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在辽东前线,刚渡过辽河的李勣收到战报时,惊得从座上跳起,在军帐里连转了数圈,最后举起此信高呼:“嗟夫,吾果然没看错他!”
这个他,自然只有苏大为。
在辽东一线,李勣运筹帏幄。
唐军数十员名将,十几万大军分进合击,大肆攻取。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上苏大为这一战的威风。
此战前,苏大为按兵不动,悄悄蓄积大同江水,拦堤筑坝。
又花了数月之功,才在枯水季将水坝蓄上,又悄然令河流改道。
待到春暖花开,水流渐急时,突然掘开堤坝。
汹涌的大同江水,瞬间吞没了高句丽军的营垒。
数十里方圆,生灵皆化为鱼鳖。
自此以后,在地图上,大同江的江水流向,永远的改变了。
拦水筑坝,水淹七军这种计谋并不出奇。
奇就奇在苏大为反其道而行之,在冬季枯水时筑坝,提前数月做了准备。
并且悄无声息的瞒过了高句丽人。
最后洪水肆掠,一战歼灭高句丽最后一支精锐大军。
此时,高句丽已再无可用之兵。
只得困守孤城。
一月之后,各路唐军会师,将平壤城团团围困。
此时的平壤,外无援军,内无粮草。
五月,高句丽名义上的大王高藏,派泉男产率领数十人,持白幡投降于唐军。
泉男建仍然闭门拒守。
其后高句丽将领僧人信诚,秘密派人联络唐军,自己作为内应,五天后,信诚打开城门,唐军进入平壤,生擒高藏、泉男建等人。
民心尽失,大势已去。
雄踞东亚数百载的高句丽,自此消亡。
一个崭新的时代,大唐的疆域,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东至朝鲜半岛,西达中亚咸海,南到越南顺化一带,北至西伯利亚贝加尔湖。
幅员万里。
为了有效管理这么大的疆土,大唐在故突厥、回纥、靺鞨、铁勒、室韦、契丹、辽东等地,分别设立了安西、安北、安东、安南、单于、北庭六大都护府。
忆往昔——
早在贞观元年,太宗李世民将天下为分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等十道。
贞观十四年,全国共设三百六十州府,下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
全国共计三百余万户,人口一千二百余万。
到了李治朝,龙朔三年这个时期。
全国大致三百九十余万户,人口一千六百余万。
这还不算新纳入版图的各大都护府掌控地区。
就人口来说,此时唐朝还未到其巅峰。
但正如李勣对苏大为所言,以一千多万人口,掌控如此广袤的疆土,古未有之。
盛唐之盛,光耀千古!
隆隆隆~
大军开赴平壤城。
城内外一半是火,一半是挥刀耀武扬武的士兵。
苏大为立于城头,看着这一切,默然不语。
“都督!”
听到有人喊自己,苏大为转头看去,一眼看到带方刺史刘仁轨,手按刀柄大步走上城头。
这员老将已经年过六旬,满头的白,在风中起舞。
但是精神依旧健旺,两眼炯炯有神。
颔下的白须倔强的翘起,显得极为强硬。
刘仁轨本是文臣出身,在太宗朝一直以直言敢谏而闻名。
后来因为敢谏在朝中得罪了长孙无忌一党,因而被贬。
岂料后来因祸得福。
在李治掌握大权后,大部份的老臣受到猜忌,刘仁轨这种恶了长孙无忌的,反而进入李治眼中。
后来战事需要,刘仁轨弃文从武。
但他少年神童,乃文武双全之才,很快便摸清兵法门道,指挥作战,无往而不利。
可惜,刚有好转,又得罪了李义府等人。
好不容易在百济作战扬名,已经年过六旬,早过了一个人身体和精力最巅峰的时候。
李治一朝有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一批扬大唐国威的名将,年纪都在六旬开外。
像之前的苏定方、程知节、李勣。
苏大为熟识的刘仁愿、刘仁轨,还有至今尚未见过的萧嗣业、刘伯英、程名振、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这些名将,藩将,无不都是过了六十耳顺之年。
高宗朝前期,正是靠着这些老将、名将,才支撑起大唐的武德。
这是太宗李世民为李治留下的遗产。
也是大唐的幸运。
在古时,古人的寿命远不如后世,四五十岁,已经可称高龄。
到六七十岁,还能提刀上阵,那简直是个奇迹。
而这样的奇迹,在李世民、李靖、李勣、苏定方等将领的身上,一再上演。
简直是上天眷顾大唐。
但凡苏定方或者李勣未能撑住,在六十以后卧病在床,或者病亡。
那大唐对外征战和灭国的历史,只怕都要大大改写。
不过,时间走到龙朔三年,随着大唐征服高句丽。
属于老一代名将的荣光,已经快要走到尽头。
李勣今年已经年逾七旬。
打完高句丽这一仗,李勣再也支撑不住。
他也该颐养天年了。
苏定方比他还大两岁,已经七十有二。
这两位的年纪,就算在后世都是爷爷辈。
何况在此时。
随着这两位支撑大唐半壁的名将老去。
唐军将领中,确实会出现一阵青黄不接的情况。
至少最近几年,唐军中,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接替苏定方和李勣的位置。
能够统领全局,打那种以少胜多的灭国级大战。
苏大为走神的时候,刘仁轨已经走上城头,站在他身侧,向下看了看。
此时是唐军刚刚全部占领平壤城,正在清点收获,以及追捕逃人,正是最混乱的时候。
无论多么自称是“仁义之师”,古代这个时候,在破城的时刻,都难免混乱。
何况唐军中,无论是李勣还是其余的将领,都默许唐军劫掠一日,以鼓舞士气。
现在不比太宗时了,打仗若不来点劫掠,不给将士们分点财物,意味着这些自备武器马匹干粮的府兵,外出作战数年,流血流汗,可能会颗粒无收。
如果命不好,在外阵亡,在大唐的妻儿老小,生活都会陷入窘迫。
在太宗朝时,李勣尚敢对李世民直谏,说将士们千里迢迢,冒着矢石,不畏牺牲,浴血奋战,是为了陛下承诺的财物。
如果陛下不兑现承诺,只怕会伤了众将士之心。
可是在李治朝,已经很少有人敢这样直谏了。
最大胆的还数刘仁轨那次。
上书李治历数军中之事。
可惜也没得到回应。
像李勣这种善于谋身之人,更不会冒着风险去提谏议。
但是他是从底层一路拚杀出来的名将,深知兵卒之苦。
不能让士卒太苦,可也不能驳了陛下的意思。
夹在中间,这仗,难啊。
这种条件下,最终仍消灭了雄踞辽东的霸主高句丽,可以说有极大的运气成份。
如果不是泉盖苏文死了,如果不是泉男建他们兄弟火并内哄。
如果不是有了带路党。
如果不是苏大为在大同煤,一次将八万高句丽军用水淹没。
最后结果如何,殊难预料。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
唐军加起来兵力不超过二十万。
而若高句丽城还有八万雄兵。
就算是李勣率军围城,也未必能敲开平壤城的硬壳。
之前苏定方,不也是对平壤围城了吗?
最后还不是对这坚城束手无策。
不得不解兵而去。
苏大为一战淹没高句丽八万人,从军心士气上,对平壤城以致命打击。
当时站在平壤城头,可以亲眼看到被洪水汹涌吞没的八万高句丽精锐。
那种心灵震撼感,绝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所以李勣在接到战报后,才会惊喜失态。
凭着他多年作战的直觉,嗅到了决胜的战机。
……
哭喊声好像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夹着某种肉类烧焦的恶臭,随风扬起。
黑白色的余烬从天空飘落。
刘仁轨回过神来,向城下看了一眼,看着城内城外不同的两个世界,微微叹息一声,转向苏大为。
“苏都督,你在想什么?”
“刘刺史,你看,这围城内外,有人哭,就有人笑。”
刘仁轨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苏都督可是看不惯唐军的劫掠?”
“是也不是。”
苏大为摇了摇头:“抢掠故然不是正义,但我非有洁癖之人,既然身为大唐都督,就要站在大唐的立场。”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既为大唐的英雄,那就只有牺牲敌人了。”
刘仁轨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
他年过六十,早看过了世间许多荣辱,对高句丽人或有同情,但站在大唐的角度,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就是看着苏大为站在城头,似乎并不高兴,担心他有什么心理负担。
正想到这里,苏大为冲他苦笑一下,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刘刺史不必担心,想我苏大为,放水淹没高句丽八万人,像我这样双手沾染人命的屠夫,哪有资格做道德圣人。
就求个问心无愧吧。”
“好一个问心无愧。”
刘仁轨微微动容:“我像苏都督这般年纪,可没这么清醒的心境。”
“刘刺史,你还是直接说我冷血吧。”
“不敢不敢。”
刘仁轨尴尬一笑,见苏大为脸上并无不豫,是在开玩笑,这才放下心来。
“苏都督,大总管正在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