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我见刘仁轨似乎对你的决定口服心不服。”
静室里,安文生手里捏着两枚铁核桃,向苏大为道。
铁核桃,是他最近的心爱之物,在船上无聊时,手里盘着核桃,没事还可以夹碎了吃一颗。
嗯,安文生这货备了一筐铁核桃,算是他在旅行途中消遣解闷之物。
“刘仁轨性烈,他自有主张,不过此事由我主持,他必须得听我的。”
苏大为盘息坐于榻上,静静调息,恢复精力。
刘仁轨虽然是水师名将,但论及对整个半岛攻略的大局观,却远不如带着后世见识的苏大为。
其实又何止是刘仁轨,此时唐军五大总管,再加一个刘仁愿,都不会把倭国放在眼里。
在考虑对付百济和高句丽时,并没有把倭岛也加入进来,做通盘筹划。
只有苏大为,深知那个小岛上的人,有怎样的野心。
“这刘仁轨也是个妙人。”
安文生手指一捏,“啪喀”一声,将核桃以指力夹碎,拈起一块果肉放在嘴里细细咀嚼,又向苏大为递了半个核桃。
见苏大为摇头,他一边继续吃着核桃,一边道:“武德年间,刘仁轨被调为陈仓县尉。
当时,折冲都尉鲁宁骄纵违法,历任陈仓县官都无法制止他。
刘仁轨就职后,特地告诫鲁宁不得重犯,但鲁宁仍凶暴蛮横如故,刘仁轨于是用刑杖将他打死。
州里的官员将此事禀告朝廷,当时的秦王愤怒地说:一个县尉竟打死了我的折冲都尉,这能行吗?
把刘仁轨召进朝廷责问。
刘仁轨回答:鲁宁侮辱我,我因此杀了他。
太宗认为刘仁轨刚毅正直,不仅不加惩处,反而提拔他为咸阳县丞。”
苏大为点点头,他手掌着都察寺,对身边合作的将领,自然有过一番调查,研究其为人品性,和用兵特点。
刘仁轨刚毅,他是知道的。
不过他是太宗朝的旧臣,在李治朝,再继续这么头铁,只会惹祸上身。
这次出事,也是因为得罪了李义府。
被李义府暗中设计陷害。
李治不清楚这些吗?
怎么可能。
但是亲疏有别,李义府属于能吏,道德谈不上多高,但是办事确实有能力。
对李治来说,这种能办事,好驾驭的人,反而是他所需要的。
至于刘仁轨、刘仁愿这些太宗朝的旧臣,正因为太过刚直,反而不太想用这些人。
宁可培植自己的亲信班底。
刘仁轨这种还好一点,一来有能力,二来因为出生比较微寒,在朝中没什么结党营私的做为。
李治在需要的时候,还可以用一用。
像刘仁愿这种,有一定出身,又是太宗朝时的信重老臣,能力又不是不可替代。
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像卢国公程知节一样,弄个体面退休。
不过,为了保住刘仁轨,刘仁愿拒绝了李义府暗害刘仁轨的要求。
待百济事毕,只怕难免会遭到清算。
反观刘仁轨,因有白江口大战的战功,李义府反而不好动他。
“所以任何时候,军人还是得靠战功来说话。”
“你说什么?”
安文生诧异的看向苏大为。
连手里吃核桃的动作,都慢了半拍。
阿弥这话说的没头没脑的。
“没事,再有半个时辰就到白江口了,希望在那里不会碰到倭人的船。”
苏大为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他这次和刘仁轨的水师从海上进攻周留城,弄不好,真的会与倭人的船队遭遇。
呃,白江口之战,会变成自己主持的?
一不小心又要改变历史了?
他随即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改变得也已不少了。
再多一件,也没什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丈夫行事,但求个快意,其他的算个屁。
安文生将最后一点核桃肉投进嘴里,嘴里细细品味着核桃香味。
手指轻弹,核桃碎壳,被他透过窗口射向茫茫无边的黑色海波中。
“对了,临行前听说副总管还和你单独聊了会,他找你没什么事吧?”
“他和我说了一会王玄策的事。”
“王玄策?”
安文生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
“对,副总管说,他与王玄策是旧识,也曾在王玄策使团里见过我阿耶的英姿。
那是贞观二十一年,太宗命王玄策为正使,蒋师仁为副使,领三十多人巡游天竺各国。
那是王玄策第二次出使天竺,也是我阿耶第二次被他征召。
结果没料到到达中天竺后,惊闻戒日王已经死了。
戒日王就是玄奘大师去天竺时,中天竺当时的王。
戒日王十分敬重玄奘大师,还为了他召开过佛法的辩论大会,叫什么无遮大会。”
“这名字听着有些猥琐……”
“恶贼,滚!”
苏大为没好气的骂了他一声:“副总管就是跟我叙了会旧,说是待战事结束,回长安后,为我引荐王玄策,可以听他说说我阿耶的事。”
贞观二十一年,苏三郎应召入王玄策的使团,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这事对苏大为的家庭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虽然后来柳娘子说,苏三郎是力战而死,并没有别的原因。
但苏大为心里隐隐的,也想问一问王玄策,想知道当年在中天竺究竟生了什么。
毕竟,苏三郎留下的刀和弩,都极为不凡,对诡异有压制作用。
想必也不是普通人。
李大勇当初也是通过苏三郎的刀弩,才认出自己。
这其中渊源和缘份,倒值得苏大为去查一下。
之前一来诸事繁杂,二来当时王玄策不在长安。
如今刘仁愿主动提起来,苏大为自然不会拒绝。
安文生摸着自己的下巴,缓缓道:“刘仁愿,这是变相的向你求援呢。”
“嗯?”
“他恐怕也嗅到危险了,以大唐嵎山道副总管的身份,在这百济,能调用的资源少之又少,这风向不对。”
苏大为微微一怔,又了然的点点头。
“确实如此。”
刘仁愿并非庸才,虽谈不上多厉害,但也是一员老将,能将。
在守泗沘这段时间,处处受到隐形的掣肘,令他有力难施。
不然泗沘城之前的攻防战,不至于打成这个模样。
这其中有原因或许有许多,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则是朝中有人在使力。
真实历史上,百济残余势力覆灭后,刘仁愿与孙仁师班师还朝,刘仁轨率领一部分唐兵留下镇守。
麟德元年,刘仁愿以卑列道总管的身份率新军渡海,与旧镇兵交接镇守事务。
到达百济后,检校熊津都督刘仁轨极力劝说刘仁愿,要求自己继续留守百济。
刘仁愿坚决要求换防,乃至与刘仁轨交恶。
此前已经有流言说刘仁愿图谋割据海东,经过这次风波后,唐廷更加怀疑刘仁愿的忠诚了。
麟德二年,刘仁愿作为敕使,在熊津就利山主持新罗国王金法敏和百济前太子扶余隆会盟。
乾封二年,刘仁愿受命东征高句丽,从南线进攻,计划与李勣率领的主力军会师于平壤,并督促新罗出兵助征。
总章元年,高句丽大谷、汉城二郡十二城归顺刘仁愿。
但到了同年八月,唐廷以刘仁愿在征讨高句丽的过程中逗留不赴为由押回长安,高宗下令斩杀刘仁愿。
最终,念及刘仁愿当年守百济的功劳,减为流放姚州。
从此,史书上再无刘仁愿的名字。
苏大为看向安文生。
安文生也看看他。
两人都没说话,但心里,却有一份默契。
当今陛下,疑心病可不小。
许多事,先得让陛下放心。
否则……
当然这种话,是绝不能说出口的。
苏大为沉默片刻:“副总管对我不错,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会帮他一把。”
“知道你重情义,不过你也得替自己谋划一下。”
“我还年轻,多立功就是了,功劳大了,陛下心中会有一杆秤。”
“功高盖主。”
“滚你,恶贼,少说两句会死啊!”
两人斗着嘴,就在这时,忽觉船身一震。
前面有人出低呼声。
苏大为与安文生稳住身形,抬头看去。
前方,黎明前漆黑的天幕下,一座大城烈焰腾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