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朝廷任命新罗王金春秋为总管,但这个总管只是虚衔,是一种安抚新罗的荣誉身份。
也是给新罗一个念想,给灭掉百济和高句丽后,分享扶余之地,留下一个想像空间。
真正的唐军行动,还是听命于副总管刘仁愿。
新罗人若想得到好处,自然就得多多用命了。
半岛局势复杂,百济与新罗,皆是古代朝鲜半岛南部三个小部族,马韩、辰韩、弁韩,演化而来。
而其中百济的马韩后来又被扶余吞并,才成立了百济国。
新罗是三韩中的辰韩和弁韩融合而来。
高句丽又是由濊貊、扶余人和汉人为主体,后又吸收一部分靺鞨人、古朝鲜遗民及三韩人。
半岛这三国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复杂局面。
“陛下的意思很明确,百济这里的叛乱,开春后必须平息,给予征伐高句丽,一个稳定的后方。
第二,可以多多借助新罗人的力量。”
刘伯英在“借助”二字上,略微加重了一点语气。
苏大为与刘仁愿都是心思机敏之人,一听就懂。
新罗虽然是大唐的小帝,大唐虽然是天可汗,是中央之国,是众属国的朝拜的对象。
但大唐绝不是开善堂的,对小国的态度像是驭马。
既用,也防。
维护治下力量平衡,保证大唐的利益是要的。
所以能借用新罗之力,便多用用。
既让唐军能轻松点,也可以多消耗新罗的国力,防止战后新罗过度膨胀。
所以这句话里面至少有两三层的意思。
需要执掌百济诸事的代都督苏大为,及嵎山道行军副总管刘仁愿去揣摩。
“只要做到以上这两点,便是大功一件。”
刘伯英看了看刘仁愿:“至于具体的方略,陛下许以专断之权。”
专断之权,便是临机决断,全悉自决。
大唐皇帝对大总管等在外作战的将领,一般都是放权,听凭自由挥。
这种放权,为唐朝早期的军事活动,无数次军事史上的奇迹般的战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只要能胜利,怎样天马行空的脑洞,在大唐这里都是可以的。
但就是有一点,别吃败仗,吃了败绩,那是要追责的。
而现在对刘仁愿和苏大为加上这一句,是进一步解开二将的思想顾忌,命其放手施为。
没办法,现在百济就两万人,其中一万还是准备开春后跟高句丽动手开片的刘伯英军。
这一万人说是援军,但等大唐与高句丽动手后,肯定就是向着高句丽使力去了。
百济这边,这一万人能做的有限。
这就意味着,苏大为和刘仁愿,就算开春后,也要继续面对缺兵少将的局面。
不用新罗人,只怕凭一万多唐军,连泗沘城都出不去。
意识到这一点,刘仁愿和苏大为的脸色都是一黑。
而刘仁愿想得更多一点。
“大总管,这次过来,除了一万兵马,不知粮草辎重几何?”
既然人手不足,陛下不惜许以放权的承诺。
那咱也不能跟陛下谈什么待遇要求,就问问刘伯英大总管,粮草和后勤补给这些带够了吗?
刘伯英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手抚胸前白须,幽幽的道:“前年,薛仁贵和梁建方、契必何力等,与高句丽大将温沙门战于横山。
十二月,薛仁贵又与辛文陵在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以下将士。”
苏大为一时迷惑不已,不知刘伯英提起薛仁贵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看到刘仁愿的脸色明显更黑了,用力揪着自己的大胡子,显得有些焦躁。
“去岁,西北的契丹部族反叛,陛下派遣突厥降将阿史德枢宾率军讨伐。
年初的时候,上移驾洛阳。
诏迎岐州法门寺佛骨至东都,入内供养。
武后舍所寝衣帐为舍利造金棺银椁,雕镂穷奇。
国中崇佛之风大盛。”
苏大为渐渐品出一些味道来,忍不住问:“将军这次带的粮草辎重不多吗?”
刘伯英眯起两眼,扫了他一眼:“兵甲器械管够,至于粮草么,管够一月之数,其余的,就要靠代都督帮我军就地筹集了。”
这话说出来,刘仁愿直接咳嗽起来。
苏大为忍不住道:“大总管这次来,就运了一个月的粮草?这……这未免太儿戏了吧。”
“代都督,不是两万人一个月的粮草,而是我手下儿郎,一个月的粮草。”
刘伯英慢吞吞的道:“辽东路远,天寒地冻,道路难行,运粮十斗,到地方后只剩一斗,若是走海路,也会漂没许多。
因此,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们就食于敌。
一来可以减少我国的损耗。
二来可以降低百济叛军的作战潜力。”
贼你妈!
如果不是刘伯英和刘仁愿当面,苏大为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什么鬼,还就食于敌。
困在泗沘城的唐军都快没粮草了,新来一万援兵,开春后是要去打高句丽的。
只带了一个月的粮草,岂不是还得靠熊津都督府来供养?
这特么简直是坑死人的任务。
咱们的大唐陛下,摆明了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等等,刚才刘伯英提到那番话……
苏大为醒悟过来。
刘伯英所说那些,一是大唐连连作战,府库消耗甚巨。
再则是上有所好,下必从焉。
现在从李治到武媚,越来越明显表现出对佛教的兴趣。
古代王朝,一但开始崇佛,便是奢靡之风的开始。
苏大为忍不住去想,刘伯英,究竟是从什么角度说这番话,他背后站的人是谁?
算了,这些政治斗争,他既不敢兴趣,也不去理会。
只想做好眼前之事,把百济那些叛军犁庭扫雪。
等抓到道琛和鬼室福信,才算是真正替李大勇报了仇。
三人又大概谈了一下军务,考虑到刘伯英远道而来,需要休息,未及深谈。
先让刘伯英休整,之后再进一步商谈。
待刘伯英下去,刘仁愿看了一眼苏大为,叹息一声:“人与人,天生就有高下之分。”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苏大为没来得及问,就被刘仁愿挥手往外赶。
“好了,本将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你先去忙你的,回头再说。”
“不是啊副总管。”
“嗯?”
“陛下命我为代总管,以后,这边的都督府临时行辕应该是我……”
刘仁愿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恼羞成怒之色:“那也待明天再说,你就没有东西要收拾整理吗?回你营里去收拾去。”
“是。”
苏大为习惯性的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几步才反应过来。
按理来说,代都督和这副总管,权力应该差不多吧?
不,在这泗沘城,熊津都督府的行在,我的权力应该比老刘还大一些。
算了算了,看来老刘心情不太好,暂时不刺激他了。
过了许久之后,到了自己的军营中,苏大为才从安文生和苏庆节口里听到不一样的解释。
“我们经过开国后的一系列军事调整,目前有折冲府六百余所,这些折冲府,就由左右府左右领,共十六卫掌管。
十六卫分别是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金吾卫、左右领军卫、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
除左右监门卫、左右千牛卫督京师兵马外其他各卫还兼领关中三百多府府兵。
最高上将军基本不设、以大将军总领诸卫、十六卫每卫长官为赐号将军、下设中郎、中郎将、左右郎将、以及录事参军、仓曹、兵曹、骑曹、胄曹参军。
每卫维持卫军二万五千至四万人,所领为常备军。”
安文生如数家珍的道:“卫军基层营编制略高于府兵,习惯统称为鹰扬卫,营官上多一级旅帅,长官为鹰扬郎将,品级高于府兵果毅都尉。”
“这些我都知道,你说这些是何意?”
苏大为坐于营帐中。
今天因为大唐的援兵和刘伯英来了,刘仁愿难得的为大家放开一些禁令。
许大家今天喝酒。
连菜色都比平时好上许多,至少见到肉了。
至于苏大为这里,平时可以借巡逻之机,偷着打些猎物,肉食倒是不缺。
可惜平时不许喝酒。
今天得了刘仁愿之令,大家算是可以放开一些。
酒在桌上摆着,篝火在中间烧着。
苏大为、安文生、苏庆节、周良、娄师德、王孝杰、崔器以及黑齿常平、黑齿常之、聂苏都围坐在营帐里,一边饮酒,一边谈论这次的事。
因为刘仁愿说了明天再搬出都督府行辕,所以苏大为此时代都督之事,还没传开。
明天等都收拾妥当,应该会有一个简单的任命,说不定还要向泗沘城所有唐军训话。
再之后,苏大为手里的力量,将会归入熊津都督府,与刘仁愿的兵马分割开。
安文生举起酒杯,两眼微眯,轻轻抿了一口酒,脸上露出久违的享受之色。
第二十四章风雪出击
“总算喝上酒了。”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安文生微微一笑:“刘仁愿此前才是左骁卫郎将,级别在骁卫中只算郎将一级,不算高啊。
以前立功许多,但也犯过不少错处,蹉跎至今,他心中立功之心应该是挺急迫的。”
停了一停,安文生放下手里的酒杯,一边慢条斯理的撕扯着烤肉,一边继续道:“刘伯英官阶大于他,在他面前又提起薛仁贵之事。
薛仁贵虽然此前在高句丽时作战不力,但后来与辛文陵在黑山击败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以下将士,战后他因功拜左武卫将军,封河东县男。
而刘仁愿只是郎将,再上才是将军,呵呵,其意不言自明。”
苏大为慢慢咀嚼着他话里的意思:“刘伯英究竟是谁的人?”
“自然是陛下的人。”
苏庆节在一旁插话道:“虽然在军中名声不如我阿耶显赫,但每次征高句丽,刘伯英基本都由陛下钦点出战。”
“狮子别闹,全大唐有几个人能有你阿耶的威名。”
苏大为摆了摆手,心中想的却是,若不是问一下,还真的被刘伯英的话给绕晕了。
看上去是说陛下好战崇佛,其中必然还有其他的深意。
若是当时跟着牢骚,岂不是前途堪忧?
刘仁愿那么精明的人,不会以前在这方面吃过亏吧?
算了,这些政治站队的事,苏大为既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去深入。
他只想利用好手中的权力,将自己的目标完成。
“刘仁愿这个副总管也是憋屈,本来应该可以统兵一两万人。
待完全分兵后,岂不是只有数千兵马。
开春后即将平定百济之乱。
就算我们不动手,那些百济叛军,还有伪王扶余丰那边,也会坐不住,向我们出手。
大战在即,刘仁愿才几千人,如何够用?”
“别说他了,我们不也是一样。”
“要维持住熊津都督府的治所,还有实行有效管理,光靠手下那几千人可不够。”
众将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苏大为在一旁端着酒,缓缓的喝着,心里想到了许多。
开春后的战争,会是什么样子?
对了,自己比所有人应该都看得更远。
大皇以为只是对高句丽一场战争。
还有对百济的镇抚。
但,实则有三场,不,甚至是四场。
对百济叛军的剿灭战。
对从对马岛倾巢而来的倭军,在白江口的决战。
灭高句丽之战。
还有,最麻烦的是,与新罗在之后许多年里,对三韩之地的争夺战。
历史上,大唐的一番心血,耗费无数钱粮与将士热血才征服的百济,最终便宜了新罗。
甚至原本高句丽的一些城,也被新罗强占去。
这个看似恭顺的大唐小弟,其实才是辽东战役中,最后的隐藏BOSS。
万万不能疏忽。
苏大为此前其实为此已经做过一些布置。
不过那时他只是做为都察寺在半岛重组情报网,替苏定方的用兵,提供辅助性的帮助。
但现在,这一切的责任都压在他的肩膀上了。
那么对新罗和百济的手段,似乎可以更强势一些。
“阿弥,陛下给你的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席间,苏庆酒乘着酒兴,问了一句。
苏大为斜睨了他一眼:“你真想知道?”
“呃,不了。”
苏庆节被他眼神一碰,心头那点酒意,随着一个激灵,醒了大半。
陛下的密信岂能打听,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还好席中都是自己人。
苏庆节忙借着喝酒掩饰过去。
苏大为心中则是想起李治信里对自己提到的那句话“许卿便宜行事,望卿察之,莫负朕望。”
李治,这次给的权力还真是超乎想像啊。
居然说出这么热乎肉麻的话。
是媚娘姐吹的枕头风吗?
“便宜行事”。
这四个字,令苏大为的心里,忽然变得火热起来。
他的目光透过升腾的橙色篝火,远望东边。
在那个方向,跨过辽阔大海,越过对马海峡,便是倭国的九州岛。
如果这次倭人足够作死,凭着李治给的这四个字,是否去倭国扫荡一番?
倭国的金银矿藏,似乎颇丰。
自从大唐的援军到达,已经过去半个月时间。
这半个月里,泗沘城的唐军经过了一系列动荡与调整。
终于重新稳定下来。
苏大为为熊津都督府代都督,所部从刘仁愿手下独立出去,等于开府建衙,所有的班底和人手,由苏大为一手抽调和搭建。
而刘仁愿,虽然百般不爽,但最终也只得认了。
他和苏大为没仇,之前相处还颇为融洽。
可惜,以后大家各自负责一方面,皆为百济战区的方面大将。
各有各的任务在身。
再聚时,应该不会像以前那般自在了。
另外刘伯英则是回到海船上,偶尔也会派兵沿熊津江入泗沘城,让船上的卫兵在城中轮休。
还有就是帮助城中唐军传递消息,或者运送一批物质。
困难还是有的。
泗沘城中唐军粮仓里的粮食,已经日益见底了。
时间是龙朔元年正月底。
夜色深沉。
凌厉的海风吹过半岛,大雪纷飞。
这应该是立春后百济最后一场雪了。
气温一下子降到冰点。
俗称的倒春寒。
故百济国王都泗沘城,在深沉的夜色中,在风雪之中,位于北边的城门,悄然打开一条缝隙。
一支全身黑衣的唐军,悄然出城。
从第一骑出城,到最后一骑,足足用去了大半个时辰。
看他们的马与兵器,衣甲形制,与普通的唐军不同。
如果有泗沘城内的唐军自然会认得。
这些装束,是新成立的熊津都督府,代都督苏大为的下属。
这是苏大为担任代都督以来,第一次行动。
很可能,也是唐军战略收缩后,最重要的一次行动。
骑兵出城,向着北境而动。
同一时间,沉寂靠在海港的大唐水师,大船悄悄起锚,向着北方仁川港的方向,悄然驶出。
骑兵一路向北,冒着风雪酷寒,前行了大约两个时辰,然后钻入道旁的山林。
林中生起若有若无的火光。
在这样的风雪夜里,不会有任何人现有人的踪迹。
林间,被人劈开杂草,腾出一片空地,唐军将战马牵于避风之处,细心的喂以豆料,给马休息。
除了有人料理战马,还有人升起篝火,给卫兵轮流暖身。
最中间的一堆篝火,以苏大为为。
身边站着安文生、娄师德、王孝杰、黑齿常之、南九郎等将领。
如今苏大为麾下,一共有四千八百卫士,将原本的折冲府一分为六。
苏大为代熊津都督,下面设四折冲府。
每折冲府按下府制,八百人。
娄师德、王孝杰、崔器、苏庆节、阿史那道真、黑齿常之六人统领。
此次苏大为出城,共带了三个折冲府的兵力,共计两千四百人。
剩下的三人,留守熊津都督府。
苏大为出城,留守者,以苏庆节为。
另外聂苏也被他留在泗沘城,帮苏庆节守住局面。
百济不太平。
开春以来,周留城那边已经陆续派出几波人马试探。
虽然都被唐军击破。
但情况依旧不容乐观。
叛军不缺人,一些小的损伤,对他们不伤筋骨。
而唐军缺粮。
寒风凛冽,吹动着树林里的枝叶呼啸动摇。
篝火的火焰,随着从树枝透进来的寒风不停的闪烁。
苏大为站在火前,借着火光,在摊开的地图上仔细搜索着。
看了片刻后,他在地图上用食指虚画了条线:“从这里,到北境,还需多久?”
“快的话,明晚。”
黑齿常之道。
此次行动,苏大为特意点了黑齿常之。
一来因为黑齿常之是本地人,熟悉地理环境。
二来,也是让黑齿常之尽快融入唐军。
数月来的心血,终于看到了成效。
黑齿常之现在对唐军及苏大为,已经不再排斥,在苏大为出任熊津府代都督后,黑齿常之终于表示愿意归顺。
此事,令苏大为十分欣喜。
当时就定下黑齿常之领一折冲府的兵马。
有了黑齿常之的投效,他对解决百济之事,信心又多了几分。
目前在百济旧土上,除了在周留城的扶余丰。
闹得最凶的便是前百济郡将,沙吒相如。
在黄山附近,打着替阶伯报仇的名号,拥兵号称十万。
也幸亏苏大为此前俘获了黑齿常之,不然此时的百济叛军会更加凶悍。
“再次重申一下此次行动的目地,沿着延平道向北,一百五十里处是寂北城,我们到达这里可以诈开城门,然后取得补给。
接下来,再前进五十里,到高句丽买召忽。”
苏大为收起地图,环视左右道:“据情报,那里有大量粮草聚集。
我们此行,一为搜集粮草,二为探听高句丽虚实。
若事有不谐,宁可将粮草全部烧光,绝不给高句丽人留下一粒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