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明上午到了红河坝村,中午在晏道理家里喝酒,一人对两人,把村长、支书灌得大醉。他的头也微微有些昏眩,看到侯卫东,道:“找我有事吗?走,到家里去说。”
到了家,粟明就靠在沙上,眯着眼休息了几十秒,才道:“卫东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分管公路建设,知道侯卫东为了上青林费尽了心力,赵永胜那天的态度实在不应该。更难得的是,侯卫东受到如此待遇,并没有消沉,仍然坚持在施工现场。经过此事,他对侯卫东再高看了一眼。
听了侯卫东的请求,粟明皱着眉头,道:“又要贷款?”
侯卫东道:“刘维的工程款还差五千。另外,我还想贷款支付一些预付款。”
粟明道:“若在以前,这事也好办,我给黄卫革说一声,办了手续就能取钱。不过,镇里最近成立了一个财经监督小组,由赵书记任组长,凡是开支在五千元以上的款项,要同时有财经监督小组组长和秦镇长的签字才能够报销,基金会的相关手续也同样办理。”他把话挑明了:“赵书记对你有误会,如果是以你的名义贷款,恐怕通不过。”
历来都是镇长一支笔审批,赵永胜弄一个财经监督小组,实际上是把秦飞跃最重要的财权限制了。听闻此语,侯卫东知事不可为,怏怏而回。
他漫无目的地在下青林场镇走来走去,把自己认识的人全部过了一遍。他认识的人极其有限,无人能帮他解决这部分资金。突然,他想到了远在广州的蒋大力,连忙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照着他上次留的电话打了过去,电话接通,却无人接听。
有了救星蒋大力,他看到了希望。侯卫东没有在下青林场镇久待,回了上青林,他没有耽误,真奔院子角落的邮政代办点。
蒋大力的电话仍然无人接听。
侯卫东隔几分钟打一个,连打五个,仍然无人接听。此时已接近7点,按正常时间,小佳已经离开了办公室,找不到蒋大力,侯卫东顺手给小佳打了过去,谁知小佳仍在办公室。
“侯卫东,你到底在忙什么?昨天为什么不给我电话?”每当小佳假装生气的时候,总会直呼其名。
侯卫东心里装着太多的事情,昨天真是忘记给小佳打电话了,连忙道:“昨天喝醉了,今天早上才起来。”这个谎话说得极为自然,一点破绽都没有。说完之后,侯卫东也吃了一惊,心道:“现在怎么了,说起谎话来滴水不漏。”
小佳火气就没了,心疼地道:“老公你要少喝点酒,注意身体。我们办公室有一个老同志,年轻时喝得太多,前几天被查出来得了肝硬化。我们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一定要保护身体。”
“以后我一定小心。”
小佳唠叨了一会儿,才道:“昨天吃饭之时,步主任表扬了我写的言材料,准备给我正式办调动。今天组织处金处长找我谈了话,随后就要调令。”
侯卫东当然替小佳感到高兴,对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更是痛彻心扉,道:“到了建委,你一定要珍惜工作岗位,好好干,千万别和领导对着干,别去掺和领导之间的矛盾。”
小佳不知侯卫东是有感而,随口道:“我当然努力,现在都在加班写材料。”
和小佳聊了几句,看着计时器到了2分50秒,侯卫东连忙说了几句亲热的话,就挂断了电话。刚好是2分59秒,只算3分钟的钱,若过了2秒就要算4分钟了,如今手头拮据,侯卫东开始从点滴节约。
刚刚放下话筒,电话就响了起来,杨新春道:“侯卫东,是广州的号码。”
“东瓜,你终于想起我了,主动给我打电话。”
侯卫东喜出望外地道:“光头,有事找你,你是我唯一的救星了。”电话另一头,蒋大力心情不错,高兴地道:“东瓜,有屁快放,不要绕弯子。”
“我在上青林独石村办一个石场,已经和交通局谈好了一个供应片石和碎石的合同。现在还差约两万块钱的运转费用,你有钱没有,先借给我,估计半年之后能够还你,利息按银行同期贷款来算。”
蒋大力在电话里破口大骂:“狗日的,学了点法律就用在了兄弟身上。你别忘了,老子也是学法律的,你的账号是多少?我明天就给你打两万过来,有钱就还,无钱就算球了。”他在广州当医药代表,目前已打开了局面,这个月赚了近十万,听说侯卫东要借两万,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放下了电话,侯卫东高兴之后又陷入了沉思:“蒋大力看来真是有钱了,我与其在上青林开石场,还不如到广州去闯荡一番,也好成就一番事业。”想到“事业”两个字,他心里特别黯淡:“读书时代的远大理想真是虚无缥缈,事业有成,什么叫事业,什么又叫有成?”
远在广州的蒋大力果然是守信人,钱很快就到了侯卫东账上,而且不是两万,是三万。
蒋大力说得很直白:“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酒吧等娱乐场所泡着,专门陪医院的头头脑脑们花天酒地。除了毒品不沾,吃、喝、嫖、赌四毒俱全,赚钱快,花得更快,这三万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就算是支持好兄弟创业。”
而对于侯卫东来说,这三万是真正的雪中送炭。三万元在手,他大大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并没有一下就把这三万元拿出来。芬刚石场毕竟是合伙企业,他和曾宪刚的权利和义务是相等的,按照侯卫东的想法,两人利润平分,曾宪刚必须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不能因为困难就减少了责任。
侯卫东找到曾宪刚道:“我回家又借了一万,家里也没有钱了,你还是要多想办法。基金会的宗旨就是服务当地村民,你直接去找粟镇长,请他出面帮你贷款。”
曾宪刚原本指望着侯卫东再找来两万元支撑局面,没有想到他只取到一万。前期投入了这么多,他没有退路了,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为了开矿,我已经把所有家产全部搭进去了,现在只有拼了。我和黄卫革有些交情,我直接去找他。”
他是第一次办企业,一下子投入这么多,心里实在没有底。但是他相信侯卫东一定能想着办法把石场搞活,也就孤注一掷。
曾宪刚找黄卫革贷款,尽管是熟人,前前后后还是花了一个星期时间。侯卫东还特意借了五百块钱给很是困窘的曾宪刚,让他请客吃饭。最后从基金会贷下来一万元,实际拿到手的只有九千,另外一千元给黄卫革作了回扣。
贷一万元,黄卫革居然敢吃一千的回扣,这大大地让侯卫东开了眼。他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二姐侯小英对于贷款信心十足,同时明白了为什么同是机关工作人员,大部分工作人员只能穿六七十元一双的皮鞋,而基金会的人能穿三百元的皮鞋。
同一个镇政府,同一座小楼,里面的人却过着不同的日子。有句老话叫做革命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侯卫东读大学时对此还信了三分,如今活生生的现实让他清醒地认识到:“正是因为分工不同,才产生了高低贵贱之分。”
在侯卫东的坚持下,尽管困难重重,石场还是按时放了二十三名村民的工资。准时得到工资,让村民喜出望外。杂交水稻推广以后,农村基本不缺粮食,不过普遍缺现金,每月四百五十元的收入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绝对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收入。
有一家夫妻俩同时在石场上班,一下拿到了九百块钱,小两口很高兴。他们买了猪头肉,又在自家的池搪里打了几条鱼,提到石场来,请侯卫东和曾宪刚喝酒。
石场的坝子,曾宪刚的妹夫搬了两张大方桌,二十多人围在一起,吃肉喝酒,气氛极为热烈。侯卫东心里也得到了丝丝满足,能够解决村民的困难,给村民带来欢乐,这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等到交通局工程队进场以后,芬刚石场备料已达到七千多方,工程队的项目经理梁必原本不情愿来修上青林公路。这种小工程既麻烦又没有多大搞头,只是当做政治任务这才带队上山,可是到了现场,条件出乎他的预料:一是上青林公路毛坯拉得极好,只比正规施工队略逊一筹,农村基本上没有施工仪器,能做到这一步,实在难能可贵;二是备料充分,片石、碎石堆成了小山,这就意味着施工进度可以加快;三是片石、碎石质量上乘,而且基本合乎规格,用起来很顺手。
现场条件不错,意味着工程能很快完工,梁必这才露出笑容。
梁必父亲是山东人,也是刘邓大军西南服务团的一员,解放后留在了益杨,当过益杨县副县长。梁必身上也有山东大汉的特点,身材高大,体形魁梧,说话直来直去,很对侯卫东脾气。
每天上了工地,侯卫东就专门给他泡一大杯益杨茶,然后,有事无事陪着他在工地上四处走。侯卫东对于公路的每一段都熟悉,梁必有问,他一般都能脱口而出。
施工很顺利,5月初工程就结束了。
施工结束的时候,侯卫东和梁必已搞得像兄弟一样,连工程队的人都戏称侯卫东是“侯副经理”。
5月15日,据说这是一个黄道吉日,上青林通车典礼正式举行。侯卫东工作组副组长的职务被免去了,但是上青林修路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这个职务由于赵永胜的疏忽并没有被免去。在镇长秦飞跃的坚持之下,办公室杨凤还是通知他参加了剪彩仪式。
11点,在县长马有财、副县长李冰、交通局局长曾昭强的陪同下,沙州市人大主任高志远来到了下青林公路和上青林公路的交接处。彩旗飘扬,两个大气球下悬挂着两条大标语,一条写着“感谢县委县政府对青林人民的关心”,另一条写着“感谢社会各界人士对青林人民的关心”。一队小学生穿着统一校服,手举着小旗迎接领导。
车队一到,立刻锣鼓喧天,学生们一边挥动着小旗,一边在老师的指挥下,整齐地喊道:“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赵永胜、秦飞跃并排站在一起,满脸是笑容,还不时交谈着,身后就是粟明、蒋有财等班子成员以及高乡长等几位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再后面就是唐树刚、欧阳林、侯卫东、秦大江、曾宪刚、江上山等人。高志远下了小车,看到这个场面,眼睛不觉有些湿润,不管官做得再大,他总忘不了生他养他的地方,总忘不了曾经流汗流泪甚至流血的上青林。
整个剪彩仪式程式化,不过半个小时就结束了。随后,车队就沿着新修的道路上山,视察新修的上青林公路。
赵永胜的小车在前面带路,高志远、马有财、李冰等的七辆小车紧随其后。最后是一辆公共汽车,侯卫东等人就坐在公共汽车上。上青林老百姓从来没有在家门口见到这么多车,所到之处,老年人倚门而望,年轻人涌到了马路边,小孩子和狗跑来跑去。
整条公路成了欢乐的海洋。
高志远感慨万千,道:“马县长,我在上青林乡当过革委会主任,后来是书记兼乡长。当年想修公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修成,深为遗憾。如今在马县长领导之下,终于实现了我的梦想,我作为青林的老同志,代表青林七千人民,感谢益杨县委县政府。”
马有财曾是高志远的下级,对这位严厉而富有人情味的领导很是尊敬,汇报道:“1994年是交通建设年,今年重点任务是修建沙益路和益吴路。两条路一通,将大大改善益杨的交通状况。”
高志远大大地表扬了马有财。
上青林公路是泥结石路面,由于刚刚竣工,公路路面甚为平整。二十公里路,车队走完只用了不到40分钟。
场镇里满是烟花爆竹的碎屑,虽然不是赶场天,却是人山人海。青林场镇的人几乎全部涌上了场镇,不少老人都认识高志远,“高书记”、“高乡长”、“高主任”,各种称呼都有,甚至还有个老人喊“高三娃”。
高志远走到喊“高三娃”的老人面前,拉着老人的手,恭敬地道:“二娘,你的身体还是这么好,耳朵听得见不?”
老人是高志远隔房的二娘,以前也和高家住在一个院子,比高志远大十多岁。高志远五十四岁,她已满七十。高志远当乡长的时候,二娘曾经当过村里面的妇女干部,是一位“飒爽英姿五尺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民兵连长。
高志远对其扎着腰带、背着步枪的印象极深。
岁月无情,当年的女民兵连长已变成了一位头花白、牙齿掉了一半的老人。她拉着高志远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家长里短。高志远见县里领导都在旁边站着,不便久谈,拍着二娘的手背道:“二娘,你多保重身体,春节,我一定回来看你。”
二娘见高志远要走,道:“修路的人是疯子,你要提拔他当官。”高志远没有听明白,抬头看了看二娘身后的中年人,道:“你是小黑吧?”小黑腼腆地笑道:“三哥,我是黑娃。”
高志远问道:“二娘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黑解释道:“修这条路,工作组侯大学使了大力气,二娘的意思要你提拔侯大学。”
高志远问道:“为什么二娘叫他疯子,真是疯子?”
小黑道:“这是侯大学的绰号,他天天泡在公路上,大家都喊他侯疯子。”
二娘认真地道:“为了修路,疯子官都被整脱了,三娃你可要为他平反。”
侯卫东以前当过工作组副组长,后来被解职,这事传遍上青林。大家都为他抱不平,二娘就趁着这个机会,希望高志远主持公道,让侯卫东官复原职。
高志远办事很慎重,他没有表态,只是点头道:“我去问问这事。”
车队就沿着上青林公路往下,到青林镇去用餐。
当然,坐公共汽车的众人就没有跟着了,他们在基金会旁边的馆子包了两桌,热热闹闹地大吃大喝。在村干部的围攻下,侯卫东理所当然喝醉了,然后被秦大江背回了寝室。
天黑以后,所有的热闹就陷入了黑暗中,明天,生活又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