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三年,倭国推古倭王派遣隋使小野妹子至洛阳觐见隋帝。
隋炀帝杨广看到有属国来上贡,原本非常开心,可当他看到国书时,脸都绿了。
推古倭王这傻娘们完全不顾国力和军力的差别,竟然在国书中,以‘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为开篇。
当时隋炀帝的脸就抽了。
作为华夏宗藩体系中的宗主国,天子一词一向只有中原王朝的皇帝才能自居,其余邻国只能以王自居。
倭人的国书,是对炀帝赤裸裸的挑衅,以及对中原王朝的蔑视。”
大战的序幕已经拉开,安文生却在这时,向苏大为讲起了大唐与倭国的恩怨。
严格来说,是倭国与隋的恩怨。
唐承大隋之志。
倭王不自量力挑衅了隋炀帝,现在居然还胆敢主动向大唐动挑衅。
苏大为凝视着海面上越来越近的倭人战船,脸上微色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文生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继续道:“杨广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但素来脾气暴躁的他,却在当时展示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该有的反应。
他并没有当场勃然大怒掀桌子,处死冒犯自己的小国蛮夷,甚至没有处罚鸿胪寺官员,只是事后闷闷不乐的吩咐说:以后这种番邦蛮夷的无礼之人,不要引来朝见我了(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阿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事实上大业三年,杨广太忙了。他改官制、颁行《大业律》、修驰道、防范突厥,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大嘴巴子先抽高句丽了。”
安文生忍不住摇头道:“若不是隋在高句丽城下折戟沉沙,以杨广的脾气,事后定会找倭人报复。”
“这个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史书上记录了隋炀帝相关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隋炀帝特地找了鸿胪寺卿询问倭国在哪?
第二件事情,下令江都制造可以出海远行的大海船。
第三件事情,在隋炀帝回书推古倭王时,针锋相对的写了‘皇帝问倭王’的开篇,表达了自己强烈不满。”
安文生抚掌道:“说得不错,那……”
“所以对小日……小小倭国,我们大唐要临以天兵,一次把他们打痛打残,甚至如百济一般,将倭王献俘于长安。
将倭岛纳入我熊津都督府的治下,如此以来,倭国自然不会再出乱子。
以后也都不会再成为中国的威胁。”
中国,即天下之中。
这个词最早出现在西周。
后世有一青铜器名“何尊”,1963年出土于陕西宝鸡。
铜尊内胆底部现有一篇一百二十二字的铭文。
铭文写道“惟武王既克大邑商,则迁告于上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辟民’”(周武王在攻克了商的王都以后,就举行了一个庄严的仪式报告上天:“我已经据有中国,自己统治了这些百姓。”)
而其中“宅兹中国”是“中国”最早的文字记载。
此后的中原王朝,亦皆称中国。
顺带一提,白江口之战后,倭国学大唐学得彻底,把去朝见倭人天皇,称之为“上洛”,意味上帝都洛阳朝见天子。
同时倭国也一处自称为“中国”。
学得很彻底。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劝苏大为不要在倭人身上浪费太多精力。
当年隋炀帝都没做到的事,我们如今不过是熊津都督府,把这些倭人打退也就是了。
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治理百济土地上。
但是听苏大为的意思,大有不破楼兰誓不还。
好像还想跨海直接打上倭岛。
这……
安文生不确定苏大为是一时兴起,还是真这么想。
大战即将爆,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决定,等打完这场海战,再与苏大为好好谈一次。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从大唐楼船上响起。
苏大为的坐船上升起熊津都督大旗,并及各色彩旗令旗。
唐军的鼓是用二十年的蛮牛皮制成。
鼓声雄浑,音如炸雷。
刘仁轨全身披挂甲胄,向着苏大为大步走来。
走到近前,抱拳鞠躬道:“苏都督,敌船已近,请允许末将迎敌。”
“你放手去做,授你临机决断之权,不必事事向我禀报。”
“是。”
刘仁轨豹目中光芒一闪,用力抱了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一边走,一边喝令兵卒,将一道道命令流水般的传出。
唐军楼船上,鼓声渐变。
彩旗在望塔上被兵卒按着某种特定节律挥舞。
激昂的号角声吹起。
唐军七艘楼船开始变阵。
苏大为的主舰不动,两旁各三艘楼船左右张开前出,如同两翼。
而围绕着楼船的大小一百七十余艘战舰,驶出白江港,主动迎向倭人的战船。
双方的鼓声越来越响,眼见着即将接战,突然,从倭人的船队里,飞出一艘小船,如箭一般,脱离倭人船队,向着大唐楼船驶来。
行到半途,已经被刘仁轨的水师船队截住。
一番对峙盘问,唐军战船中的鼓声稍缓。
随即由唐船左右夹着倭人小船,来到苏大为的楼船下方。
早有唐军传报,来者,是倭人的使者,求见唐军主将。
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一眼,身旁的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崔器等人,都是一脸古怪。
“这倭人,安的什么心?船都快冲到鼻子底下了,现在还派什么使者?”
“先礼后兵,看看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苏庆节道。
苏大为点点头,向身边兵兵附耳交代几声,然后一抖披风:“把人带上来吧。”
天空,阴云渐聚,彤云密布。
海面上风浪渐大。
楼船随着波浪,不住起伏。
一名身穿官袍的矮小倭人,被兵卒领上楼船。
在上船之前,倭人的刀已被缴了,身上也经过唐军严密搜身。
倭人的船,在距离船军水师两箭之地,暂且停驻。
似乎是要根据使者传话的结果,再决定打不打。
倭人使者年约三旬,身材矮小,一双细小的眼睛,眼珠却十分灵活,一上船就左右张望。
他一眼看过去,在唐军的楼船舺板上,有一员年青的将领,一身明光甲,身披血红披风,如苍松般立于船头。
这将领年纪实在年轻。
脸庞上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透着威仪。
古铜色的肌肤,透出一种野性的力量。
特别是他的鬓。
不像一旁的唐军将领戴着头盔,而是一手按刀,一手挟头盔于腋下。
随意束起的黑,随着海风舞动。
如燎原之火。
倭人心里一动。
来之前,他已经得过授意,心知这位必是大唐新任命的熊津都督苏大为。
但他却没急着上去,而是把眼偷看苏大为身边。
两边各有数名大唐将士,如标枪般立于船头。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年轻。
看上去都是二十许。
一个个身上都带着令人瞩目的傲气,仿佛耀目的阳光,令人不敢逼视。
倭人还待多看几眼,身边南九郎早就喝叱道:“来使无礼!”
按刀立于船边的一帮大唐府兵,同时大喝道:“大胆!”
倭人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他收慑心神,小心翼翼上前两步,又偷眼瞟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侧稍远,被唐军兵卒隔开的扶余丰等人。
眼中闪过一抹惊异,忙借低头掩饰道:“在下藤原义人,为吾王使者,向大唐熊津都督传话。”
“倭王?”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动。
他随手将手里的头盔塞到安文生怀里,不紧不慢的道:“齐明倭王不是死了吗?这么快又有新倭王?”
苏大为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倭国国内正经历一场权力更迭。
但是按他对后世历史的记忆,齐明天皇挂了以后,应该是中大兄掌权。
怎么现在又出来一个倭王?
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又生出什么蝴蝶效应?
“新倭王是中大兄吗?”
苏大为随口一问,却令藤原义人心中剧震。
显然这位大唐熊津都督对倭国内情,相当了解,而且十分关注。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藤原义人低眉顺眼道:“吾王名高市,继位为新王。”
“高市?”苏大为皱眉念了一便。
他记得,高市不是那个天武天皇的长子吗?
脑子有点乱,人和时间线对不上。
算了,也不用去细想,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带来的历史改变,引起的历史改变。
苏大为目光从藤原义人脸上扫过:“我听说你们倭国内有一个大臣名藤原镰足,不知与你是何关系?”
苏大为每说一句,藤原义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的神态越恭敬,低头道:“藤原镰足,是我家族长兄。”
“哦,听说你们的大化革新,是向大唐学习……”
倭国大化二年(646年)正月初一,倭王孝德颁布《改新之诏》,正式开始改革。
其主要内容是:废除大贵族垄断政权的体制,向中国唐朝政治和经济体制学习,成为中央集权国家。
这个举措,才真正令倭王的权力,得到增强。
苏大为话锋一转:“现在倭船云集于此,是想同大唐开战吗?”
藤原义人的脸色由白转红。
哪怕倭国上下真有此心,也绝不能在此时由他开口说出来。
否则只怕不能活着下船。
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敝国上下,并不是要与大唐开战。”
“既来我大唐熊津都督府白江村,不为开战……”
苏大为冷笑一声:“那便是来向大唐称臣了?”
藤原义人身体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