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漏尽,晓月星残,清凉的晨风吹拂,似在这时才将一夜的燥热吹去。
襄阳城高耸的城墙,仿佛黑色的峰峭环绕四周。
皇宫大院里,侍卫甲卒仍尽心守职的值戍廊下院中,厢殿之中十数支高烛业已烧残,晨风从洞开的门扉吹拂进来,无力的烛焰在青铜烛台之上摇晃不定,出哔哔剥剥的微响。
缨云往厢殿走来,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走进厢殿,看见父亲已猛烈咳嗽过,脸涨得通红,正将一方雪白的汗巾递还给侍立一旁的乔继恩。
她看了,心疼的埋怨道:“父皇,你怎么又一宿未睡,国事也非你熬一夜辛苦,就都能解决掉了。乔大官,你怎么也不劝劝父皇他”
“老臣能劝得动,也就不用陪陛下在这里干熬了;老臣这老腰啊,都快折断了。”乔继恩年逾六旬,在厢殿陪着阅看奏章,腰腿酸麻,更是辛苦无比,这时候也是倚老卖老,不无抱怨的叫苦道。
建继帝抬起满是倦色的脸,浑不在意的微微一笑,看门户之外已晨曦微明,感慨说道:“都快天亮了啊,都没有什么感觉!”
缨云正要催促父亲抓紧去休息,要不然等到天光大亮,还不知道多少事情纷至沓来,刚要张口,却听到宫侍走进来禀报,钱尚端、刘师望已进宫听候召唤。
缨云刚要责怨父亲自己通宵达旦,还叫臣公不得好生休息,却见父亲脸色肃穆起来,却不知道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赶在拂晓之时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召进宫来。
“父皇一定要注意休息,女儿过会儿再来催促父皇。”缨云说道,便要敛身告退。
建继帝迟疑了一下,说道:“缨云,你留下来听听也好”
乔继恩讶异的看了建继帝一眼,催促宫侍赶紧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召进厢殿里来。
“见过陛下!”钱尚端、刘师望走进厢殿,看到缨云公主也在,迟疑了一会儿上前给建继帝行礼。
“不知陛下有何急事,这时候召臣进宫?”钱尚端是从被窝里被召进宫来的,不知道生什么事情,这时候只能强按住心里的震惊,询问缘故。
刘师望早初不过是巩县县尉司一员武史,建继帝接掌守陵军守御巩县,才与凌坚等人得以崛起。
建继帝在襄阳登基,用张辛、凌坚等人统领左宣武军宿卫襄阳及宫禁,用更了解坊巷县治的刘师望出任襄阳令。
不过,刘师望地位还是差钱尚端一大截,行礼时也稍稍落后于钱尚端半步,有什么话自然也是紧着钱尚端先说。
建继帝眼神严厉的扫了钱尚端、刘师望二人两眼,沉声说道:“你们是朕的耳目,现在襄阳城里到底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们一个个都闷在心里,那朕就成了聋子、瞎子,朕要你们何用?”
钱尚端没有直接侧身看刘师望,但低垂的眼帘还是拿余光扫了一眼刘师望的袍襟,见他双手缩在袖袍之中。
刘师望作为襄阳令,在朝堂百官之中当然算不上多显赫的,但襄阳城内上至公卿百官,下至贩夫走卒,襄阳县衙门都有权力过问。
一定要说谁才是建继帝的耳目,刘师望比其他人更有资格。
这也是建继帝将县尉司武吏出身、熟悉坊巷县治的刘师望,放在襄阳令这个位子上的关键原因。
钱尚端琢磨着陛下真要听到什么风吹草动,多半也是刘师望秘报上来。
想到这里,钱尚端背脊微微凉,诚惶诚恐说道:“此季襄阳是有一些议论,但多为荒诞不经之言,陛下听了也必然会加以斥责,臣才没有敢胡乱上禀!”
“是不是荒诞不经,朕自能分辨”建继帝这时候神色稍缓,示意宫侍给钱尚端、刘师望二人赐座。
虚坐绣墩,钱尚端见刘师望坐在他的下还是沉默不语,沉吟道:“近来襄阳是有一些议论纷扰,但事涉靖胜侯,又多荒诞不经,因而臣就没有上禀陛下,还请陛下降罪!”
“有多荒诞不经,你且说来听听。”建继帝却也不是怀疑钱尚端与周鹤、高纯年及郑怀忠等人结党营私,但钱尚端明明看到暗流涌动,为明哲保身而保持沉默,却也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这些年来他身边就几个人可能称得上真正的嫡系,倘若钱尚端在他面前说话都不尽不实,他真正能信任的,还剩下谁?
“兴许是宣威军败焦陂,令襄阳人人自危,去年底城中便颇多议论南迁之事。朝中原也有官吏议论,但都遭周相严加训斥。不过,楚山传捷之日陛下召我等进宫商议赏功之事,事毕出宫,周相担忧淮南难抵强敌,令江淮、荆湖皆危,于宫门外就南迁之事征询诸公意见;诸公皆忧淮南不守危及江浙,唯胡公忧妄议南迁会动摇军心。周相遂使武威郡主借传旨楚山之便,征询靖胜侯的意见,然而靖胜侯言辞慷慨,激烈反对南迁之事,周相应是就此作罢,才没有向陛下提及这事,”
钱尚端正襟危坐道,
“臣还以为这事就此过去,还想着找个机会跟陛下说一下,却不想近日暗中又有传闻,说靖胜侯激烈反对南迁之事,乃是阴私要做大越柱国之臣,又阴私欲尚公主——这些传闻不仅荒诞不经,还意有所指,应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臣原本想暗中查明一切再禀于陛下,绝非有意相瞒!”
“刘师望,你也知道这些事?”建继帝阴沉着脸,问刘师望道。
“微臣所知,与钱公大体相仿,也正暗中遣人追查何人散播恶论,暂时还没有现。”刘师望禀道。
“你们如何看待南迁之事?”建继帝问道。
“此国之大政,非微臣所能妄议。”刘师望说道。
建继帝看向钱尚端,问道:“你以为呢?”
刘师望未入公卿之列,照规矩是不能妄议国政,但钱尚端作为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知制诰,却不能避而不答。
钱尚端稍作沉吟,说道:“淮王府兵马虽众,但斗志不坚,而虏兵在颍州、徐州大造战船、编练水军,以臣之拙见,应当要防不测之患。不过,臣以为靖胜侯激烈反对南迁之事,其性情刚烈,有破釜沉舟之志要与胡虏不共戴天,对朝廷也是赤胆忠心,而非荒诞传闻所谓的阴私其欲!”
“朕昨日接到秘报,才得知襄阳竟然早已为这事议论纷纷,人心不定。你们二人乃朕之耳目,竟然不通禀于朕,朕非常生气。当然,你们有心先暗中调查,也有一番体谅之意,这次便不责怪你们,以后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还需及时禀来。”建继帝尽可能和缓语气说道。
“微臣知错。”钱尚端、刘师望说道。
“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建继帝挥了挥手,示意钱尚端、刘师望二人退下,又跟乔继恩说道,“你也去歇息吧,缨云在这边陪我说说话。”
待众人退下,建继帝看着庭院里晨曦越清亮起来,才有些心疲力竭的说道:“为父在襄阳即位不到一年,却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孤家寡人?”
“父皇为何有这样的感慨?”缨云问道。
“钱尚端、刘师望二人刚才所言,你觉得如何?”建继帝问道。
“刘师望是个闷葫芦,都没有说几句话,钱制诰的话还算公允吧?”缨云有些不解的说道。
“他说这些话,只能叫聪明,但绝不能叫公允,”建继帝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说道,“他明知道是郑家在暗中推波助澜,刚才可有半点提及?”
“父皇如何知晓这些事?”缨云讶异问道。
“这是刘师望昨日送来的秘报!”建继帝从案头翻出一封秘信,递给缨云看,“为父开始还不信钱尚端有意相瞒,但没想到我这时候将他召进宫来,他还是不肯如数吐露实情。”
“父皇特意将刘师望也一并召进宫来,是要他演戏给钱尚端看,以察钱尚靖的神色?”缨云惊讶问道,“父皇要如何处置钱尚端?”
“能处置什么?真处置了,为父不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手边更没有可用的人手了?”建继帝苦笑道,“钱尚端说到底也只是千方百计的不沾是非,他既不想得罪朝堂诸公,不想明里得罪靖胜侯,更不想在郑家暗中推波助澜这事表什么态而已,他此时到底还没有想着去跟谁结党营私。”
“郑家为何要暗中推波助澜这事,往靖胜侯身上泼脏水,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缨云问道。
“他们在河洛支撑不住了,想撤回来,需要为父带着文武百官南迁,将南阳、襄阳腾给他们!”建继帝说道,“钱尚端知道郑家是什么心思,也猜到为父可能拿郑家没辙,所以装聋作哑”
“父皇要怎么处置这事,或可假装不知这事?”缨云问道,
“为父要是也装聋作哑,襄阳这边好不容易稍稍安稳的局面,就会被这些暗流搅得天翻地覆、不可收拾,”建继帝拍着额头,说道,“为父过段日子,可能要纳郑氏女为妃,这宫里面很多事情,你也要小心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