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故事,才需要讲逻辑。
现实往往都反逻辑,甚至反常识。
比如阶伯,如果不知道他是一个对敌人狠,对自己人更狠的狠人,就不能理解,历史上的他为何会亲手杀死妻儿,然后与金庾信决战。
就不能理解,他明知凭着一千多人守山脚是死,为何不选择逃离活下去。
而甘愿听从黑齿常之的安排去牺牲自己。
不合理,实在太不合理,没有逻辑!
然而,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人性。
人性是复杂的。
既有自私的人性,也有伟大到,为了一个目标甘愿牺牲自己的高尚情怀。
苏大为自己,也曾展现过极复杂的人性。
初入大唐,附在苏大为的身上,他是极为谨慎的,处处小心。
特别在自己母亲,在衙门里,在对上那些不良人同事的时候。
但他在寺中救李治时,却又展现得过于莽撞张扬,甚至根本没把大唐皇帝放在眼里。
因为以他那时的认知,看问题还太浅薄。
他知道身边这些人,如果看出他不是真的苏大为,自己会很危险。
却没有想到,一个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根本不认识的李治,能把自己如何。
两者根本没有交集,我就出手救你一下,还用看你的脸色?
爷高兴就行。
那时的他还停留在上一世对李治“懦弱”的印象,并没有把傀儡皇帝真的放在眼里。
再说了,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良人,相当于地方上的小片警,帝国的皇帝,真会关心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
于是苏大为在这位“陌生人”面前,尽情放肆了一回。
这就是所谓,在自己人面前严谨,在外人面前张扬。
那时的他,根本没想到,自己的未来,根本就离不了大唐皇帝的影子。
哪怕他抱定的是武则天的大腿,可在很长的时期,武则天身上的光芒,都来自于大唐皇帝李治。
所以在苏大为身上,当时是有“严谨”与“天真”,这两个截然相反的特质。
这才是真实的人性。
所谓百密一疏,是人,总有放肆和做蠢事的时候。
真正能做到滴水不漏的人或许有。
但绝不是你我。
经历过许多后,现在的苏大为,性情又生一些转变。
在自己亲人熟人面前,他开始变得放松,甚至可以轻松的开各种玩笑,哪怕冒几句文抄公的诗,吐露点后世的见识,他都没放在心上。
因为他确定,自己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身边这个圈子,是完全安全的。
大家也都熟悉了这样的阿弥。
而此时的他,已经明白大唐是何种等级森严,大唐皇帝是怎样的存在。
不说别的,就说李治斗倒长孙无忌,借突厥狼卫之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整个大唐官场,乃至关陇门阀和山东贵族都玩弄于掌中,这份心机手腕,帝王心术,令苏大为无比震惊。
原来李治,也有两副面孔。
人前懦弱,人后的算计……
过去的苏大为,以为自己是穿越者,以为自己会与众不同,可以按自己的规则去行事。
可是后来,他知道并非如此。
世界自有其规律。
一件事,表面看上去不合理,但那并非表明,事情本身虚假,还有另一个可能,便是有许多看客不知道的故事。
正如这个世界。
所谓的不合理,只是没看到事情背后的真相。
既然无法以一人挑战整个世界的秩序,苏大为开始尊重这个世界的规则,去进一步融入大唐。
人就是这么复杂,在一方面放肆忘形,在另一边就会谨小慎微。
对着亲人苛刻的人,必然在外面唯唯诺诺。
正如金庾信。
之前一直被百济侵略新罗,步步后退,他之前憋了多大的怒火,他现在就有多大的杀心。
凶猛勇烈,悍不畏死。
迎着漫天飞射的箭雨,他疯狂的打马,用新罗语厉声呼喝,命令骑兵坚持住,不要崩散。
向前冲。
继续冲。
冲到阵前,便是扬起屠刀的时刻。
到那时,血债血偿。
下一刻,崩——
又是一声巨大的弓弦声,震彻全场。
金庾信的血液为之凝结。
他看到,从那些独轮车上的腰弩,又射出一轮弩箭。
为什么会这么快!
连弩?!
这个念头刚起,他便感觉胯下骏马一震,整个人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被狠狠抛起。
人在空中的时候,他看到,下面许多骑兵,被百济人的弩箭串成了血葫芦。
不论个人如何努力,如何愤怒。
永远有意外存在。
可以称之为……
命运。
命运有它自己的规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生命,在命运面前,苍白如纸。
但,总有一些强大的个体,想要扭转命运。
金庾信在空中翻腾,脚在下方的骏马头上一点,身体再次不可思议的拔起。
他的右手一捞,抓起一支激射而来的弩箭。
人在空中顺着箭势转了一圈,右臂猛地一振。
嗡!
粗如儿臂的弩箭,被他反射回去。
乌光一闪。
弩箭贯穿百济前军一张大盾,将后面的步卒连同操控弩机的弩兵钉死在地。
人在半空中,元炁自胸中沸腾。
金庾信双足踏着马背,再次腾起。
他的身形不断借力腾起,双手各化出一朵莲花之形。
郑希良创立的香道秘术,苩春彦得到了“香”,他得到的是“术”。
天空中似有万千花瓣凝聚在掌心,随着他十指连弹,闪电般射向百济军阵。
此时,两军距离已经不到三十余米。
恰好是第二轮腰弩射完,将要上弦的空档。
金庾信使尽平生所学,一边不断反击,一边厉声道:“花郎男儿何在?随我冲阵!”
新罗的花郎道,对那些贵族子弟来说,是荣誉,是仰信,更是崇高的忠君武士精神。
金庾信一马当先从被腰弩重挫的骑兵阵中飞出,身形快得不可思议。
直扑百济却月阵。
在他之后,无数新罗花郎,有的骑马,有的从马尸下爬出,挥舞着武器,出野兽般的吼叫声,随着金庾信一起冲向军阵。
失去速度的骑兵,比步兵还不如。
经受百济连弩的两轮射击,新罗骑兵先锋重挫,此时敢冲上来的,要么就是下马步战,要么就是侥幸逃得一命,跟随着金庾信去拚命。
在这种战场环境下,人是会失去理智,忘记恐惧的。
只凭着本能,凭着心里的荣誉,仇恨,不断冲上去。
有时候,士气这东西,就是一口气的事。
大家都在赌,赌谁更不怕死。
越不怕死,才越有可能活下来。
怕死的往往死得最快。
金庾信一马当先,重重一拳击在百济军的盾阵上。
轰!
花瓣飘落,在极美之下,是不可思议的狂野力量。
元炁轰然激荡。
一种诡异的力量随着他的手掌穿过盾牌,向盾后的百济军渗透进去。
下一刻,无数古怪的荆棘藤条,从地上,从百济军身体里钻出来,疯狂蔓延,如同地狱般血洗十余米范围内,所有的百济兵。
“顶住!”
远方,传来百济副将郑冬信的吼声。
百济人的骑兵终于得到黑齿常之的命令出动了。
他们并没有急着去救援,而是从两翼卷向新罗人的后队。
后方那四千余步兵。
整个战场,战鼓声已经混乱,新罗人的阵型和组织已经被腰弩给破坏。
现在全凭着金庾信个人的武力,以及身后一群花郎徒,顶在最前方,与黑齿常之手下严整的军阵角力。
却月阵受到巨大的压力,整个向内凹陷下去。
但也展现极强的韧性。
金庾信没法一瞬间将盾阵击破。
打破打死十几人,马上又有百济兵执着大盾顶了上来。
而在他身旁,除了一千多花郎徒,更远处,还有近三千余骑因为方才的弩箭混乱了建制,或者受到重创,一时混乱,失去了秩序。
各队的队长,正在拚命吼叫着,试图将受惊过度的,在战场上四处乱跑的战马约束住,重新恢复骑兵的阵型。
但这需要时间。
时间。
现在就是所有人的生命。
黑齿常之的却月阵虽然严整,但人数太少了。
在他手里总共只有一千五百余人。
除去七百余操作弩机,盾阵就只有七八百人。
这些人,已经是他手里最精锐的士卒,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每死一个,他的心都像是被刀割一样疼痛。
从未谷城借来的一千五百人,已经跟着郑冬信的骑兵,从两翼出,去切割包围新罗人的后军,那四千步兵。
这是此战的关键。
打掉了新罗骑兵的机动能力,打乱了他们的建制,这是成功的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让那四千新罗步兵失去作战能力。
只有这两步,仍不足以取得最终胜利。
人数太少了。
如果给黑齿常之再多两千人,他有自信,能将金庾信和他的士兵全歼在此。
哪里再去找人手?
咚~
一声沉闷的爆响。
两名百济兵惨叫着倒飞出去。
他们手里拿着断碎的大盾,口中鲜血狂吐。
却月阵被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