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信,苏大为与阿史那道真、崔器聊起别后之情。
问起了娄师德和王孝杰他们的状况。
过了小半个时辰,只见钱八指从外面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口供。
“阿弥,他招了。”
原本坐在那里稳稳当当的崔器,眼神微微一动,抬眼看向苏大为。
至于阿史那道真,向来是没心没肺的,依旧是大大咧咧,胡乱往嘴里塞着糕点。
中间还因吃得太急而噎到了,噎得直梗脖颈。
崔器忙帮他递茶,也顾不上烫,一口气灌下半壶才缓过来。
苏大为一目十行的看完口供,长叹一声,把那份口供翻过来往手边桌上一压:“果然不出我所料。”
公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阿史那道真好奇的道:“阿弥,是什么案子?”
“嗯,一件小案子,不足一提。”
苏大为随口答道。
阿史那道真还想问,他是个话篓子,找到个话题就会聊个没完。
苏大为摆摆手,示意他等会,把钱八指叫到身边,又低头吩咐了几句。
这才朝向阿史那道真:“你们回来去拜见过苏定方将军吗?”
“还没去,先找你来了。”
“前天我去见过苏将军,跟他还聊过兵法。”
“哦?你们是如何聊的?”
一提兵法,阿史那道真便两眼放光,立刻来劲来,还伸手入怀里,掏出他那本被翻得皱皱巴巴的《三国志》出来。
“道真,你能不能不要一谈兵法就摸三国,那是史书……”
“对啊,我知道是史书,不过你不觉得,所有的兵法里,这本史书都包括吗?”
阿史那道真掰着手指,如数家珍的道:“什么离间计、美人计、连环计、苦肉计,什么马战、水战、军略,庙算,这本书里哪样没有?”
苏大为看着他一时竟无言以对:“我们现在说的是苏定方将军呢,先把你那本三国放下成吗?”
“哦,那你说,我听着。”
阿史那道真把书搁在膝上,挺直胸膛,两眼炯炯有神。
显得十分亢奋。
苏大为摇了摇头:“苏将军上次跟我提到卫国公的用兵之道。”
“卫国公,李靖?”听到卫国公的名字,阿史那道真眼睛更亮了。
连沉默坐在一旁的崔器也被吸引住,转头看过来。
李靖乃大唐军神,他的用兵之道,比起三国志里记载的战争,无疑对阿史那道真更具有吸引力。
“苏将军说,卫国公兵法浩瀚如江海,出奇无穷如天地,但是我们要学,可以从他三次对外作战里,窥得一二。”
“我知道,卫国公对外三次作战分别是,对对那个萧……”阿史那道真英俊的脸庞涨的通红,好像一下子卡壳了,急得额头青筋都出来了。
崔器在一旁忍不住道:“分别是平萧铣,灭东突厥,和征吐谷浑之战。”
说出来,崔器还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阿史那道真。
心道:灭东突厥,李靖灭的可不就是阿史那道真的家族么。
还好,阿史道真对这个根本就没感觉。
他是那种,虽然知道自己父辈是出自黄金家族,出了东突厥可汗,可是这些跟我有何关系这种。
对李靖灭东突厥之事,就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一样没太大感觉。
骨子里早就把自己当做唐人了。
况且上次征西突厥也亲眼看过了,所谓突厥大汗,过得是什么样的生活。
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马奶,唐军一来,就急忙逃命如丧家之犬。
草原上天气也恶劣,风霜雨雪的。
就这种生活,怎么和大唐比?
大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谓草原,所谓突厥大汗,这些东西,对阿史那道真毫无吸引力。
“苏将军说,卫国公平萧铣,只用了两个月,三步。”
“哪三步?”
“第一步,天降大雨,众将士说不能打,李靖说可以打,必须打。然后唐军就通过三峡拿下了敌军的荆门、宜都两个重镇。
第二步,萧铣派军抵抗,李孝薛说打,李靖说不要动,穷寇莫追。李孝恭不听,结果大败,李靖见状率军玩了个反杀,直接杀到了箫铣的国都江陵。
第三步,李靖率军把江陵包围之后,又把俘获的船只放到江里,让其顺流而下。
其他将领都说太败家了,李靖说是你们不懂,让船沿江而下,萧铣的援军就会认为江陵已经被攻下,就会放弃救援的打算,撑不了几天,萧铣就该投降了。
后来果如李靖所料,萧铣真就举国降了。”
“听起来好简单的样子。”
阿史那道真抚膝长叹:“好像我学了这三步,就能来个‘彼可取而代之’一样。”
“滚你!”
苏大为笑骂道:“大略是大略,若无细节,这些就是无根之木。这些大略谁都知道,但是真要做出来,靠的是经验,是时机判断,这才是最考验为将者能力的地方。”
大道理人人都懂,但定下作战目标后,必须得有一系列的细节去填充,去将一切条件导向自己有利的一方,甚至高明的将领完全可以“牵着”敌人的鼻子走。
这就需要强大的计算能力。
像苏大为征西突厥在翻跃金山后,仅凭着几百唐军,如何打败数万人的木昆部?
作战过程说来也简单。
无非就是兼并小部落,不断募集人手。
直到实力滚雪球般壮大,大到足以与木昆部一战,再设下围点打援之计,将木昆部主力引出,同时做出分兵动作。
一部在正面拖住木昆部骑兵主力,另一部奇袭对方王帐,一战将对方部落给平了。
趁着木昆部主力慌忙回援时,前后夹击,尔后大破之。
此乃韩信“背水之战”的复刻版。
说出来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围点打援,前后夹击。
但古往今来,想学韩信玩这招背水之战的人有很多,成功者寥寥无几。
就是因为欠缺了细节。
苏大为征西突厥之战,以几百人深入敌境,每一步,看起来平平无奇,但背后,都经过严密的计算。
敌人部落人数多少,与其它部落的距离多远,时间长短如何。
先打哪个?
后打哪个?
食物补给有多少?
如何打消敌方的斗志,如何鼓舞这几百唐军的斗志。
如何将这些打散的胡骑编入唐军,并且不使他们反抗,迅速转化为战斗力。
包括木昆部可能的反应,木昆部做出反应的时间。
西突厥人多久能收到消息,如果收到消息会有哪些反应,这些反应分别需要多少时间。
突厥人最快什么时候能赶到战场。
可能会有多少突厥敌人,战力如何,战法如何。
如何将这些突厥人引入自己预设的战场。
以及,在整体实力不如对方的情况下,如何获得优势,拖住对手,直至最终胜利。
最重要的一点,如何保证这些兼并来的胡人仆从军,甘心为大唐卖命,不会被突厥人给打崩溃。
细节,细节,还是细节。
每一步,都有无数的细节和预案以做支撑。
这种庞大到可怕的计算能力。
才是统帅水准的体现。
魔鬼总在细节中。
有准备的,胜过无准备的。
预案多的,胜过没有预案的。
有心算无心,以至强,击敌至弱。
即是此理。
“道理我都懂,奈何就是学不来……”
阿史那道真两手一摊。
“阿弥,说说灭东突厥吧,卫国公灭东突厥一战,才是他用兵的巅峰。”
“喂,东突厥是你的母国,说这个你真的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吗?”
“我有个屁的负担,小时候草原那特么叫什么日子,以我的身份,尚且要忍饥挨饿,白灾啊……管你是什么黄金家族,最后都是低贱的牛羊,大雪下来,一样冻饿而死,哪能跟现在比?”
“呃,你觉得没问题就行。”
苏大为也不知该如何评说,说阿史那道真没心没肺?
心底里巴不得这样没心没肺的异族同胞更多一点才好。
双方接着聊下去,谈起兵法,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
这中间,崔器几次目视苏大为,张口欲言,却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好不容易阿史那道真把话都说完了,准备回去休息一下,等晚上跟苏大为去约酒。
崔器这才找到机会,凑到苏大为面前,脸上现出为难之色:“苏都尉,崔三郎不知究竟犯了何事,我……”
“放心,不算是什么大事,只要他肯配合我,不但无罪,可能还有功。”
“真的?”
崔器闻言大喜。
他最担心的,就是崔三郎犯了事,惹上苏大为。
做为曾在苏大为手底下征战西突厥的将领,只有他才知道苏大为的实力。
以区区几百唐军深入敌境,打出那样的战果。
只怕……
若苏都尉肯把心思花在军中,要不了几年,便是如苏定方将军一样,成为我大唐名将。
灭敌国,如探囊取物耳。
最可怕的是,苏大为还如此年轻。
当年苏定方在军中真正历练出来的时候,人已到中年了。
现在重新出山,那叫挥余热。
六旬的老人,按唐人的年纪,也折腾不了多少年。
今后的大唐军中,是年轻将军的天下。
而苏大为,自然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个。
更何况还有当朝武皇后为靠山。
是有多想不开,去与他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