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河里的灯,经过刚才那一闹,少了太多,河里就那么稀稀拉拉的几只,看着实在可怜。
朱翊钧在岸边站了一会儿,也没想出“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走吧。”
他转过身,随口一招呼李敬修,便朝着寺里走去。
昂藏的背影渐行渐远,也渐渐消失。
一对明眸注视着朱翊钧离去的背影,等到人看不到了,才收了回来。
高妙珍站在三寸河石桥桥墩旁,心里犹带着几分的胆战心惊。
那可是太子爷啊。
只可惜了谢馥,竟然没被公主给好生教训一顿,太让人遗憾。
想到谢馥,高妙珍看向了河中央,唇角一挑。
“玲玉,去,把那小贱人的一盏给我捞起来!”
“您要做什么?”
玲玉睁大了眼睛,很是诧异。
她跟高妙珍很早就知道谢馥要来法源寺会情郎,今日谢馥一出门,高妙珍也立刻跟府里说自己要去逛庙会,匆匆安排了一辆马车,跟着出门了。
在打听到谢馥还在禅房里之后,高妙珍派了自己心腹丫鬟去盯着,在看见谢馥出来之后,便悄悄跟在后头。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一场好戏。
谢馥的胆子比她想的大多了,竟然连公主都敢硬杠!
高妙珍已经做好了看谢馥大难临头的准备。
谁知,半路杀出一个太子爷,竟然硬生生让谢馥免了这一场灾祸!
高妙珍气得银牙暗咬,谢馥凭什么有这么好的运气?!
现在她回过头,就看见了谢馥放下的那一盏河灯,自然恶从心头起。
玲玉为难地站在原地:“小姐,这……”
“叫你去你还不听了是不是?皮痒了?”高妙珍斜了她一眼,一句话几乎是牙齿缝里磨出来的。
毕竟高妙珍是主子,玲玉不敢跟高妙珍顶嘴,眼见着那河灯越来越近,便弯腰下去,不断地拂着河水。
河灯朝着这边漂了过来。
玲玉顺利地拿到了河灯,松了一口气。
她把河灯从水里端起来:“小姐……”
“给我!”
高妙珍劈手多过,她手上戴着的金镯子打在玲玉的手背上,疼得玲玉惊呼了一声。
然而高妙珍充耳不闻,只是目光森寒地看着这一盏花灯。
她冷笑着从里面拈出了那一枚木牌,上面写这一个“雪”字。
这是什么意思?
高妙珍不明白。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收了木牌,然后一把把花灯摔在地上。
小小的火苗一下就灭了,一缕青烟冒起。
高妙珍上前一脚将剩下的花灯架子都踩碎了:“让你许愿,让你许愿!你心想的事都不成,都不能如愿!”
玲玉只能在旁边看着。
高妙珍这样子,总叫她有些害怕。
“小姐?”
“我没事。”高妙珍冷哼了一声,把玩把玩那一枚木牌,“走吧,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做呢。”
这时候正是夜晚,高妙珍就不信她谢馥真的能忍得住。
今日,她是为“捉奸”而来。
此言一出,玲玉也点了点头,笑出声来:“只怕一会儿表小姐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两人一道朝着寺里走去。
“吱呀”一声。
满月推开了禅房的门,霍小南掌着灯。
度我大师没上来,站在台阶下,慈悲地合十。
谢馥道:“若没猜错的话,这时候是大师给小师傅们上晚课的时辰,度我大师不必为我们耽搁了,我们收拾些零落的东西,这就离去。”
“既然如此,老衲也不多留。”度我大师点头,“相聚还有时。这一月的善已行,施主莫要忘了下个月。”
“多谢大师提醒,我记得。”
谢馥合十还礼。
度我大师这才带着几名僧人,从禅房这一处离开。
谢馥转身进了门,霍小南把灯盏递给了满月,就在门口守着。
方才谢馥在这屋里歇脚,也放下了一些东西。
满月拾掇拾掇,没一会儿就收拾妥当:“好了,姑娘,咱们回去吧。”
略喝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谢馥点了点头。
外面天色已经很晚了,是时候回去了。
虽早已经跟外祖父说过,可若太迟,难免他担心。
谢馥抬步就要朝外面走,没想到外面霍小南大喝一声:“什么人!”
一道黑影从禅房后面的窗上闪过去。
满月吓得大叫了一声。
霍小南两步跳进了屋,手往腰间一按,浑身紧绷到了极点,一脸的警惕。
呼啦!
一道雪亮的锐光闪过,谢馥还站在桌边,只觉得自己耳旁擦过一道寒意。
屋里霎时间暗了下来。
灯灭了!
“谁?!”
“冒犯了!”一个低沉压抑的嗓音,在谢馥的身后响起。
同时,谢馥感觉到有人逼近了自己。
“小姐!”
满月惊惶地大叫。
谢馥从小到大还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立刻伸手按住桌沿,然而,已经迟了。
一把匕横在她的纤细的脖颈上,寒气逼人。
“别动!”
谢馥第一时间开口,不是在说将匕横在她脖子上的人,而是在叫满月和霍小南。
黑暗里的霍小南喘着粗气,心跳加剧,知道谢馥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话。
他伸长了耳朵,也没听见自家小姐的动作,显然现在被人制住了。
谢馥压低了声音,平缓着自己的呼吸。
“你是谁?”
握刀横在她脖颈边的那一只手很稳,可是谢馥清晰地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是从她身后这个男人的身上传来的。
而且,方才的声音有些耳熟,只是过于低沉沙哑,让谢馥无从判断到底是谁。
她被逼迫,紧紧靠在身后那人的胸膛上。
谢馥感觉得出,这是一个男人。
心电急转之下,她实在想象不出这人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只是对方身上带伤,又让她有了别的猜测。
霍小南依旧没动,满月在旁边险些吓得哭出来,又不敢出声,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着,眼看着就要跳到喉咙口了。
霍小南恼怒无比,咬牙切齿:“要钱的还是要命的,要钱的你放开我家小姐!”
“关门,闭嘴!”
那人陡然一声低喝,手上的刀一抖,谢馥不得不把心悬起来。
霍小南退两步,反手关上门,目光却一直没从方才谢馥所在的位置移开。
“别动我家小姐。”
那人没说话。
现在谢馥已经可以肯定,这人不是来杀自己的。
对方紧紧控制着她,谢馥背后颈窝里蹭到了对方的一片衣襟,很是平滑细腻,上等丝绸的质地。
第一,非富即贵;
第二,身材高大;
第三,经验丰富,身上有伤,却不动声色,应当在生死场上走过。
脑子里的念头转起来极快,也不过就是一刹那的功夫。
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所以,屋外渐渐密集的脚步声,一下进入了众人的耳朵。
有不少人过来了!
这时候,谢馥明显感觉到,身后这人的身体崩得更紧了。
霍小南也听到了背后的声音,前面是谢馥,后面是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人。他手心里都出了一层薄汗,手指已经扣紧了腰间的长鞭。
一旦出事,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后果。
要怎么办?
要怎么办?
霍小南不停地问着自己。
同样在问自己的,还有谢馥。
她心思通透,在听见脚步声的那会儿,已经明白自己遇到什么事了。
只是,到底要怎么解决?
若是劝对方逃开,对方难免不会杀了自己灭口,以免自己泄露他的行踪;若是不劝对方离开,那这里免不了一场血战吧?
谢馥的指甲深深地扣住了桌面,陷了进去。
屋内的对峙,让人喘不过气来,像是绷紧了一根弦,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一根弦越绷越紧。
他们能听见周围房门不断被轻手轻脚打开,又不断被关上的声音。
越来,越近。
谢馥身后那人手一紧,就要有所动作。
“铃铃铃……”
就在此时,一串细小的银铃声打破了所有的沉寂。
脚步声骤停,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脚步声。
高妙珍!
谢馥心底暗惊,她记得这一串银铃声!
霍小南白天时候就说看见高妙珍来了,没想到对方竟然现在来找自己?
到底是危,还是机?
关键时刻容不得犹豫,先头密集的脚步声已经停了,现在响起来的脚步声应当是高妙珍和她身边丫鬟的。
不管了,赌一把!
“侠士,你若不躲起来,可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语速极快,可吐词清晰。
在这黑暗之中,极其细微,可足够挟持她的人听清了。
那人微微迟疑了片刻。
扫一眼门外,还不知有多少人在外面埋伏着等他,杀机四起。
信?
还是不信?
黑暗里,一声轻笑响起。
谢馥话音落地之后的片刻,这人收了匕,竟然返身朝角落里一钻,开合声顿起,这人转眼不见了影子。
这时候,高妙珍已经走到了禅房门口。
看着里面一片的黑暗,高妙珍心里笑了一声,该不会真的被自己抓了个正着吧?
她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咳嗽一声:“馥儿表妹在吗?”
屋里黑暗的一片。
谢馥刚刚脱离控制,身上骤然一松,才现自己背后全是冷汗,甚至浸湿了一片衣衫。
她匆忙调整自己的呼吸,还不及应答,就听见了高妙珍下一句话。
“听说你也来了法源寺,这深更半夜的,你一个人啊,我不放心,所以来找你一道——”
高妙珍说着,吹亮了火折子,却冷不防用力一推门!
“砰!”
门根本没有关死,是方才霍小南匆忙关上的。
高妙珍这一推,直接将门大打开,两扇门板拍过去撞在旁边,巨大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震耳欲聋,像是黑夜里野兽的怪吼。
火折子的光并不很亮,高妙珍带着得逞的笑意看着里面。
火光照亮了里面霍小南的脸,更远一些的满月和谢馥则有些模糊。
高妙珍身后还跟着玲玉。
她站在门外,看似疑惑地看着里面:“这大晚上的,你们怎么连灯也不点一盏?瞧这黑灯瞎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虽不知道满月与霍小南为什么会在屋里,可高妙珍看见谢馥的神色并非寻常那般的淡定,甚至有一种奇异的苍白,还有没有完全褪去的惊慌。
她确定,这里一定是生了什么。
平白无故黑灯瞎火,三个人在屋里,还有之前满月说的什么“会情郎”。
说没鬼?
谁信!
这屋里一定藏着奸夫!
高妙珍怀疑的目光,从霍小南的身上扫过去,霍小南的手已经从腰间移开。
他耳朵灵,眼睛尖。
两扇门大打开,夜里的风呼啦啦灌进来,风声带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似乎另一拨人现这屋里没有他们想要的人,渐渐退走。
黑暗里影影绰绰,似乎人都退了。
屋子里一下亮了起来。
高妙珍的火折子放到了灯盏上,点燃了原本被吹灭的灯盏。
谢馥就站在灯盏不远处,微微汗湿的手掌不动声色地交叠在腰间,款款站着,瞧了一眼摇曳的烛火。
高妙珍也看了一眼:“这灯芯,怎么这么短?谁剪得这么缺德?”
她嘀咕了一声,满脸笑意回来看谢馥,“这是剪得太匆忙了吧?表妹你也太急了。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这是怎么了?”
“劳妙珍表姐关心,不过在外头吹了吹风,现在身上有些不大好罢了。”
谢馥听着高妙珍一句比一句阴阳怪气,意有所指的话,老觉得不大对味儿。
她状似无意地回头扫了扫这一间禅房。
“倒是表姐,一向在家清闲,怎么忽然出来了?”
房里有一个一人高简单木柜,一张供客人打坐休憩的高榻,一张茶几,两把椅子……
窗户关着,方才没听到开合的声音,那个人还躲在房中!
能藏人的,也就是高榻下面,木柜里头。
谢馥已经隐隐感觉出高妙珍是来干什么了。
高妙珍觑着她,别有用意地打量了整间屋子一眼,在现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时候就笑了。
“还不是为了你来的吗?你可不知道,那天玲玉在府里面转悠,竟然听见有丫鬟在下面传,说表小姐竟然要趁着庙会的功夫去法源寺与人私会。”
“我心说这怎么可能?今日便携了玲玉来,证明咱们高家的小姐,做不出这等败坏门楣的事情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掩唇:“抱歉,一下子忘记了,你姓谢。不过啊到底住在高家,我痴长你年许,算你表姐,不敢不警醒着。”
“什么时候我家小姐轮到你来管教了!”
满月终于恢复了过来,又是怕又是生气。
她家小姐清清白白,哪里能容人随意抹黑?可是偏偏现在屋里真的藏了一个人,若被她找到,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站出来,满月想要拦住玲玉。
高妙珍一巴掌扇过来。
“啪!”
“我一个正正经经的高府小姐,还不能为了高府的名誉做点事儿了?你不过一个臭丫头,也敢在我面前多嘴!玲玉,去给我看看!”
满月被抽了一巴掌,险些没站稳,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五个手指印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满月!”
谢馥见了,知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迸了上来,险些将她脑子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给崩断。
然而她站住了,掐紧了身边的圆桌边缘,没有动一步,只是看着高妙珍。
高妙珍示威一般朝她笑了。
玲玉轻哼一声,朝着高榻走去。
谢馥的念头飞快地转了起来,然而都是一片浆糊。
死局。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盘死局。
怎么下都不会全赢……
那一刹,谢馥就要作出决定,然而,她忽然看见了旁边的霍小南。
霍小南也看着她,手重新按在了腰后。
他腰上缠着一把细铜鞭,是防身用的,当初进府的时候,高拱亲自请人教过他武艺,至少能护住谢馥的安危。
而现在……
若是玲玉或者高妙珍去寻人,正好找到方才挟持谢馥的人,那么——
必定当其冲。
方才挟持谢馥的不是善类,既然能挟持谢馥,也能对高妙珍动手!
真正危险的不是此刻的谢馥,而是想要捉奸的高妙珍与玲玉!
谢馥眼底汹涌的暗潮,终于渐渐平息,她与霍小南的一眼对视,已经决定了不少东西。
兴许,事情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糟。
所有人都注视着前面的玲玉,满月已经紧张得一颗心要跳出喉咙口了。
忽然之间,谢馥笑出了声:“表姐真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吗?”
满月诧异地回头,小姐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威胁我?”
高妙珍嗤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她一指那高榻:“玲玉,去,给我把那奸夫找出来!”
“是,小姐。”
玲玉走到高榻旁,朝着床下一看,摇了摇头:“这里没有。
“那边。”高妙珍伸手一指那一人高的柜子,“这里藏人最好了,刚好合适。”
玲玉也笑:“小姐说的是。”
她折转过身子,朝着一人高的柜子里走去。
这屋里能藏人的地方就这两处了,床榻底下没有,不就在这里吗?
玲玉一把握住了手柄。
高妙珍眼底兴奋的光芒闪烁起来,就等着玲玉打开的一刻。
霍小南的手指已经崩得骨节泛白,脚尖隐隐朝着谢馥,似乎随时准备冲过去保护;谢馥也看着那边,轻轻地退后了一步。
也许,这柜门一打开,就是闪烁的刀光剑影!
他们的紧张与满月都不一样。
满月呼吸都要吓停了。
“吱嘎——”
难听的声音。
玲玉终于打开了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