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政法委书记洪昂终于在办公室等到了朱民生,道:“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捣毁了一个传销窝点,意外地抓住了当年益杨检察院投毒杀人案的主犯苟勇。据交代,是易中岭指使他投毒……”
“很好,案子破得很漂亮,办案民警应该立功。”朱民生夸了一句,仍然保持着典型的冷脸冷面,道,“你急急忙忙过来找我,就是向我报告这件刑事案子?”
洪昂道出了向市委书记报告的原因:“犯罪嫌疑人易中岭以前是益杨土产公司经理,后来在沙州从事建筑行业,生意做得挺大,此人现在是省、市两级人大代表,在沙州很有影响。”
朱民生低头看了一会儿文件,抬起头来,道:“我们办案的原则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这和是不是人大代表没有关系。人大代表犯了罪仍然要受到法律制裁,只要注意相关程序就行了。”
洪昂暗道:“黄子堤与易中岭的关系在沙州圈内不是秘密,我不相信朱民生会不清楚,如果真不了解,他是笨蛋加失职,如果了解,他心中到底是什么想法?”琢磨了一会儿,他干脆把事情放在桌面上,道:“易中岭在沙州从事房地产,与政府不少官员熟悉,我担心牵涉广,甚至牵涉到某些领导,所以必须向市委作一个汇报。”
朱民生认真地看了洪昂一眼,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政法机关不必顾忌庸俗的社会关系。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这八个字才是你们应该考虑的。我表个态,易中岭案,不管涉及哪一个人都要查下去。小道消息不靠谱,我们不能凭着小道消息来办事,更不能凭小道消息来猜测我们的领导。”
“我明白了。”洪昂没有料到朱民生会是这样干脆的态度,心里有了底。
在洪昂就要出门之际,朱民生补充了一句,道:“此事,你也给黄市长通报一声。”
洪昂来到黄子堤办公室门口,刘坤急匆匆出门,差一点与洪昂撞在一起。
与情绪不佳的黄子堤谈完,洪昂回到办公室,他正想给公安局长老粟打电话,老粟的电话打了过来。
“刚刚把易中岭放出公安局,他就跑了。”老粟气喘吁吁,还有些气急败坏。
洪昂急了,提高声音,道:“这么重要的嫌疑人怎么就放了?若是让易中岭跑了,你要负全部责任。”
“昨天晚上得到消息以后,我们高度重视,将易中岭限制在了局里。早上,市政府办公室给局办打了电话,说易中岭是省、市两级人大代表,其代表资格没有被撤销之前,不能限制其人身自由。”公安局长老粟在最近一段时间,与黄子堤越走越近,平时见面对政法委书记洪昂很是尊敬,但这种尊敬只是表面现象,在内心深处,政法委书记的分量并不足以让他俯帖耳。
洪昂怒道:“明知易中岭有重大嫌疑,怎么还能让他脱离掌握?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让易中岭留在公安局,直到按程序取消人大代表资格以后,再采取措施。”
老粟话语中带着些犹豫,道:“省人大办公室也打来电话询问此事,府办刘坤还带来省人大的传真,我得执行啊。局里考虑到案情特殊,为了以防万一,还派便衣跟着易中岭。易中岭是突然跳上了路边的一辆小车,这才脱离了掌握。”
“路边怎么会有小车?”
“我们的人没有注意这辆小车,被人钻了空子,等到醒悟过来,开车去追,这辆车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洪昂气得想摔电话,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道:“调集精兵强将,查车。”又道,“这是杀人大案,朱书记高度关注此案,等会儿你直接向朱书记报告。”
老粟听洪昂语气是少见的严肃,解释道:“洪书记,公安局一定全力追捕。”
洪昂态度强硬地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公安局必须将易中岭控制住,这是命令,出了事情你要负全责。”
洪昂挂了电话以后,又回到了朱民生办公室。
朱民生见到洪昂又回来了,道:“还是那件事情吗?”前两天,他接到通知去了省纪委,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高祥林找他谈了一次话,将省纪委对沙州暗查情况向他交了底。在暗查中,黄子堤在经济上存在着较大问题,主要反映在土地问题上,省委已经准备暂时将黄子堤调离沙州。正因为此,朱民生对于这个偶案件采取彻查的态度。
朱民生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道:“放了就放了,易中岭是压在五指山下的猴子,能跑到哪里去。”他心里暗道:“公安局长的人选太重要了,老粟显然有明显倾向性,应该动一动了。”
在沙州三年多时间,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此时权力基本掌握在他的手里,如果换掉黄子堤,他将拥有更大的控制权。只不过,市长若是出了事,市委书记脸上并不好看。他现在想的是采取什么措施消除此案在省里领导眼中可能留下的负面印象。
此时,易中岭已经脱离了公安的掌握。
易中岭在半夜被带进了公安局,有黄子堤这位大市长撑腰,他原先还满不在乎,很快就有公安内部人员将苟勇在广东被抓捕的消息带进了公安局。他万万没有料到苟勇未死,更没有想到这个猥琐的家伙居然成了传销团伙的重要头目,他先是觉得好笑,很快就变成了恐惧,奋斗了近三十年,已经踏入了新时代的上流社会,却面临着灭顶之灾。
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让易中岭浑身抖,他也算是久历江湖的厉害人物,很快镇定下来。他这些年来刻意在沙州公检法中结交朋友,很快就有内部人员将消息传给了刘坤。
这一年多时间,刘坤从易中岭手里得到了太多好处,他和侯卫东一样是学法律出身,若是易中岭翻船,他是什么后果自然十分清楚,上蹿下跳十分卖力。
上午,刘坤心急如焚,跑到黄子堤办公室去讨办法,被臭骂一顿后,他还是明白了黄子堤的心思。与洪昂擦肩而过以后,刘坤用最快速度来到公安局,拿出省人大传真,找到老粟,态度强硬地道:“黄市长的意思,必须按省人大的指示精神,先解决了代表资格问题,然后才能限制人身自由。”
刘坤是黄子堤的身边人,经常帮着黄子堤传话,而且黄子堤在早上也说过类似的话,老粟自然相信,但仍然迟疑道:“这可是益杨检察院的杀人案,易中岭有重大嫌疑,就这样放人,不太妥当吧?”
刘坤道:“黄市长提出了明确要求,省人大有传真,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也怪不到粟局头上。现在公安局里只有苟勇一个人的口供,没有旁证,法律重证据不重口供,省人大的要求还是有道理的。而且,黄市长还等着我回话。”
老粟犹豫了一会儿,道:“那就按照黄市长指示办。”他见刘坤没有走的意思,便又走出房门,找到了分管副局长,简略地讲了前因后果,道:“我们得有两手准备,易中岭走出公安局大门,但是不能脱离我们的视线,必须得两组人二十四小时盯着,确保随时可以将他收进网。这一点很重要,由你全权负责。”
安排妥当,这才将易中岭放了出来。
易中岭走出了公安局大门,看着外面的蓝天白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管只在里面待了一晚上,没有吃什么苦头,他还是真切地感到了自由的可贵。
他步行了一段路,按照约定,突然跳上了一辆小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了。在路上,他用事先准备好的新手机接到了刘坤电话。
刘坤道:“苟勇此时已经被押在飞机上了,你赶紧离开沙州,越远越好。”益杨检察院纵火案生时,刘坤也在益杨,对此事是心知肚明,他知道易中岭难脱干系。
易中岭也是狠角色,道:“那我走了,山水有相逢,到时我再同你联系。”
偌大的家产,只能留给人民政府了。
接到易中岭失控的电话,老粟惊得跳了起来,既然易中岭精心设计了逃跑路线,那就意味着百分之一百有问题。他抓起电话,要求全市布控,同时派人搜查易中岭别墅。
放易中岭出去,这里面有人大代表身份的原因,也有证据不足的因素,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为了讨好黄子堤。另一方面,老粟是办案高手,自信心很强,他派出了两组便衣警察监控易中岭,自以为随时可以控制易中岭。
哪料到易中岭大大狡猾,居然一出门就跳上了车,这是美国大片才能有的手法,给沙州的本土警察上了生动的一课。沙州警察立即全体出动,在全市范围内追查易中岭。易中岭如一粒水珠落入沙漠之中,再不见踪影。
黄子堤听了老粟的汇报,心道:“刘坤这人还有些胆色,是个狠角色,关键时候能办事,以前小看了他。如果挺过了这一关,也不能再把刘坤留在身边。”想到易中岭脱困,他的心情稍振,还安慰了脸青面黑的刘坤:“省人大有批示,你是按规矩办事,别担心,天塌不下来。”
黄子堤知道易中岭随时会被抓回来,他回到家里,将自己的钱全部给了儿子黄二,让他赶紧出国。此时,他已经下定了出国就再也不回沙州的决心。
“蠢材,真是自毁长城!”周昌全很快得知了此事,想起了侯卫东多次提到黄子堤和易中岭交往过密,又回想了一些细节,明白自己误信了小人,顿时在办公室了大脾气,摔了一个杯子。黄子堤是他一手提起来的,论嫡系程度并不亚于侯卫东,出了这种事,让他既生气又觉得惋惜。
市委书记朱民生得知易中岭逃脱,他给“白包公”高祥林打了电话,讲述事情的全过程。
省委副书记、纪委书记高祥林此时下定了决心,道:“黄子堤在沙州工作时间太长了,有必要进行轮岗,这一次全省要进行届中调整,你作为市委书记,要有所准备。”
刘坤得知易中岭逃掉以后,在办公室呆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抱着女朋友谷枝一阵痛哭。谷枝对刘坤的事情一点都不知情,此时正在喜滋滋地筹备婚礼,见刘坤痛哭的样子,还以为在单位受了委屈,连忙抱着他温柔地劝解。
“别哭了,出了什么事?出了再大的事情,我们可以找黄市长,别哭嘛。”谷枝抱紧了刘坤,亲了亲他湿漉漉的脸。温柔女友,温馨家庭,与可能到来的牢狱之灾形成鲜明的对比,刘坤哭得更厉害了,悔恨如雨水一般铺天盖地。
侯卫东听说此事,吃惊倒是吃惊,却并不着急。此案到了这种程度,易中岭落网是迟早之事,他先后给祝焱和周昌全打了电话,报告了事情经过。
打完这两个电话,耿耿于怀的十年心结就此放下,易中岭在侯卫东心中成了过去式。
易中岭在警察的眼皮底下失踪,引起了一场风波。
省纪委相关人员来到省人大了解情况。省人大的同志听了案情很是惊讶,并不惊慌,道:“易中岭是省人大代表,他被限制人身自由,没有报告省人大吧。我们根据法律法规询问此事,也是依法行事,如果不询问才是失职。”
来者解释道:“案件特殊,为了防止易中岭潜逃,因此在当天晚上就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
省人大的同志道:“如果沙州同志在办案的同时向省人大报告,就不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不注重程序是办案机关的通病,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
来者被一句话顶到了墙边,解释道:“办案时是深夜,没有及时报告省人大也是情有可原。当天是谁向省人大报告的,这个电话很重要。”
省人大的同志不冷不淡地道:“这是什么意思?谁向省人大报告此事很重要吗?我认为关键问题是,没有按程序就限制省人大代表是不是事实?我再强调一次,易中岭是省、市人大代表,办案人员向省、市人大报告没有,没有嘛,这就是违反了办案程序。程序正义也是正义,违反了就是犯错。”
他拉长声音,道:“省人大就是过问此事,并没有要求你们放人,放人,是你们自己的决定吧。”
第一次交锋磨了嘴皮子,无果。
第二次省纪委领导找到了人大领导,省人大出示了市人大传真过来的情况报告。
市人大工作人员受到审查时,大喊冤枉:“易中岭爱人到家里来向我反映情况,我作为人大办工作人员,如实向省人大反映情况,这是工作职责。并且我的反映句句是实,没有一句假话。而且,我给府办副主任刘坤打过电话,在电话里,他表示市领导认可我们的做法。”
易中岭妻子被带到了公安局。
公安局长老粟在局党委会拍了桌子:“易中岭老婆早就跟易中岭分居了,她这么快就知道了准确消息,公安队伍中有内鬼,必须严查。”话虽然如此说,可是真要查具有侦查经验的内鬼,并不是一件简单事。他是光打雷没有下雨,在会上说得厉害,会后并没有一追到底。
潜逃在外的易中岭,成为益杨检察院纵火案、投毒杀人案等一系列事情的关键。
在朱民生的明确指示下,沙州公安局动用了能够动用的所有高科技手段,成立了专案组,对易中岭进行全国范围内追查。只是人海茫茫,易中岭不动存折,不打电话,斩断了同以前社会关系的联系。
刑警支队长侯卫国率着专案组四处追踪,暂时无进展。
树倒散猢狲
转眼就到了2002年的12月30日,水陆空餐厅里热气腾腾,侯卫东坐在上席,杨柳、秦小红、晏春平、杜兵、温红围坐在一起,任林渡是主人,满面春风地招呼着众人。
在座诸人年龄最长者侯卫东即将满三十三岁,最小者晏春平刚刚二十出头,都算得上年轻人。只是,聚会人里面有一位是副市长,还有两位市委、市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一位省委组织部的科长,这次聚会也就有了官味。大家尽管看似天南海北聊大山,实际上仍然是围绕着侯卫东提起的话题展开。
任林渡也邀请了郭兰,郭兰正在准备来年的考研,婉拒了。
任林渡举起酒杯,道:“侯市长,感谢你的帮助。”这一次他得偿心愿,而且不是一般的心愿,他由信访办副主任被任命为驻京办事处主任,级别提了一级,职务比原来实惠得多,更有展前途,今天是聚会,也是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