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宗带领我们对外用兵以来,我们唐军战必胜,攻必取……太宗征辽东的那场仗,你参加了没有?”
“要说灭掉敌国,恐怕要数苏定方将军吧,灭西突厥那一仗,苏将军为我军先锋,趁风雪突入颉利牙帐……”
苏大为在帐中静静听着,一帮大唐将军们谈天说地,说起来都是大唐战国赫赫。
不过,苏大为在其中,也明显听出一些分别。
像苏定方、程知节这种,都是凭军功一步步爬上来的将军,他们代表的自然是寒门。
而像王文度还有一些将军,明显举止雍容,透着一种贵族式的优雅。
这些将领的出身,大多都有关陇贵族背景。
此外,在军帐中,还有第三类人,那便是一些“归化”的异族将领。
比如折冲都尉李谨行,虽然起的是中原名字,但实际上却是靺鞨人。
其父是蓍国公“突地稽”。
这名字有些怪异,苏大为是后来问了一起随军的程处嗣和苏庆节,才知道原由。
突地稽原来是靺鞨酋长,隋末时率其属千余人内附,居营州,授金紫光实录大夫、辽西太守。
武德初年,奉朝贡,高祖李渊以其部为燕州,授总管。
刘黑闼叛乱时,突地稽上书秦王李世民,参与战事,后因战功封国公,徒部居昌平。
总之因为父亲这层关系,李谨行很早便参军,而且此人相貌伟岸,武力绝人,性格也豪爽,谈起军阵之事,头头是道,苏大为对他倒是高看一眼。
不过,做为异族将领,苏大为察觉他与帐中其他将领,还是有些隔阂。
这和苏大为想像中的有些不一样。
原本受后世一些信息影响,他以为大唐内各族都是相处和睦,亲如一家。
在长安城内或许是这样,但是在唐军中,并没有那么简单。
军队里,还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除了军功,出身背景,还是有些影响。
只不过现在这些影响还不那么明显,若非苏大为观察仔细,也不会现。
“大总管!”
正在苏大为耐心烧肉时,突然听到身旁一声喊。
转头看去,刚好看到身材高大雄壮的李谨行自人群中站起身,向满嘴油光,吃得不亦乐乎的程知节行叉手礼道:“大总管,在下有事请教。”
程知节正在啃肉的动作微微一滞,继尔狠狠咀嚼了几口,抬头冲李谨行瞪眼道:“你小子想说什么?”
“大总管,此次征突厥事关重大,战机稍纵即逝,为何大军行进如此迟缓,每日耗费钱粮无数,这样下去,还如何……”
“放肆!”
程知节大怒,扬手将手里啃了半截的骨头,狠狠掷在李谨行身上:“你小子懂个屁,是你懂打仗还是我老程懂?给我退下去!”
“总管……”
李谨行还想申辩,忽觉旁边有人在拉自己衣角。
眼角一瞥,现是苏大为。
对于苏大为,他的感觉一直比较迷惑,据说此人之前为不良帅,在长安倒是破过好几桩案子,有些名头。
但据他了解,这苏大为也就是寒门良家子,家里好像并无军中背景,一个不良帅,怎么混进此次征西突厥之战了?
不过看苏大为对自己比较亲善,他也没在这事上多打听。
谁还没点秘密在身上。
他本来今天是憋了许多话,想要献计于大总管程知节,但是被苏大为这么一打断,略犹豫了一下,终于熄了争辩的心思,向程知节拱了拱手,满面羞红的走出帐外。
见李谨行被赶出去,帐内还有些其他异族的将领脸上都有些不太自然。
程知节目光一扫,哈哈大笑着,抓起桌上的大碗,咕嘟嘟灌了几大口茶水。
胡乱抹了抹下颔和胡须上的水珠,程知节在苏大为身上扫了一眼。
刚才苏大为的小动作可没逃过他的眼睛。
双手按着桌案,程知节俯身笑道:“一个小小的都尉哪懂用兵之道,自从跟了太宗,咱老程战必胜,攻必取,哪场仗不赢的漂亮?今次征突厥,大家都把心放在肚皮里。”
见众人容色稍缓,程知节继续吹嘘道:“贞观四年,卫国公领十万军北伐东突厥,那一战,苏定方将军为前锋,一战灭了东突厥,擒颉利可汗回长安,可谓痛快!
贞观八年,太宗派卫国公李靖、侯君集率数万军攻吐谷浑,吐谷浑大败,原来的可汗逃亡,我们另立了新可汗。
贞观十三年,太宗派侯君集、薛万彻灭了高昌国。
贞观十九年,太宗率领众将打高句丽,一路势如破竹,后来遇冬而还,班师途中李勣、李道宗和薛万彻顺路又灭了薛延陀。”
说到这里,程知节用力拍了一把大腿:“跟着大唐打仗,大家都能捞到军功,钱财女子,唾手可得,还担心个鸟啊!”
大帐内,轰然大笑,气氛一时热烈起来。
苏大为不知为什么,看着沉默不语的苏定方,陪着大笑的王文度,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军帐内,大唐各位名将,各位将军们继续吃喝着,高谈阔论。
苏大为悄然走出军帐。
此时已经是十月,西北之地,夜间苦寒。
凌厉的西北风卷过,如刀子般割在皮肤上。
就算他身为异人,也不禁打了个寒颤,稍稍紧了紧身上的冬衣。
暗运鲸息之术,将那股寒意驱散。
抬头看去,夜幕篝火下,无数军帐散布在大地上,星罗棋布,如无数星辰。
篝火光芒下,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站在阴暗处,面向着远处起伏山脉,沉默无声。
苏大为左右看了看,远处有巡夜的兵士大步走过,没人注意这边。
他向那人走过去,打了声招呼:“李都尉。”
李谨行转头向他看了一眼,有些诧异道:“苏帅,你不在帐中,怎么出来了?”
“帐里没我说话的份,我可不想烤肉烤一晚上。”
苏大为打了个哈哈,向李谨行微微鞠躬道:“李都尉方才的话,在下深以为然。”
听到苏大为这么说,李谨行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一番苏大为,苦笑道:“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我其实一直想跟程总管说进兵的事,也跟身边其他人聊起过,他们要不就劝我别多事,要不就像今天,把我喝叱一番。”
“李都尉,你如何看此次征西突厥?”
苏大为轻声问。
心里,却在飞快的思索着。
此次出征,从长安出,一路上已经花了快五个月。
虽说西突厥遥远,但以大军这种速度,还是太慢了些。
不过苏大为并没有从军经验,面对大唐赫赫有名的苏定方,还有程知节这些名将,他聪明的闭上嘴。
少说多看。
再说,这次他加入军中,主要是负责情报一块。
沿路的斥候侦察,寻找当地向导和勘察地形这些归他管,别的,也轮不到他来管。
不过今天,他却对这李谨行生出一丝兴趣。
或许,能从这位异族将领身上,多收获一些关于此战的信息。
“如何看?”
李谨行看着他笑了起来:“当然是不看好了。”
“呃?”
苏大为差点噎住。
他本意是问一下军中将领想法,哪知这李谨行,居然“语不惊人死不休”。
唐军上下,无论从程知节还是到下面的小兵卒,无不对此战持乐观态度。
从大唐立国以来,灭国无数,战必胜,攻必取,打仗从没怕过谁。
这李谨行,怎么敢这么说!
“你不信?”
李谨行笑容里透着一丝苦涩,他指了指自己:“我虽是靺鞨人,但我从小在大唐长大,接受的是大唐的教化,我热爱这个国家,希望他一直胜利下去,但是,这次的行军真的有问题。”
说着,他沉默了一会,据头看向大帐:“军无将心,兵无战意。”
“李都尉,你此话何意?”
李谨行的话,让苏大为警惕起来。
此人,该不会是细作吧?
怎么敢在军中散布这种消级的话,如果碰上较真的将军,说一句乱我军心,斩了他都有可能。
“苏帅,我能相信你吗?”
李谨行盯着苏大为的眼睛:“你是不良帅,为何会出现在军中?想必,你有你的关系,我如果把想法说给你听,你能帮我向苏将军说吗?我看你与苏将军似乎很熟悉。”
“苏将军之子,苏庆节也在军中,他与我是好友。”
苏大为道:“至于我,我和你一样,希望大唐胜利。”
李谨行定定的看着苏大为的双眼,夜风吹过,将他的头吹得舞动起来。
丝如刀。
良久,他点点头:“武德五年,我阿耶随太宗破刘黑闼,次年,又大破来犯的突厥,从小我是听着阿耶的战事长大的……
贞观十四年,我经过解褐充任右武卫翊卫校尉,历任果毅校尉,龙泉府果毅都尉,肃慎府折冲都尉,想的就是像我阿耶一样,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他长长吸了口气,似要平复胸中激荡的情绪。
稍停片刻,他张开双眼看向苏大为。
他的双眼,在夜色下亮得吓人,声音,也如冰一样:“我算过,从长安出,就算准备粮草,征召府兵,再加上路程,三月可至,最多四个月,我们就可以咬上西突厥的人,为何此次拖延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