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荡乎,民无能民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萧诚抬头看了一眼上正自吟诵的夫子一眼,身子稍稍地缩了缩,借着前头一人的背影遮掩,转头看向窗外。
天儿太热了。
哪怕屋子里放着几盆冰块,也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这两盆冰块,都是放在夫子左右。屋子并不太大,长不过十几步,宽也不过七八步,却是坐了小二十人,每个人喘上一口气,似乎都能让屋子里的温度升高一点点。
隔着一条卵石铺就的弯弯曲曲的小径,是数十棵垂柳,技艺高超的花木匠人,使得这些垂柳各有特色,竟是每一株的形状,都有着一些明显的差异,但却又极为巧妙的构成了一个整体,丝毫也不显得突兀,再与池塘、假山、水榭等一起,活脱脱地便是一副泼墨山水画,单就这一份构思而言,便可称一声大师了。
一声蝉鸣,萧诚顿时精神一振,瞪大眼睛去搜寻出声音的地方。
但在视野之中,一名青衣小帽的家丁手里执着一根粘杆,却突然出现在了一株垂柳之下,粘杆一挥,蝉鸣之声戛然而止。
真是扫兴!
萧诚暗叹一声,好好的一幅泼墨山水画里,蓦然出现了一砣污渍,自然也就没法儿看了。
那家丁出来的快,退走的却也速,似乎就在萧诚一眨眼儿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过萧诚也没有了欣赏风景的心思。
兴致被打破了,也就没了那份儿心境。
说起来,这也是人家的工作,更是主家的一份心意。
“高家的家丁,还真是训练有素啊,不愧是传承久远的世家大族。”萧诚心里暗自道,自家的那些家丁,就绝对没有这份能耐。
与萧家不过刚刚传承两代不同,保国公高氏一族,却是真真正正的簪樱世家,豪门大族,已经足足传承了三百年六代人了。虽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但人家保国公的爵位,却是一直承袭了下来,纵然这一代的保国公,只剩下了一个空头爵位,在朝廷之中只任了一个清闲的职司没有什么实权,但几百年的底蕴,却也不是萧氏一族能比的。
高氏与萧氏是姻亲。
当然,如果不是高氏到了这一代,眼见着更要衰落下去,也不会与萧氏这样虽然眼下繁华似锦但却根基浅薄的家族联姻。
萧诚的祖父萧鼎,做到了端名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一职。
而萧诚的父亲萧禹,现在已经是三司副使,龙图阁学士,而且已经在这一职位上做了近十年,算得上是功勋着箸,说不得便能更进一步,成为三司使。事实上,现在已经有风声传了出来,据某些消息灵通的人士透露,萧禹的升迁,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也正是因为萧氏如今如日中天,高氏才会与萧氏联姻。
对于这些年代久远又日渐没落的勋贵而言,通过联姻的手段来确保家族的荣华富贵,本身就是他们的不二选择。
保国公高玉的弟弟高健,现任光禄寺少卿,他的嫡女,便嫁给了萧诚的大哥萧定。
想起大哥萧定,萧诚的嘴角边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
萧氏,算得上是将门出身了。
祖父萧鼎,便是领兵大将,戍边多年。
父亲萧禹,虽然没有直接领兵上阵,早年却也在军中浸淫多年,主要便是管勾军队后勤事宜,在财计之上极有建树,这也是他后来任职三司并在三司深耕十余年的一部分原因。
在军中有这样的基础,萧家的第三代,作为长子的萧定,自然而然地便也进入到了军队之中。自进入军队之日起,萧定便一直驻守边疆,有着先人打下的基础,再加上萧定本身亦是悍将,作战勇敢,屡立功勋,升迁自然是极快,虽然还只有二十二岁,如今却已经升为了副统制。
麾下带着整整两千余人,其中四营为步卒,一营为骑卒,是实实在在的统兵大将。
萧诚极是羡慕自己的这位大哥。
金戈铁马,纵横沙场,那是何等的快意啊!
只可惜自己的老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偏生要让自己弃武从文。从启蒙读书之日起,自己便算是过上了暗无天日的生活。
萧诚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的日子,描不完的大字,背不完的经义,读不完的典藉,当然,还有让人欲仙欲死的八股文章。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萧诚转过头来,却是激凌凌地打了一个寒战,因为夫子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盯着他。
糟了!
萧诚在心里大叫了一声。
这位夫子,虽然只是举人出身,但却是京城里最为有名的夫子之一,一辈子没有做过官,但几十年来教出来的学生,却是有数十名中了进士,这可是了不得的成绩,一般人是根本请不到这位夫子出任族学的老师的。
就是保国公这等底蕴深厚的勋贵之家,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位大神请进了家里。据说为了请这位大神进家门,保国公高玉是拼了那张老脸,将夫子那位中了进士的儿子,从一个下县给调到了江南一个上县之中担任了县令一职。
当然,保国公高玉也不是做白工的,一来,是这一代高氏一族之中,出了好几个聪慧的孩子,眼见着便是再度复兴有望,再者,栽起了梧桐树,自然也能引来金凤凰。有了这位大神,京城之中那些望族也会巴巴地将自家的孩子送到高氏族学中来就学,以期能得到这位夫子的指点,求得一个进士出身。
虽然说这些望族中的孩子,将来当一个官算不得什么事儿,但真正想要走得远,没有一个进士出身,那是万万不能的。
这位夫子本来已经是在家享福不再给人当先生了,但这一次,也是为了儿子的前程,才再度出山重拿教鞭。
事情也正如保国公高玉所谋算的那样,这位夫子一进入高氏族学,原本人丁零落的高氏族学,立马就兴旺了起来。
而萧诚,作为高氏的姻亲,自然也便占了一个位子。
“崇文,我刚刚讲的什么?”夫子冷冷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丝蕴怒。
崇文是萧诚的表字。
萧诚有些胆战心惊地站了起来,四周的同窗也都是幸灾乐祸地看了过来。在夫子的课堂之上居然敢走神儿,这一次可是要倒大霉了。
在高氏族学里,萧诚一向是众人嫉妒的对象,虽然是将门出身,但萧诚却颇有读书的天份,今年县里的秀才年核,萧诚名列前三。是族学之中成绩最好的一个。
要知道,这可是京城,能在年度的秀才年核之中拿到前三,几乎便是预定了一个举人的名额。而明年开春,可就是三年一度的举人试了,夫子对他可是青眼有加。
老头儿再度出山,当然不想砸了自己的名头。不过高氏族学之中,名门望族子弟不少,但读书种子可真没有几个,高氏几个孩子是不错,但还小,一时之间还指望不上,其他一些人,也就一个萧诚,夫子还看得入眼。
但这位寄托了夫子希望的家伙,却时常心不在焉,这让夫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先生,我…我…”刚刚萧诚魂飞天外,哪里听到夫子说什么了?
“过来!”夫子冷冷地道。
萧诚无可奈标地走上前去,站到了夫子的身边,看着夫子拿起戒尺,无奈地伸出手去,这顿打,肯定是跑不了的。
“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提起了戒尺的夫子却没有马上动手,“何解?”
萧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心中暗叫侥幸,这道题,他却是知道的。
“水能灌溉,火能烹饪,金能断割,木能兴作,土能生殖,谷能养育。所谓德惟善政,政在养民。”
看了一眼夫子,萧诚把孟老夫子的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等一长串论王道的经典名句流水价地便吟诵了出来。
“不错不错!”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让萧诚心头一松,今儿个运气好,看起来不用挨手心了。转头看向下头那些有些呆怔的同窗,他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伸手!”
耳边传来了夫子的声音。
“啊?”萧诚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夫子,学生答错了吗?”
“没错,很好!”
“哪为何……”萧诚看了一眼又瞪起了眼睛的夫子,将后半句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学生在老师面前,是没有人权的。
有理可以揍你,没理就不能揍你吗?更何况,先前自己的确走神儿了,让人抓住了小尾巴。
天地君亲师也。
老老实实地伸出了手掌。
啪啪的声音旋即响起。
瞬间掌心便赤红一片。
上翘的嘴角变成了下拉,下面一群同窗倒是一片开心的模样。
萧崇文,你也有今日!往日都是你看我们挨打,今日你也步了我们的后尘了,活该啊!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回去后,便以水、火、金、木、土、谷惟修为题,你们几个,每个作一篇文章,三天后交上来。”夫子站起了身,指头点过了屋子里几个有秀才功名的人。“其他人,五百个大字。”
丢下这几句话,夫子扬长而去。
眼看着夫子顺着卵石小径渐渐远去,屋子里顿时活泛了起来。
“崇文,今日倒是亏了你,倒是让我们能放个早学了。听说教坊司里来了新人,唱作俱佳,今儿个我作东,咱们去听听曲儿?”一个比萧诚稍大一些的笑看着萧诚道。
“雨亭兄,且饶了我吧,今日我这事儿,用不了多大会儿,家父必然会知晓,我要是还敢去听曲儿的话,只怕三天后,你就要看着我一瘸一拐地来上课了。”萧诚连连作揖,“诸位,先告辞了!”
转身出门,身后却传来了那几个家伙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教坊司新来的那个清倌人如何如何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