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庆节在一旁欲言又止。
苏大为看了他一眼:“狮子,你有什么话想说?”
“你这法子,能解一时,但也拖不了几天吧。”苏庆节双手抱胸,眉头拧在一块,来回走了几步:“就算他们一天只吃一顿,依我看,最多七八日,苏咄城主非得找你哭不可。”
“有七八日就够了。”
苏大为呼了口气:“大总管那边不是收缴了几十万头牛羊吗,再有几日他们也该到了。”
“但愿如此吧。”
苏庆节摇摇头,他想说万一误了时间,那些没饭吃的人,可是会疯的。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口。
想必苏大为也能明白,现在没别的办法,能拖一时是一时了。
“对了,阿弥,还有一件事。”
阿史那道真摸了摸下巴,英俊的脸庞上露出古怪的笑容:“咥运要见你。”
“嗯?”
苏大为略有些诧异,抬头看向他。
“咥运说要见你,有要事要跟你说。”阿史那道真又道:“见不见?”
“他能有什么事?”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没说。”
苏大为想了想:“那你带他来见我。”
咥运在开始的时候,对与苏大为的合作是拒绝的。
但是随着唐军节节胜利,咥运终究向现实低头,开始悄悄的通过“牧人”向苏大提供消息。
开始有真有假。
后来真的渐多,假的渐少。
到最后,就老老实实不掺水份,给的全是真消息了。
苏大为能这么准确的追上阿史那贺鲁,咥运可以说是居功至伟。
有咥运这个好儿子出卖阿史那贺鲁,西突厥沙钵罗可汗能逃掉才是怪事。
看着阿史那道真走出营帐。
苏大为转向苏庆节:“狮子,你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
苏庆节摇了摇头,伸手拖过一张胡凳,在苏大为对面坐下来。
没有外人在场,他显得放松了许多。
“阿弥,我累了。”
“嗯?”
“这次出征,让我明白一个道理。”
“啥?”
“你知道一直以来,我都拒绝从军,更不想跟着我家阿耶。”苏庆节看着他认真的道:“这次从永徽六年出来,到现在,马上都要到显庆二年了,你想想,多么可怕。”
“呃,你是说时间太长了?”苏大为认同的点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太久了,我都想我家柳娘子了。”
他心里闪过一个倩影,默默加了一句,还有聂苏。
都怪咥运那个恶贼,上次掀起兵乱,以致走失了聂苏,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聂苏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虽然苏大为从不在人前提起,但是心里每当想起,总是心绪难平。
对聂苏的牵挂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减少半分。
“阿弥,阿弥!”
苏庆节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来,抬头有些愕然道:“狮子,你说什么?”
“你刚才走神了?”
苏庆节皱眉,有些嫌弃的瞥了他一眼:“我说的不光是时间长,而是……我觉得我就不是从军的料。”
说这话的时候,一向心高气傲的吉祥狮子颇有些气馁。
他是异人,是大唐名将苏定方的儿子。
在过去二十余年里,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甚至想去做不良人,苏定方都没能给他拗过来。
但是他最后仍是没法抗拒自家老爷子殷切的希望,平生第一次做了违心之事。
结果,却越让他认清自己,觉得自己不适合从军。
“为什么?”苏大为有些愕然的问:“你在斥候营不是做得挺好吗?”
“那算是好吗?”
苏庆节鄙夷的道:“比军功,我比不上你,甚至在斥候一块,我连阿史那道真都比不上。”
“呃,狮子,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打仗,这些都是要在行伍中反复磨炼的。”
苏大为安慰他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于行伍。”
这番是他的肺腹之言,州部类似于后市的省市,也就是一国宰辅重臣,必须要有地方治理经验,循序渐进的提升治理水平。
而名将,也往往是从行伍之间,从最低的小兵做起,一步步成长,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才能成为名将。
最著名的莫过于秦之白起。
可惜,苏庆节现在完全听不进去,有些焦躁的挥手道:“道理我都懂,但很多事是要看天份的,是不是?你看我是异人,我最好挥能力的地方,就应该是江湖,或是近于江湖的不良人。
在长安做不良帅那几年,虽然我没有大的成就,但真的很快活。
那种自由自在,破案的感觉,你能懂吧?”
“嗯。”
“这一切在军中,就完全不同了,异人的能力,我破案的手段,在军伍之中完全用不上,打仗时,千军万马,战局岂是我一个异人能改变的。”
不等苏大为开口,苏庆节伸手打断他:“况且,就像我说的,打仗这事真的要看天份,你看你也是第一次上战场,但是你的用兵,连我家阿耶都颇为赞赏,说你天生是吃这行饭的。”
“别了。”
苏大为苦笑道:“我也不想在军中久待,打一次仗几年过去了,还是算了吧,我胸无大志,只求陪伴家人,在长安做我的不良帅,再做点生意,自由自在惯了。”
“对啊!”
苏庆节一拍大腿,大声道:“你看,你也同意我的看法。”
苏大为倒吸一口凉气,一脸郁闷的将他的手拍开:“恶贼,你拍自己大腿去,拍我的腿做甚!”
“嘿!谁叫你此次立下如此多的战功,我嫉妒,嫉妒你!”
苏庆节嘿嘿一笑,又把脸一沉:“你我是打出来的交情,论作战,我不如你,可是论断案,我还是不服输,等回了长安,咱们可以继续比试破案。”
“你……真的不打算从军了?”
苏大为试探着道:“那你家阿耶的兵法岂不是后继无人了?”
“呸,什么叫后继无人,裴行俭,还有你,不都是得我阿耶传的兵法?”
苏庆节冲他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随即又像是泄了气一般,肩膀往下一塌,坐在胡凳上沉默不语。
无论怎么说,做为大唐名将苏定方的儿子,他不从军,那么苏家这一脉,在军中的影响力,在苏定方之后,便再无子侄辈继承了。
从古人的观念,还是有些不孝。
苏庆节面容紧绷,仰望着天,眼神一时失焦,喃喃的道:“我就是不喜欢行伍之事,喜欢不来……在长安多有趣,做不良人也有趣,做什么都比在战阵中有意思。”
苏大为沉默以对。
从心里,他是认同苏庆节说的。
就连他自己,也不喜欢在军中。
毕竟一次征战,就是数年光阴。
人生有多少时间,可以虚度?
在这个盛唐时代,在长安享受声色犬马,不美吗?
陪陪家人,做做生意,做相对自由的不良人,这一切,都比残酷的战争,要舒服得多。
然而,苏大为也清楚,战争虽然残酷,但总得有人去做。
盛唐帝国,若无一支骁勇善战的百战之师替大唐守卫边疆,打下一个安宁的环境,又何来长安的繁华与安宁。
“和平之下,总有人要负重前行的。”苏大为摇头自语。
“阿弥你说什么?”
“哦,我说你说得对,我同意。”
“恶贼,又在胡说八道了。”苏庆节笑骂一声,又长叹一口气:“无论我多努力,多想表现自己,如果在军中,所有人都只会说,看,那是苏定方的儿子,对吗?”
苏大为看着他,没说话。
“在父辈的光环下,我永远走不出来,这世上,只有一位大唐名将苏定方,我如果走他的路,永远也达不到他的高度,永远做不了自己。”
苏庆节脸颊的咬肌微微跳动了一下,咬牙道:“或许会被人说不孝,但我,只想做我自己,我只想做我的不良帅。”
“狮子……”
苏大为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手抬到半空,迟疑了一下,重重一巴掌拍在苏庆节腿上:“我懂你!”
“嘶~”
苏庆节嗷的一声跳起来,愤怒的瞪着他:“你个睚眦必报的恶贼!”
“不是你先拍我腿的吗?”
“你……”
二人的话没有继续下去,因为外面响起了阿史那道真的声音:“阿弥,人带来了。”
苏大为向苏庆节看了一眼,扬声道:“带进来吧。”
外面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很快,在阿史那道真的带领下,咥运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
跟在后面的,还有两名身强力壮的唐军。
比起过去,咥运此时变了许多。
他一身黑衣,脸颊因为急剧削瘦,深深的凹陷下去。
眼睛下黑眼圈很重,但是一双眼睛依旧十分有神彩。
在黑衣和蓬乱的黑、黑眼圈下,双瞳如鬼火般闪烁着光芒。
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气场。
就像是苏庆节,过去是桀骜不驯的长安贵公子,身手高明勇悍的异人。
这些年虽然做不良人,棱角稍稍磨平一些,可苏庆节依然是苏庆节,不经意间,会有离经叛道的想法。
会让人觉得他是一把剑,只是懂得收在鞘里了。
阿史那道真,是草原的狼,半驯化的。
平日里是个爱读《三国志》的的军迷,是个为了兵书上一句话能与苏大为争执半天的直肠子,只有在战阵间,才会释放出血脉里的野性。
而这咥运。
很难描述对他的感觉。
他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