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苏大为还能说什么。
这就像是本来准备调查对方,结果聊起来,对方说认识你爸爸,原来是故人。
这一下子关系就变成了长辈。
这还怎么查?
很难再板着脸公事公办了好不。
“原来你是苏三郎的儿子,我说呢。”
盘膝靠墙的行者,此时也张开眼,向苏大为咧嘴一笑。
“当年我还和苏三郎切磋过,他,很不错。”
你妹。
苏大为有点郁闷了。
这凭空就比人矮了一辈,这算是怎么回事?
“法师,我今天来,不是来叙旧的,是有件案子想询问法师。”
苏大为狠心将那种“长辈亲朋”的感觉给切断,把脸色一沉。
感觉如果再不谈正事,就没法聊下去了。
“我知道。”
玄奘脸上闪过一抹思索,伸手示意苏大为先不要说话。
“在你来以前,贫僧禅心忽动,当时就想,定是有一份因缘。”
玄奘法师手里拿起一串念珠,手指轻轻拨动。
那是一串黑色的念珠,是以菩提树之果实为子。
菩提树又称沙罗树,相传佛祖于此树下开悟,以此立教。
此后信徒,多以菩提树之子,来做念珠,诵经时,用以计数。
黑色的珠子被摩擦得透亮,如同玉石。
拨动间,出金玉般清越的声响。
良久,在苏大为心中焦急时,玄奘法师终于开口:“辩机,是无辜的。”
呃?
苏大为差点没忍住一口水喷出来。
我猜中了开头,没猜中这神展开啊。
本来,苏大为以为玄奘法师知道了自己的来意,会说关于上元夜小孩被劫的事,怎料他突然提起了辩机的旧事。
“法师,我……”
“当时,长安县从盗贼那里缴获的赃物里,现了一个玉枕。
那不是普通的玉枕,而是先皇赐予高阳公主的一件至宝,名为金宝神枕。”
玄奘法师的声音低沉,透过香氛传来,若有若无。
苏大为把刚要冲出口的话憋了回去。
高阳公主?
金宝神枕?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件事。
对了,在不良人里,之前听二哥周良提起过这件旧事。
那还是在魏山做不良帅的时候。
听说当时颇多勋贵和皇亲家中有宝物失窃,后来通过当铺里流出的宝物,顺藤摸瓜抓住一个贼人。
那贼人却供认说,宝物是从高僧辩机那里偷来的。
此案当年轰动一时。
最后有小道消息传说,辩机与高阳公主,似有些说不清的关系。
太宗大怒之下,下令将辩机腰斩弃市。
想到这里,苏大为看一眼面前的玄奘法师,突然记起来,辩机,好像是玄奘法师的弟子。
是了,辩机十五岁出家,师从大总持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道岳,并驻长安西北的金城坊会昌寺。
后帮助玄奘法师翻译经文,参与撰成《大唐西域记》一书。
辩机死的那一年,是贞观二十三年,就是前年的事。
“辩机是冤枉的,他与高阳公主并无私情,更没有盗取宫中宝物。”
玄奘法师双手合什,深邃的双眸中,透出一股悲悯。
“我素知辩机佛心坚定,而且当时他正帮我译经,等闲无法出入寺院……”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接着道:“你若问当年之事,我只能告诉你,我相信辩机。”
谁说我想问的是辩机和高阳的事了。
苏大为在心中苦笑。
“不过我思前想后,若说当年有何疑点,只怕就落在金宝神枕上。”
“嗯?”
苏大为愣了一下:“金宝神枕?那个枕头,有何不妥吗?”
“金宝神枕是一件宝物,它最大的功效是辟邪护体,可使人精神安定。”玄奘法师沉凝道:“开始我也没想太多,但直到辩机去世许久,某一天我于定中忽然醒悟……”
“法师想到了什么?”
“太宗身体一向健朗,在贞观二十年的时候,尚还计划远征高句丽,但是短短三年时间,便突患重症,乃至不治。”玄奘法师的声音越低沉,几乎如自言自语的呢喃。
但是苏大为的精神,却全被调动起来,高度紧张,甚至是,亢奋。
本来,他此来大慈恩寺,见玄奘法师,只是想查关于上元夜孩童被劫案,但此刻,也不由自主被玄奘法师的话所吸引。
若法师说的是真的,那简直是一件难以想像,惊天动地的大案。
“法师……”
苏大为舔了舔唇,感觉喉头一阵紧缩。
“贫僧从辩机的事,想到金宝神枕,再想到太宗皇帝突然病重,记忆里,太宗身体出现问题,就是将金宝神枕送予高阳公主后。
当年高阳公主向陛下求取玉枕,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玄奘法师摇摇头,低声念了句佛号:“出家人不应该去想这些,只不过,这个疑问,一直困惑着我。我虽修大小乘佛法,修得解脱,但人到老年,于辩机之事,仍然心有挂碍。”
法师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是苏大为,心中却似掀起了惊涛骇浪。
玉枕失窃案、辩机案、太宗驾崩。
这三件事,经由玄奘法师提及,竟似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其串在一起。
难道……
苏大为不敢想下去,那个猜测,实在太过大胆。
“阿弥,如果你想查此案,贫僧觉得,还是就此放下吧。”
玄奘轻轻拨动着念珠:“辩机已死,那或许就是他的缘法,缘来缘去,皆是因果虚空。我亦要将这些放下,至于你,既是苏三郎之子,贫僧也希望,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活下去三个字,玄奘法师似乎隐隐加重了语气。
令苏大为心中一凛。
法师这是在提醒自己,关于金宝神枕的事,水太深吗?
不过不用他说,自己也不会去碰这件案子,特别是一切早已过去。
当年的人,无论是辩机还是太宗皇帝,皆已做古。
此案早已封存,不论背后有何阴谋动机,都与自己无关了。
轻呼了口气,苏大为抱拳向玄奘道:“谢法师指点,不过我还有一件……”
“当年那窃贼颇不简单。”
行者突然开口道:“我曾奉法师之命去追查那窃贼,想还辩机一个清白,可惜,几次都被他逃了,此人,十分古怪,不像异人,也不像诡异。”
苏大为有些诧异的看向行者。
他是知道这行者实力的。
犹在自己之上。
而且,恐怕这位尖嘴猴腮的行者,就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形了吧?
连他追查,都留不住那窃贼,这事就有点反常了。
“当年那窃贼,不是被长安县的差役给抓住了吗?”苏大为忍不住问。
“不是那个人。”
行者嗤之以鼻:“真正的窃贼另有其人。”
好吧,看来这是桩无头公案。
而且水太深,水太凉,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不良副帅,如果不是嫌命太长,还是到此为止吧。
苏大为记起自己的来意,张嘴道:“法师,其实上元节……”
“上元节我知道。”
行者再次开口,又一次把苏大为的话给抢了。
“上元节晚上,长安颇不平静,而且,我能感觉到,当年窃取宝物的那个窃贼又出现了。”
行者咧牙冷笑:“这么多年,他一直没走,一直潜伏在长安,若不是上元夜那天,法师令我不要多事,我定要再会会他。”
这一下,苏大为真的有些震惊了。
连刚才被行者抢话的不快,也顾不上:“那人,还在?”
“还在。”
行者肯定的道。
“你如何知道?”苏大为问。
行者伸出瘦骨嶙峋的食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苏大为留意到,在他际间,隐隐透出一截戒箍。
“金箍咒?”苏大为脱口而出。
“什么金箍?”
行者有点懵:“我是说,我有种特别的本事,能感应对方的气息,特别是那些古怪的气息。当年我与那人交过手,他的气息,我不会忘,就算隐藏得再深,只要他还在这长安里,只要他出现,我都能嗅出味道来。”
“原来如此。”苏大为摸摸自己的额头,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老子今天来是查案的,可要查的不是这件陈年旧案。
而是上元节里,幼童被劫案。
七天啊,
大理寺和刑部只给出七天时间,
哪有那么多空,去管别的。
今天是流年不利还是怎么回事?
明明话都到嘴边了,结果一次次被人给打断,要么被抢话。
苏大为深吸了口气,向玄奘法师再次抱拳道:“法师,我……”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玄奘抬头,像是想起了什么。
苏大为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是一种绝望的感觉。
今天还能不能问幼童被劫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