都是:我们都知道,别装了。
天启皇帝则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却好像是说:朕说没干就没干,你们能奈我何?
天启皇帝此时倒是起心动念,转而又道:“你们说,那个张静一的弟子管邵宁能中吗?”
众人一听,都莞尔一笑,却没人回应。
这挺尴尬的。
毕竟,此时无声胜有声。
…………
一大早的,张静一便领着管邵宁到了贡院门口,此时人群愈来愈多了。
好在张静一带了十几个锦衣校尉来,人人都穿着鱼服,握着腰间绣春刀的刀柄。
这一下子,看榜的读书人们都表情古怪,自是离得远远的。
当然,也有不少人低声嘀咕:“锦衣卫也来看榜,莫不是跟那管邵宁有关?”
“管邵宁实乃我辈读书人的耻辱,此人不学无术,只晓得逢迎,像这样的人,还能指望高中吗?”
“呀……刘相公来了。”
有人一说刘相公,附近的人都殷勤起来,大家都钦佩刘若宰的学问和为人,自觉地给刘若宰让出一条道路。
刘若宰则徐步而来,面带微笑,一副矜持的样子。
众人见他风采照人,又忍不住喝彩,有人道:“此番刘相公必为榜首。”
刘若宰只笑一笑回应。
当然,虽然表面上谦虚,可刘若宰口里却还是道:“晚生才疏学浅,让诸君见笑了。”
他说着,便走到了榜下。
眼角的余光,禁不住扫视到了管邵宁这边。
刘若宰这种一门三进士出身的人,还真未必怕锦衣卫,却是彬彬有礼的靠近一些,道:“上一次,与管兄有一些误会,管兄没有受伤吧,实在是他们几个下手重了,还请管兄海涵。”
他说话很客气,温文尔雅的样子。
可细细琢磨他的话里,却又有一种身居高位者对于弱势者的怜悯。
大抵的意思是:你已经很可怜了,让我来安慰安慰你。
张静一在一旁听了个真切,便问管邵宁:“此人是谁。”
管邵宁道:“刘若宰。”
张静一噢了一声。
然后……
三人尽都无言。
没多久,终于开始放榜了。
这时,刘若宰开始活跃起来,看向管邵宁道:“我来帮管兄看看中了没有。”
说着,抬着眼睛,搜寻榜上的名字。
这最先贴出来的,乃是排名靠后的贡士名单,这大抵的意思是,说不定你管邵宁祖坟冒了青烟,中了呢。
可细细一看,没有管邵宁的名字。
刘若宰便为管邵宁遗憾。
紧接着,一张张榜贴出。
榜下之人,个个无言,都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榜。
刘若宰见好几张榜都没有管邵宁的名字,不禁道:“可惜了。”
这是为管邵宁惋惜。
而刘若宰的口气,却是很轻描淡写的,他不为自己的成绩而担心。
偶尔……有人高兴地道:“我中了。”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这可是鲤鱼跃龙门啊。
要知道,虽然中了会试,还只是贡生,并不能称之为进士,可接下来的殿试却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所以某种程度而言,贡士就是进士。
终于,最后一张榜开始贴出。
刘若宰面带微笑,这最后一张榜,就是名列前茅者的榜单,有三人。
他下意识的,只朝名列第一的位置看去,因为在他看来,这一场会试,不出意外,名列第一者,必是他自己。
可是……当他的眼睛落在榜上。
一时……那举重若轻的神情,突然变得凝重,而后……又变得愈发不可置信的样子。
那榜首的位置正醒目地写着一个名字……管邵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