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白地小年夜的扬州降落了鹅毛大雪厚绒绒地铺上了街。
四下悄然静谧无声行人一个个瑟缩弯腰疾行而过。冬日一片萧条里猛见一颗大橘子直从门里滚了出来口中兀自大吼大叫:“他***师弟找着人没有?”
“操他祖宗!我怎么找得到啊!”
静谧雪景成了小孩儿的闹场江南冬景全毁败了能有如此威力的大橘子自是华山双怪的肥秤怪无疑只见对面走来一名马脸老者正是那个“他***师弟”算盘怪回来了。
扬州驿馆吵吵嚷嚷众宾客全数上街找人。却原来少阁主琼芳傍晚时跳出窗去直至现下还不曾归来。哲尔丹的弟子问过了缘由回秉师尊二人见了众人的惶急不免暗暗奇怪琼芳身怀武艺别说跳出二楼窗口纵使从三楼宝塔一跃而下怕也摔不死她。却不知这帮人在焦急什么。
正想间却听一名女子喊道:“找着人啦!找着人啦!快去烧些热茶出来!”那弟子侧头去望却见两名女子相互搀扶正从大街上缓缓归来其中一人脸色冻得僵紫正是琼芳另一人腰悬长剑容色甚美却是九华山的准掌门娟儿。
那弟子正要再看却听师父咳了一声将他拉了开来。那弟子不明究理侧眼偷窥惊见琼芳赤着一双脚身穿月白内衣竟尔衣衫不整他心下一惊这才明白这帮人在急些什么原来琼芳变得有些“古怪”这才让众人满心焦急。
琼芳一脸狼狈终于给扶入了大厅看她肩披娟儿的袍子兀自喘自心不已。此时家丁全给驱开了除了老迈年高的华山双怪便只娟儿、傅元影在旁相陪。傅元影端过了热茶蹲在琼芳身边柔声道:“少阁主究竟怎么了?”
傍晚时琼芳从窗口跃下仪容不整、衣衫不全若非遇上刺客暗算便是撞见了什么人众人关心内情纷纷围拢过来琼芳低头喘气自从袍子里拿出一本厚书轰地放上了桌。
桌上搁着一本四方书厚厚脏脏的像是废墟里捡出来的大砖头。算盘怪大为纳闷拿起那厚书一瞧低头去读书名迳自念道:“景泰人物纪谱?”他咦了一声笑道:“这是啥屁啊?”
傅元影也是心存讶异他展开书页去读但见第一页里写着几行字低声念道:“景泰三十四年正月丙寅臣等经筵讲官、谨身殿大学士孔安奉勒今喻纂修百官人物志告竣恭呈睿鉴、谨奉表恭监修四大臣列名如下……”
谨身殿大学士经筵讲官孔安十八省总按察太子太师江充提督东厂掌印秉笔太监刘敬一等善穆侯爵征北都督柳昂天油灯掩映入眼而来的全是一排又一排的人名排排躺尸也似。没有绝世武功也没有惊天动地的宝藏琼芳怀里带的只是一本前朝人物记谱那一段又一段的生离死别、前尘往事尽数藏于黄纸页当中等候来人意外相逢。
眼见傅元影蹙眉无语肥秤怪等人全凑了过来诸人面面相觑却都傻了不知垫床脚的烂东西却怎么给琼芳慎而重之地藏在怀里?算盘怪咦了一声颤巍巍地伸手出去便去摸琼芳的额头。
正想瞧瞧她是否烧得厉害猛见美女扬起睑来怒道:“滚开!给我滚开!讨厌鬼!滚——开”尖叫响起算盘怪也险些给她咬中了手指琼芳夹手夺回了厚书起身四叫:“裴伯伯!裴伯伯!你快快出来我有事问你!”
众人听了“裴伯伯”三字莫不一头雾水傅元影却记得驿馆管家姓裴名邺他走了过来禀道:“少阁主裴先生去见扬州知府了说要除夕傍晚才会回来。”琼芳听得此言只气得一跺脚当下揣着那本书便自飞奔回房。却在此时怀中落下了一页纸片飘落在地。
众人议论纷纷只听算盘怪道:“T..d这小丫头到底怎么了?”眼看众人都在望着自己娟儿强笑道:“我方才在一家旧货铺里找到她那时她就捧着这本怪书。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肥秤怪沉吟半晌忽地双手一拍大声道:“中了!”算盘怪向来有问必答忙道:“中什么?可是中风么?”肥秤怪干笑道:“她几岁年纪哪来的风好中?
我瞧是中邪了。“
肥秤怪平日言语一塌糊涂此时众人闻得此言却是连连颔。看琼芳面色惨澹魂不守舍若非中邪却又怎会如此?算盘怪颔道:“是啊、是啊。老子今儿一早遇上她瞧她打着赤脚东晃西逛逢人便问有无遇上怪人他***准是鬼压身要不给压了几压、睡了几睡哪里会成这鬼模样……”
耳听华山双怪细细研议鬼压身细节傅元影却懒得多听他俯身弯腰自从地下捡起一张纸片却是方才从琼芳怀里掉出来的。他反覆看了几眼见了一排又一排官名委实读不出门道便将纸片交给娟儿。
满纸人名瞧不出什么特异之处娟儿低头喃喃忽然啊了一声叫了出来。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
耳听娟儿读出了这个人名诸人面面相觑虽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却也说不出此人是谁有何事迹来历。傅元影沉吟道:“卢云?这人也是扬州的地方官么?”众人满面好奇娟儿却是无精打采她叹了口气自将纸片收入怀中低声道:“先别多问让我去瞧瞧吧。”
手提晚饭竹篮娟儿来到了小姐闺房。此地是驿站也是扬州顾大人的旧居娟儿站在房门前不由轻轻叹息。她当然知晓这处闺房是谁的。老主人早已过世他的独生爱女又远嫁北京说来此处闺房历经沧桑早已成了朝廷宾客寄居的上房。
据算盘怪说琼芳一大早神色惶急四处找人想来昨夜一定遇见了什么怪事可她遇上了什么?她看到了顾大人的鬼魂?还是……还是她遇见那早已过世的可怜人……
不甘心的冤魂悲伤孤寂四下漂浮索命……想到怀中那张纸片心中不由微起惊怕。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娟儿望着面前的门板好似自己只要推开房门便有吓人一跳的事儿生出。
轻轻打了门房里没人答应。娟儿心下一惊赶忙大脚踹开房门一个健步冲了进去凑眼急望不由惊叫一声便又往后倒弹而出。
房内点了一盏黄晕晕的小腊烛一名女子披头散自坐窗边的小圆桌前望来好似女鬼梳头。娟儿吓得脸色白她双手遮面偷偷来瞄只见烛光隐隐将少女的倩影映在窗纸上。那影子果然便是琼芳瞧她低垂秀面嘴角含笑正不住翻着那本大砖头。仿佛她不再是少阁主而是十年前那个知书达礼、千依百顺的闺房女主人。
娟儿越看越怕琼芳平日砍砍杀杀今日却在窗边读书真似鬼附身了。她嘶哑呼喊:“喂!给你送晚饭了。”琼芳听了喊叫长飘散便要转过头来娟儿掩上了脸尖叫道:“等一等。”打着了火点上大油灯眼见满室明亮方才道:“好了慢慢转过来不可太快。”
哈嗤一声琼芳非但转过头来还打了个喷嚏自来女鬼只会呜呜作祟双眼垂泪却没听过谁会流鼻水娟儿拍了拍心口终于放下心来她打开了竹篮晚饭一字排开但见小米粥、腊肉卤菜烈酒一应俱全她笑眯眯地招手:“来吆好好吃呢。”琼芳斜目瞧了瞧上兴阑珊间竟又转回头去自管用功读书去了。
娟儿哼地一声三两步跳了过来夹手夺过破烂砖块琼芳跳起身来慌道:“还我!还我!”娟儿尖叫道:“不还!你不吃饭我就把这儿东西扔出去!”两人一个扮亲娘一个扮小女倒也有模有样眼看琼芳终于乖乖坐下娟儿颇见满意她陪坐在旁随手拿起厚书翻了翻蹙眉道:“你昨晚到底遇见了什么?瞧你变得多古怪。”
琼芳趴在桌上东边看看粥西边瞧瞧碗动也不动上一口正想打哈欠娟儿冷冷地道:“你到底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就把书扔掉喔!”琼芳叹了口气她双手托腮忽然间凤眼一亮抬眼望向娟儿上道:“啊呀!我可傻了裴伯伯出门了可我还有你啊!”
琼芳怪模怪样说起话来无人可懂娟儿叹道:“喂你真撞邪了?”琼芳不去理她只笑嘻嘻地道:“你和顾小姐很熟对不?”娟儿满面疑惑:“是啊上回咱俩不是带着阿秀找她你问这做什么?”琼芳笑道:“你别管我反正我想听一听她以前的事儿。”
此问大是奇怪当日若非阿秀带路引得众人意外一会至今琼芳还与这位杨夫人素昧平生。
区区一面之雅真不知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好奇心。眼看娟儿一脸迷雾琼芳催促道:“说嘛我好喜欢她的闺房。你定得说说她的往事。”
娟儿支吾半晌道:“行只是……只是你得喝掉这碗粥。”琼芳吹了几口热气跟着仰起头来咕噜噜地喝完米粥她笑眯眯地左手叉腰右手倒持汤碗示意饮尽。
娟儿颇见满意她抬眼望向闺房沉吟道:“其实顾姊姊以前的事儿……我也不是挺清楚好像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后来父亲过世了她就卖了几年豆浆之后嫁给杨肃观大致就这样了。”老掉牙的往事琼芳昨夜早已打听得一清二楚她拿着筷子敲了敲便又拿起那块大砖头细细翻了起来。娟儿一见那本旧书心里便犯害怕忙道:“这本书专触霉头全是死人赶紧扔掉吧。”
琼芳横眼含笑啐道:“谁说全是死人的张大你的猫眼儿瞧瞧这名字是谁?”
娟儿哦了一声凑眼来望只见黄脏脏的纸上写了一个“陈旋”此人却是不识撇眼再看又见一人姓马名秋马蹄下踩了个“王顺二”她懒得再看王顺三、王顺四仰起颈子小嘴打个大哈欠摇头道:“土不拉叽的大老粗又蠢又臭。管他是谁啊。”琼芳笑道:“好一个大老粗再望下瞧吧。这家伙也是蠢蛋么?”
修长玉指缓缓下移来到了一行小字上娟儿凝目来望登时腰肢乱颤娇笑道:“别胡说我可没讲他。”
伍定远陕西凉州卫景泰三十二年同武举出身授直隶征北九品检教制使灰黄黄的一行字迹夹在无数武官人名当中分毫不感显眼若非琼芳眼尖恐怕一掠而过。琼芳双手捧书朗声道:“伍定远字老粗号笨公西凉蠢州人。”她从书后冒出头来娇声道:“太妙了!令师姐挑婿的眼光如此高明她要知道自己的老公是个白痴心里一定高兴死了。”娟儿听她说得阴损一时笑得眼泪渗出拼命来夺那本书双姝闹做一团。
好容易抢到了书娟儿低头望向那行字迹微笑道:“直隶检教什么的好像真有这么个官最早听人唤他‘伍捕头’后来又是什么‘伍制使’……再几年又是伍总兵、伍都督、伍侯爷……总之长长一串儿除了我那个师姐啊谁都记不得。”
荆州战场亲见亲闻伍捕头不再是伍捕头而是手握天下雄军的大人物。琼芳哈哈一笑举筷夹菜凝望纸上的名字迷蒙之际耳边再次响起那重重的……
轰踏!轰踏!踏步声震动京城远方传来嘹亮口令:“全军……”
慈和的爵爷容貌渐渐隐去不由自主间听得那声叫喊:“转进禁城!”
惊天动地的踏步声踩醒了全北京的百姓。琼芳从睡梦中醒来惊见窗纸上飘过一面黑黑的东西引得她推窗来望只是一看之下却也让她尖叫出声。
**的血旗画出了龙舞般的“柳”字不知是用人血还是羊血总之那面旗子吓坏了小琼芳她呆呆看着窗下的少壮军官看着大雨倾盆而落然后给老家臣一把抱起藏上了阁楼。
轰踏!轰踏!九月十九深夜子时复仇者入京政变大雨倾盆的夜里复仇者左手横比胸前右手扬举巨大血旗上高指向前方的禁城口中不住出凄厉悲啸……
琼芳越想越怕拿着筷子的右手微微抖在那个可怕的夜晚爷爷跑得不见人影只有蒙蒙细雨陪伴自己十四岁的她满心恐惧只能从那细细长长的窗缝儿和小蚂蚁、小蜘蛛一齐偷窥改朝换代的大事……
“喂!喂!”娟儿见好友茫然出神忙道:“你在想什么。不会还在记恨吧?”
琼芳醒了过来反问道:“记恨?记什么恨?”娟儿有些心虚低声便道:“熊俊啊就是荆州庙里的那几个军官你不会还记在心里吧?”这话反倒提醒了琼芳。那时人在荆州前线曾给都督爱将熊俊百般刁难想起那人言行无状委实让人气结。撇眼去看娟儿见她脸色难看琼芳登时阴侧侧地一笑道:“娟掌门饶不饶人怎能问我?该问大姊你啊。”娟儿慌道:“你……你想干什么?别为难我啊。”
琼芳嘿嘿一笑忽然哈嗤一声打了个喷嚏咳道:“我有几个问题请教……你只要老老实实地说了我便不为难那姓……姓……”熊字未出却又打了个喷嚏想来昨夜赤足游鬼屋终于伤风了。娟儿递了条手巾过去苦笑道:“行了你想问什么只管说吧。”
琼芳用力擤了擤鼻涕喜形于色便又急急翻阅武官名录她伸手招了招娟儿笑道:“来再看这儿。这个人是谁啊?”娟儿见她有备而来心下自也惴惴她低头去看纸面不知琼芳有何计谋哪晓得一望之下却也不禁啊了一声。
难怪琼芳要问了纸页上黑污污的一块竟用墨渍污损了一处姓名。低头来读见是:某某某南直隶凤阳府景泰二十二年授辽东游击、三十二年升羽林军从四品带刀
琼芳满面兴奋低声道:“快跟我说这人是不是……是不是……”
娟儿听得问话却只低头吃菜不愿来答。琼芳催促道:“喂你答应过我的!”娟儿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方才低声道:“他的名字是忌讳不能说的。”
琼芳舒了一口长气喜道:“果然是他。”
看这三字何以被一笔勾消原来天下第一大反逆便在眼前若非魔名污秽又何必给他这等待遇?琼芳放落了碗筷悄声来问:“你人面好广以前也见过他吧?”娟儿一不知她为何好奇二也不想多提往事摇头便道:“你好狠心想害我坐牢么?”
琼芳蹙眉道:“你又来了四下无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谁偷听告密?”她凑过粉脸又擤了擤鼻涕低声道:“这姓素的是什么长相他是不是很英俊、很冷酷啊?”
冷酷的魔王白面英俊瘦瘦高高左手搂美女右手提大刀脚下还骑着一只厉害白马。娟儿想到了这幅景色一口酒倒喷出来险些呛死了。眼看琼芳拼命来缠娟儿叹道:“行了、行了告诉你吧。”她四下望了望屋顶瞧了瞧确信四周并无密探方才压低了嗓子道:“老实跟你说吧姓秦的满睑胡渣子头又卷又密浓得髻不起来那个鼻子啊……高得可以停小鸟我姊夫跟他相比都能算美男子了。”
举世第一魔徒威震天下、杀人盈野岂料竟是这幅德行?琼芳大失所望叹道:“朝廷老说这人青面撩牙不可多看想来也没说错了。”娟儿叹道:“可不是吗?我以前和他一块儿去过华山这人身子脏、嘴巴臭一身军装从来不洗不熨薰得要命谁要嫁给他不给胡渣子戳死也给臭脚活活毒死……”想起床上躺了一双大臭脚脚皮破脓黑脏毒臭却还要往美女的纤纤秀足靠来。琼芳不由得寒毛直竖惊道:“别说了吃不下饭了。”
双姝相顾大笑琼芳想起荆州战场的事:心念微转便又握住娟儿的手柔声道:“说说你师父的事吧?”娟儿原本嘴角含笑听得此言脸色竟尔慢慢黯淡看她目光望地却不说话了。琼芳催促道:“说嘛、说嘛有什么不能说的?”娟儿怃然摇头:“芳妹你别强人所难如果我来问你爹爹的事儿你会说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楚琼芳也不例外她脸色微微一变心下拂然正想作忽然醒起是自己开的头怎能来怪好友?她深深吸了口气拿出了少阁主的气度便又换回了笑脸。她翻了翻书页道:“行……不提便不提我再问你一个人。”
杨肃观京师顺夭府景泰二十六年三甲同进士出身授兵部职方司从五品郎中王指挪移指端下有个玉树临风的名字此人风度翩翩来日方长他是本朝开国来第一年轻的大学士也是朝廷人人称羡的美男子。琼芳微笑道:“杨肃观、杨绍奇两兄弟都美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这人不脏也不臭吧?”娟儿听得这话却是若有所思不曾来答。琼芳有意逗她含笑道:“喂你拖了这许多年没嫁该不会是偷偷欢喜他吧?”
娟儿听她胡乱编排霎时面有怒色叱道:“胡说!我又不是傻师姐专爱这等虚腔假调的骗子!”说到此处惊觉自己说溜了嘴一时别开头去不再言语。琼芳倒是又惊又喜没想又听了一桩陈年密闻正要再问娟儿却不上当冷冷道:“你找出这一大堆人名儿到底想做什么?”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琼芳脸上微起羞红她随手翻动书页却找不着那张纸良久良久只得停手不动。她低头喝了一口粥细声道:“我听说柳门共有四个年轻官儿杨肃观、秦仲海、伍定远好像还少了一个人是么?”娟儿叹了口气迳从怀中取出那张残黄纸片说道:“柳门四将观海云远你说得是卢云。”
卢云山东青州府景泰三十二年一甲状元进士及第任长洲七品知州残缺纸片里卢云二字上桌登让琼芳心头一跳脸上有些潮红。她凑了过来悄声道:“你以前见过他么。”娟儿望着桌上的纸片静默半晌轻声道:“见过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死…死了?”陡听状元爷的死讯登让琼芳愕然无语喃喃反问:“你……你听谁说的?”
“差不多十年前吧……”娟儿学着姊夫的模样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仰头饮了听她幽幽说道:“柳侯爷给景泰皇爷抄家他那时身在柳府便给卷在事情里头终于也…也……唉……”她神色悲悯摇了摇头低声道:“总之那一天后他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柳门四将观海云远”在那段王朝复辟、怒苍归降的惊涛骇浪中柳门三位都是天下瞩目的角色却独独缺了那朵云。像是给风吹散了还是羞了脸躲到蓝空背后总之他失踪了十年下落不明。全天下没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埋尸何处。
琼芳紧泯下唇双目凝视烛火她没有反驳娟儿也不曾透露那个秘密。
傍晚亲眼所见卢云挑着一幅面担从她的窗下飘然经过逼得琼芳不及更衣便一举跃下窗扉直追而上。纵使全天下都当他死了琼芳心里却是明明白白卢大人没死他只是跨入了天下第一大水瀑里修炼成精成了那个不言不语的大水怪……也害自己傍晚时连追了几个路口最后只能聊胜于无带回了这本人物纪谱来瞧。
想起昨夜卢云与裴邺的对话琼芳怔怔沉思她抬头望着闺房忽道:“娟儿……你说顾小姐她是不是……”她反覆打量措词低声便道:“是不是认得这位卢大人。”
“你可神通广大了……”娟儿戟指琼芳杏眼圆睁:“连这等事都打听了。”
琼芳心下大喜想起昨夜大水怪的悲苦神情更有意查个水落石出忙道:“他俩有何瓜葛?可是情人么?”娟儿不太愿意说只叹了口气:“你究竟打哪儿听来的?可是这府上有谁多嘴么?”
琼芳死缠烂打笑道:“你别管我睡觉时梦见的快说吧。”娟儿神情有些不忍她迟疑半晌叹道:“也罢反正人都死了就照实跟你说吧……”她眼望顾小姐的香闺幽幽地道:“卢哥哥和顾姊姊以前是未婚夫妻文定过的。”
虽说早已料到如此琼芳还是“啊”了一声。谜底揭开为何卢云会千里迢迢过来扬州为何会潜入顾姊姊的闺房又为何会因顾尚书之死而流泪原来他与顾府渊源如此之深。
毋庸置疑大水怪心里挂着一个人这才让他沉默不语废然如死。想到大水怪默默倒睡的背影琼芳心生恻然眼眶不由红了。眼见好友有些失常娟儿开口呼唤喊道:“芳妹!”琼芳定神过来反望着娟儿只见她一双妙目一瞬不瞬只在盯着自己。琼芳叹道:“又怎么了?”娟儿咳了一声庄容嘱咐道:“芳妹我方才告诉你的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你听过便算以后绝对、绝对不可以去提。你晓得的顾姊姊已经是人家的……”
琼芳叹了一声道:“我懂她已经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妻子了。”
娟儿放落心事颔道:“你晓得便好那我就不多说了。”
当时女子看重名声嫁出的妇人便受桎槁顾小姐既是杨夫人外人便不该斐短流长更不该提她的旧日恋人。琼芳身为紫云轩的小主人通达政务如何不解世故?她趴倒桌上拿着筷子敲打碗盘忽道:“娟儿杨大人待顾姊姊如何?”娟儿微微一愣反问道:“你问这个做啥?”琼芳摇头道:“没什么好奇而已。”
娟儿嗯了一声她怔怔望着顾小姐的闺房迳自道:“杨肃观打以前就是个体贴的人他不像我姊夫女孩儿不管心里想什么他多半都能猜出来当年顾姊姊嫁给杨肃观可气坏了北京那些姑娘你倒想想她的日子会过得差么?”琼芳打量着娟儿反问道:“你也羡慕她么?”
闻得此言娟儿自是狠狠白了琼芳一眼。琼芳笑了笑心中浮起杨大学士的英俊样貌。这人位高权重文武兼资乃是当今第一奇男子顾小姐能嫁这般丈夫自然让人打心里艳羡。她以手托腮心中微微叹息:“大水怪啊大水怪你可得看开点罗。”
大水怪一穷二白刚从瀑布爬出来头脸还湿着却怎么比得上人家的万一?琼芳怔怔瞧着墙上的字画心思却又转回自己身上去了。
倘若她是顾小姐那一定很好玩夹在杨大人、卢大人之间她才不愁。私下会情人气得老公放火烧家闹得北京人尽皆知那才叫做轰轰烈烈。
只要是她想做的谁都拦不住千夫所指、亲人憎怨、朝廷责打场面越是浩大她越是过瘾。因为一辈子就只能有这么一回光阴似箭她才不想虚度……
眼见琼芳嘴带含笑娟儿奇道:“你又在高兴什么了?”琼芳把玩着酒杯含笑道:“我哪里高兴了?只是幸灾乐祸而己。”眼看好友一睑不解琼芳睁大了慧眼忽道:“你有没想过要是有一天卢大人回京那会是什么光景?”娟儿本在饮酒陡听此言酒水险些倒喷了出来她把杯子重重放落大声道:“喂!”琼芳学着她的模样娇声道:“喂。”娟儿气急败坏:“你还喂!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疯疯癫癫地到底想干什么?”琼芳耸肩笑道:“你管我总之好玩嘛。”
娟儿心中微怏责备道:“你啊你当年卢哥哥失踪我姊夫还有杨大人谁不是心急如焚?若非整整六年找不到人大家哪会当他死了。顾姊姊又哪会嫁作人妇?你啊你人家顾姊姊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你老提这档事可曾想过她的心情?”眼见娟儿动了气琼芳自知理亏赶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两人对面而坐一时各怀心事。忽然寒风袭来又让琼芳打了几个喷嚏娟儿回头去望但见窗口白茫茫一片雪花吹入窗内无怪屋子会冷成这模样。她起身掩窗啐道:“瞧瞧你多大的人连窗儿也不晓得关?无怪要受寒生病。”正唠叨间却听背后传来一声笑。
猛听一声“娘”娟儿不由吃了一惊回眸去望只见琼芳趴上了桌看她枕臂含笑正自瞅望自己。娟儿睑上一红嚅啮道:“你……你干啥这般唤我?”琼芳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娘忍不住就叫了。”
娟儿这辈子红蹦乱跳没想“娘”这个老字会与自己扯上边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打扮蹙眉道:“这可糟了我今儿打扮得老气么。”琼芳微笑道:“那倒不是只是我娘要还活着说得大概便是你这几句话。”她作势仰柔声道:“娘女儿想要养小狗狗好不好么?”听得琼芳连番来损娟儿自是满面怒红喝道:“还养?你不是饲了一只苏小犬了?怎么又不要他了?”琼芳嘻嘻笑道:“好哇你这张嘴真毒赶明日我得跟哥说去小心他拿智剑揍你。”
听得打架带帮手娟儿悻悻便道:“那个姓输的管什么用?一会儿我找大老粗姊夫哭诉去瞧他赶上门来轻轻吼个一声吓得你家大眼猫变眯眯鼠。”两人连番阴损却把身边男人全骂完了双姝面面相觑忍不住放声大笑。
两人说了几句笑话娟儿便也离房而去却把琼芳一个人留了下来。
喝了几盅酒琼芳独处顾小姐的香闺听着远处的爆竹声不由忆起了北京的亲人。
她趴倒桌上随手翻开人物纪谱她想瞧瞧那个名儿瞧瞧那个己身所出、日夜悬念的那个人……
找着找找着找往事也浮上心头。琼芳忽然用力阖上了书趴倒桌上低声哭了出来。
推翻了烛台火光熄灭了这里又成了黑房可是啊…可是啊……没人会来看她了啊……
泪流满面间琼芳颤巍巍地来到窗前她使劲推开窗扉坐上了冰冷的窗台。
寒风阵阵雪花吹上她的长也让她看到了无尽晦暗的万里夜空。
抬眼望上想在满天繁星里找出那个身影却怎么也瞧不着。小女孩儿双目泪垂终于跪了下来她紧紧怀抱那本人物纪谱请求天上的人儿开示指引让她见到她思念已久的亲人。
泪眼朦胧中天际流星飞逝给了她一个温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