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突然的遭遇,两边都在不知对手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谋略和用兵特点展现淋漓尽致。
苏大为的用兵特点是,先为不可败,而后求胜。
永远多想一步,多埋伏一手。
擅于跳出圈外,去制定策略。
至于黑齿常之,用兵则是坚韧、缜密,而且也会藏几手底牌,在关键时刻才投入。
普通的将领,如果手里有筹码,会迫不及待的拿出来。
只有高明的将领,才懂得掌握节奏,在适当的时候,投入最恰当的力量。
这便是名将之所以为名将。
此战,黑齿常之虽然损失极大,但他原本定的战略就是想要抓几个活口来套取情报。
从这方面,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达率,这伙唐人皆猾虏,后面怎么打?”
郑冬信看着坐在大石上,耐心擦拭刀刃的黑齿常之。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战后,无论用不用到,都会细心保养自己随身武器。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这个习惯可以保证武器永远在最佳的状态,不知什么时候,或许就会救自己一命。
四周,散乱的百济兵,渐渐有了些队形的样子,伤病被救治。
已经传信了最近的城镇,一会应该会有人手过来帮忙,运送粮草和干净的衣服。
“时间过了半天了,再不追,只怕追不上那些唐人了。”
郑冬信见黑齿常之没回答,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虽然他的年纪实际比黑齿常之还要大一些,但是在黑齿常之面前,他却虚心的像个学生。
“不用急。”
黑齿常之用绢布细细最后擦拭一遍,双手捧着刀刃对着日光照了照。
明亮的刀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刀刃如镜,映出他那双黝黑的,透着平静与坚韧的双眸。
“贼人最麻烦的是,他们形迹飘忽,我们很难抓到……”
说着,他将刀归鞘,又将绢布细心的折叠成方块,收进怀里。
“但是现在不同,昨天他们又多出了一批帮手,大概有数十人,这些人里,在追击时,被两翼的郡兵射伤了不少,你觉得,贼人会怎么做?”
“达率你是说……”
“身在敌国,我料他们不会抛下同伴,他现在身边的同伴越多,对他们不是增加实力,而是增添负担,那些伤员,会严重迟滞他们的行动。
况且这么多人,无论怎么做,都会留下更大的痕迹,他们跑不了。”
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郑冬信,黑齿常之道:“这是我们的主场,我们随时可以得到沿途城镇的补给,补充人手、食物,休息,这些唐人一样也做不到。
他们只能在荒野间风餐露宿,伤者需要休息,需要草药,需要充足的食物。”
说到这里,黑齿常之总结道:“我们无论死伤多少,都能在主场得到补充,他们不行,每多一个伤者,便多一分负担,明白吗?”
“末将明白!”
郑冬信心悦诚服。
一般人以为敌人人数越多,实力便越强,越难对付。
但是黑齿常之却能反其道而行之,从另外的角度看透问题的本质。
“这伙唐贼没有向西跑,也就没有借道熊津江,逃出百济的意图,他们向东,是想逃往新罗方向,这与我之前的判断一样。
这些人来,可能就是受新罗邀请,为他们刺探我百济的虚实,所以事后,只有向新罗方向逃走这一条路。
阶伯如今就守在百济与新罗边境,我已经去信给他,到时他拦住去路,我们则在后方追堵,这些唐贼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达率,还有一件事……”
郑冬信黝黑的脸上,闪过犹豫之色:“昨晚那些倭人也死伤不少,还有他们的异人,这事我们要怎么跟南台主交代?”
“何需交代。”
黑齿常之站起身,整了整衣甲,状甚威严道:“我们是军人,只用立军功,向王上负责便是。
至于南台主,我与他又不是从属关系,最多在朝中参我一本。
只要此次抓到唐人,便可功过相抵,不必多虑。”
黑齿常之对道琛和鬼室福信所说借倭国之力,一向是抱有怀疑的。
他认为倭人不可信。
这些倭人现在如此好说话,可一但在半岛扎了根,后面会如何,谁能知晓?
倭人畏威而不怀德,真的站稳脚跟,或许就会向百济拔刀相向了。
这些人,只能借用,而不可信任。
“这便是战争。”
安文生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安慰他道:“你也不用太过沉重。”
苏大为微微点头:“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这些人都是在长安经我一手选拔,如今却不能带他们回长安,我心中有愧。”
“替他们多杀几个仇人吧。”
安文生不知说什么安慰,只能再拍了拍苏大为的肩膀:“我想去审一下苩春彦。”
苏大为精神微微一振:“我和你同去。”
安文生摆手道:“呃,我有些问题想单独问她。”
苏大为愣了一下:“神神秘秘的,那你自己去问吧,记住别被美色所迷。”
安文生冲他翻了记白眼,径自向被困在大石上的苩春彦走去。
苏大为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文生他,真是个情种啊。”
当年本来只是想让他施展美男计,从昔秀芳那里套些话,谁知安文生居然动了真情。
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昔秀芳的死念念不忘。
算了,感情毕竟是很私人的事,他不愿人知道,苏大为也不去打听。
“阿兄,什么是情种?”
聂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冲苏大为好奇的问。
“情种就是,咳咳……”
苏大为轻咳几声:“小孩子不要问这种问题。”
“哪种问题?”
聂苏有些迷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喃喃道:“哪里小了?人家明明已经长大了。”
一抬头,见苏大为向常平走去,聂苏忙追上去:“阿兄,你做什么去?”
“有些话,想问问常平。”
他想问的,自然是关于黑齿常之的事。
原本想借黑齿常平去认识常之,岂料事情展到如今这一步,两人已经莫名结下了仇。
想要收服黑齿常之,只怕有些难度。
都察寺的人正围在松树下盘膝坐着,林中不敢生火,怕暴露位置,都是取出随身的干粮,冷硬的面饼一类,慢慢的啃咬着。
见苏大为走过来,这些密探忙起身想要行礼。
苏大为伸手制止道:“不必多礼,好好休息,养好精神。”
说着,看了一眼靠在不远处的常平:“我有些话要问他。”
“寺卿只管去,我们守住这里。”
苏大为点点头,带着跟在身后,像是小尾巴一样的聂苏来到常平身边。
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他的脸色苍白,脸上有些青肿还没消去。
那是昨天被黑齿常忠打的。
只是如今常忠也死了,他满腔的仇恨却不知要找谁去讨回。
人在经历重大变故时,除了少数人会极不正常的亢奋,大多数人,其实都是像现在常平一样,呆滞的,大脑空白的,坐在地上,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
“常平。”
苏大为在他面前蹲下,喊了一声。
黑齿常平听到声音,眼珠动了一下,仿佛刚刚回魂。
见是苏大为,他忙挣扎着想要起来,但是一动,脸上立刻抽搐起来。
肋骨断折的疼痛仍在。
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这伤,须得好好调养才行。
不像是安文生。
虽然中了道慈一掌,但异人筋骨强壮,恢复力也远超常人。
虽然短时间内,无法像平常那样与人动手,但是对行动却无大的影响。
“不用起来,就坐着吧,我想和你聊聊。”
苏大为说着,也学他的样子,坐在草地上。
跟着他的聂苏想了想,小心翼翼的盘膝坐在一旁,双手托着腮,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从旁盯着苏大为的侧脸。
如同后世的小迷妹。
“苏帅想问什么。”
“昨晚和我们作战的是黑齿常之。”
苏大为看了看常平的反应:“我想听你说说他的事。”
“常之?”
常平怔了怔,脸上闪过回忆之色,有些吃力的道:“常之,是黑齿家这一辈的当家之人,继承家族达率官职,但他本人,对朝堂并不感兴趣,他喜欢兵法,好武成痴。”
看了看苏大为,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常平想了想继续道:“小时候,家族里一群孩子玩耍,他便折下竹枝骑着对大家说:此为竹马,我为大将军,你们听我的。
然后便会把孩子们编成两队,令其相互作战。”
说到这里,黑齿常平脸上不自觉浮起一抹笑容:“小时候只当是游戏,哪想到,常之后来继承达率,真的向大王求得一个郡将之位,对别的都不关心,一心只训练士卒。
他跟小时候一样,简直没变过。”
苏大为点点头:“以小见大,也算是不忘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