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八年。
初春二月,尚有几分料峭的春寒。
廊檐外的几株树木,舒展枝条,吐出了嫩绿的新芽。一只黄鹂在树间欢快地鸣叫。
没有奇花异草,没有奇山怪石,没有精致蜿蜒的九曲回廊。荥阳王府肃穆端严疏朗开阔,一派武将府邸的气派。
十五岁的陆明玉缓缓迈步前行,目光掠过久远又熟悉的一切,浓烈的酸涩和巨大的喜悦在心头来回激荡,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还是一场梦境?
如果是梦,这一定是世间最美的梦境。让她在死后重回韶华年少。
此时,她还没嫁给李昊,陆家尚未被卷进储位的争斗中。亲爹陆临好端端地活着,她的兄长姐妹们也安然无恙。
所有的遗憾和悔恨,尚未生。
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
陆明玉深深呼出一口气,黑眸中的水光一闪而逝。
俏丫鬟绮云跟在一旁。
此时的绮云,还没修炼出日后的沉稳仔细,一张嘴说个没完。
“……小姐昨夜忽然起高烧,说了半夜的胡话。灌了两回药,高烧才退。应该在床榻上好生躺着,多多休息才是。”
陆明玉停下脚步,看向身侧的绮云。
绮云比她大了一岁,今年十六岁。肤色微黑,面容俏丽,眉眼生动。
前世她被困深宫,是绮云一直伴在她身边。她死前杀了苏太后,想来绮云也没了活路。
绮云以为主子嫌自己多嘴,悄悄闭了嘴。
陆明玉轻轻喊了一声:“绮云。”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无从说起。胸膛里激荡的情绪,最终化为一抹绚烂的笑意,在黑眸中熠熠生辉。
十五岁的她,肤白胜玉,乌如瀑。
长眉凤眼,黑眸红唇,冷艳明媚,英姿飒爽。
此时灿然一笑,令百花羞惭群芳失色。
绮云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情:“小姐真美。过两日进宫赴宴,小姐定能艳压群芳。”
宫宴?
陆明玉略一皱眉,脑海中闪过久远的记忆。
大魏建朝才八年,四处打仗,并不太平。
李家在前朝是豪门望族,京城原本就是李家的地盘,经营了两百余年,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
前朝一倒台,李家的家主李垣便举旗谋反,从土皇帝一跃变成了真皇帝。
一开始,李家的地盘不算大。接连打了几场胜仗,占据了几座城池后,前来投奔的“义军”渐渐多了起来,大魏朝的地盘也越来越大。荥阳军的加入,更令李家如虎添翼。
大魏占据了近半的中原,另外一半疆土,则被燕国和楚国占据。燕王是前朝武将,拥兵自立。
楚王和永嘉帝差不多,同样是当地望族,举旗自立。除此之外,还有大大小小五六股势力。
永嘉帝要成就宏图伟业,一统天下,四处派兵征伐。
论国力兵力,燕国楚国不敌大魏,私下结了盟。大魏一时奈何不得,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京城外战火连连,京城里却是一派繁华平安的盛景。
是了,这一年,乔皇后在宫中举行赏花宴,接到请帖的京城贵女们,无不欣喜激动。
她的亲爹荥阳王位高权重,深得永嘉帝器重。她是荥阳王唯一的亲生女儿,自然也接到了宫宴的帖子。
绮云眼中燃烧着八卦之火,兴致勃勃地低声说道:“宫中几位皇子殿下都到了婚配之龄。听闻皇后娘娘举办宫宴,是为了选皇子妃。”
“以小姐的家世美貌,定会大放光彩。”
绮云越说越激动:“五皇子今年才十岁,暂且不提。大皇子前年就娶了皇子妃,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已十六,四皇子十五岁。正是选妃之龄。”
“小姐可别错过这等好机会。三皇子殿下对小姐……”
陆明玉眸光一闪,神色淡淡地打断绮云:“我和三皇子只见过几面,半点不熟。”
这一生,她绝不会再和那个狗男人有半点牵扯。
绮云咧咧嘴,一脸“我懂我懂”的笑意:“是是是,小姐和三皇子殿下没有半点瓜葛,奴婢多嘴。”
陆明玉:“……”
这种事,越描越黑。
陆明玉也不解释了,转身便要迈步。
就在此时,陆府的大管家陆甲亲自来禀报:“启禀四小姐,三皇子殿下前来拜会。”
……
李昊来了!
他还敢来见她!
压抑在心底的愤怒骤然化为汹涌的火焰。
陆明玉霍然转身,一双眼眸似在燃烧:“他来做什么?让他滚!”
丁管家:“……”
绮云:“……”
陆明玉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旺盛的火苗稍稍按捺下去,声音异常冰冷:“去告诉李昊!荥阳王领兵在外,二哥也不在府中。陆府里皆是老弱妇孺,不便招呼贵客。让他走!”
绮云咳嗽一声,委婉地提醒:“前些日子,小姐和三皇子殿下约好了今日一同骑马春猎。三皇子殿下是应约而来。”
永嘉帝以武建朝,经常亲自领兵出征。几位皇子皆擅长骑射。
生逢乱世,前朝女子那些“贤良淑德”“柔顺贞静”的规矩,也被摈弃。如今的大魏朝,尚武成风。
少女们闺阁相聚,不仅有琴棋书画,还会比一比射箭骑马。三五成群相聚出游,一同骑马狩猎,亦是等闲常事。
陆明玉天生神力,自少习武,号称荥阳军高手的义兄陆非,在她手下撑不过百招。
她惯用的武器是一把以玄铁混合精铁打制的重剑,剑名抱玉。那柄剑比普通的剑长了三寸,重了一倍。在她手中轻如羽毛,势如惊鸿。
不过,这些只有家人知晓。在外人面前,陆明玉将神力收敛五分,身手只露三成。
饶是如此,她偶尔出手,京城贵女们也不是她的对手。
她和李昊的“孽缘”,起源于两年前的一次偶遇。
那一年,十三岁的她,骑着心爱的宝马,背着弓箭随兄长陆非去打猎。半空中一只雄鹰飞过,她眼眸一亮,迅疾拉弓射箭,
长箭划破长空,射中了雄鹰的咽喉。
雄鹰直直掉落。
她满心快意自得,策马去捡拾猎物。没曾想,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的玄衣少年也骑马过来了。
那只鹰中了两箭。一箭在咽喉,另一箭贯穿了胸膛。都是致命的箭伤。也不知是哪一箭先射中。
玄衣少年翻身下马,站在她面前,英俊的脸孔在阳光下似会光一般:“我和姑娘一同射中了这只鹰,说来也是有缘。我便将这只鹰让给姑娘了。”
她年少气盛,嗤笑一声:“谁要你让了。”
她随手从箭囊里抽出箭,举弓便射。在众人惊愕的呼声中,长箭流星般射中高空的一只鹰。倒霉的鹰直直掉了下来。
百米之外,一箭穿喉!
玄衣少年目中骤然闪出光芒,定定地看着她:“姑娘箭术如神,力气更是惊人!”
她挑眉一笑:“这只鹰也送你了。”
然后,她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玄衣少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远去,目中光芒闪动,薄唇微扬。
后来,她才知道,狩猎时偶遇的玄衣少年,竟是大魏朝的三皇子李昊。
李昊刻意结交义兄陆非,正大光明地出入荥阳王府,和她也渐渐熟悉。
这样一个英俊出众的少年时时出现在眼前,看着她的目光总是那样明亮专注。春心萌动情愫渐生,简直是必然的事。
后来,她嫁给李昊,陆家理所当然地站在了李昊身后,成了李昊争夺储位最有力的支持者。
再后来,李昊坐上龙椅,又是怎么对她,怎么对陆家人的?
他被亲娘挑唆,对她生出疑心,有了别的女人,明里暗里出手对付打压陆家人。荥阳军最盛的时期有六万士兵,到了永熙年间,只剩两万。
旧疾作离世前,他没将皇位传给儿子,而是传给了胞弟。
其中有苏太后哭诉哀求之功,也是因为,他不信任她。他怕年幼的儿子继位后她摄政揽权,怕陆家篡位。
十三岁相遇,十六岁成亲,夫妻七载。
十年情意,最终敌不过皇权相争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