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会不会是撒谎?”
“听其言,察其行,不像是做伪。”
都察寺内,苏大为召集了李博、高大虎两人,继续商议案情。
苏大为做不良人多年,对于犯人吐露供辞真假,还有肢体语言,有相当的了解。
这事奇就奇在,王家人,与那徐清望,都是真的。
“岂有两者都是真的?必有一假。”
“只能暂时存疑,派人盯着王家,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去推翻王劭与徐清望的证词。”
苏大为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略快的节奏,显示出心里无意识的焦虑感。
方才去王家,一方面是时间不等人,他选择直面怀疑对象,近距离观察。
其次,便是有“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的作用。
如果对方心中有鬼,被苏大为这么上门一惊,自然会有所反应动作。
这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都察寺会埋伏下人手,进行一段时间的盯梢和追踪。
只不过,究竟何时会有突破进展,就只有天知道。
一般来说,这种盯梢手段想要破案,需要的是时间和运气。
但是苏大为遇刺的案子,只剩明天最后一天。
从这个时间来看,破案的机会渺茫。
“实在不行……要不就向陛下求求情?或者让武后帮你……”高大虎看了一眼愁眉紧锁的苏大为,建议道。
“不成。”
苏大为还没开口,李博便在一旁摇头道:“寺卿之所以能掌握都察寺,保持超然的身份,皆因寺卿过去积累下断案如神的口碑,若是在这件案子上栽了跟斗,只怕会引后续一系列恶果。”
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大虎立时脸色微变。
此事看着是一桩刺杀案。
实则牵一而动全身。
背后有相当大的利益博弈。
如果真的有一天,苏大为无法保住都察寺卿的位置。
不光苏大为本人的权势大为缩水。
只怕这些跟随苏大为,受其庇佑的亲友,也会一损俱损。
若是换个人当寺卿,像高大虎、高大龙、李博,还有都察寺中无数亲近苏大为的官吏、探员,只怕都会被一一清除。
“退是不能退的。”
苏大为手指轻敲桌面,喃喃自语:“我如今站在这个位置上,如逆水行舟,只能进,不能退。”
“可这个案子,目前陷入瓶颈,要想侦破,不是说不行,但至少不是明日能破案的。”
高大虎苦笑起来。
他也是做过不良帅的人。
对于苏大为断案手法,了然于胸。
现今这种局面。
按正常程序走,很难出现奇迹。
“寺卿,汤饼来了。”
一名探员嘴里招呼着,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漆盘上来。
盘子里盛了满满一大碗汤饼,还有几碟小菜。
苏大为之前破案,忙得午膳都没吃。
在王家差点没被王劭老爷子直接打上来,本来还想蹭个午膳,自然也就泡汤了。
一直忙到现在,才能对付着吃几口热乎的。
“先吃吧,边吃边想。”
苏大为招呼着李博和高大虎一起,然后向守在一旁的几名高大虎手下探员道:“你们也先去吃,吃完了再回来,不吃饭可没力气做事。”
“是,谢寺卿。”
有了苏大为的话,他们忙叉手行礼,然后依次退下。
苏大为这顿饭还没吃上几口,就见一名长史匆匆跑上来。
“寺卿,外面有人找。”
“谁?”
“中书令,李义府。”
原本手里拿着胡麻饼,正就着热汤饼大口吃的苏大为,动作一顿:“他怎么来了?”
妈蛋,看来这顿饭是没法吃了。
苏大为有些遗憾的摇头,将手里的胡麻饼放下。
“寺卿,我们跟你一起。”
“你们继续吃,李义府嘛,我得单独招呼他。”
李义府并非单独前来,除了几名侍从,在他身边,还陪着大理寺的人。
程道之,继李思文后的大理寺主薄。
此外,还有一人,乃是现任大理寺卿裴廉。
前任大理寺卿段宝玄已经调任别处。
苏大为没记错的话,段宝玄已是洛州长史,后改越州都督。
至于苏大为的好兄弟,狄仁杰,狄大兄,在通明经科中举后,授汴州判佐。
后来得到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的推荐,升任并州都督府法曹。
他在外面任职,按原本的历史,还得多打磨几年,至到十余年后,才有机会回到长安,任大理寺丞,开始自己的传奇之路。
苏大为暗自打量厅中三人。
李义府在裴廉和程道之的陪同下,立于厅中,显得气场很足,有一种久居人上之感。
新任大理寺卿裴廉好像是裴氏出身,不知和裴行俭是什么关系。
大约四旬上下,黑黑须,双眸细长有神。
他的身量长大,有着典型关东人的特点。
至于那位程道之主薄,苏大为不太熟悉,不知他是何出身来历。
不过站在李义府和裴廉面前,此人几乎没太大的存在感。
“见过中书令、大理寺卿,主薄。”
苏大为向三人叉手为礼。
“苏寺卿,我是为了那件案子而来。”李义府手拈长须,嘴角带着含蓄的笑容。
就算知道此人城府甚深,,光看他这副皮囊,也只觉赏心悦目,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帅哥,无法生出恶感来。
“各位请坐,坐下聊。”
苏大为伸手示意,待几人入座后,他才坐下来向李义府道:“中书令想问案情进展?”
“正是。”
李义府微微颔:“前日在殿上,陛下定下三日破案之期,苏寺卿可是亲口应下了,为了支持苏寺卿,我今日特意过来看看,有没有可出力的地方。”
苏大为心中雪亮。
别看李义府话说得漂亮,他今天来,其实就是为了甩锅的。
若是三日期过,案子破不了。
苏大为被李治责难,他李义府也会被拖下水。
毕竟当日应下三日之期的时候,苏大为可是说了“要是有中书令的协助”。
苏大为破不了案,可以甩锅给李义府。
以李义府的城府,自然是不用做背锅侠,特意过来就是表明,自己对这案子很上心,也确实鼎力相助了。
到时在李治面前,也有话说。
你看,堂堂中书令,当朝宰相,为了你苏大为一个小小的刺杀案,累得亲自跑过来过问。
再要说中书令不支持,没助你破案,那可说不过去了。
苏大为看着李义府,李义府刚巧也看过来。
双方眼神一碰,一齐大笑起来。
彼此心里都是暗骂一声:“猾贼!”
这就是所谓表面笑嘻嘻,心里妈买皮。
“这个案情是这样……”
苏大为将目前掌握的情况,细细向李义府说了一遍。
做戏要做全套。
李义府想甩锅,他苏大为同样想。
就看谁的道行高了。
所以在案情上,苏大为没什么好隐瞒的。
目前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中书令,你看你能为我做点什么?
苏大为嘴上在笑,眼里却透着寒气。
这种眼神,让李义府感觉颇不舒服。
那是一种屠夫进场子里选猪的眼神。
他眉头微微一皱,心中暗恼:不过是一个幸进之臣,居然敢在老夫面前如此拿大,难不成你还以为真能凭此案赖上老夫?
心中冷笑着。
李义府脸上的笑容却越和蔼慈祥,连连点头道:“人说苏寺卿以前做不良帅时,断案如神,老夫本来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然颇有手段,能在两日内,查到这些,很不容易。”
苏大为看着他,笑笑不说话。
听起来像是好话,但你咬重“手段”二字何意?
是暗讽我拖你下水的手段吗?
来吧,继续斗下去,看谁的道行高。
不是你李义府在李治面前给我挖坑,老子也懒得理会。
既然你先难,这次不让你脱层皮,怎么显我的手段?
苏大为目光闪动。
李义府直觉得背后阵阵凉。
他勉强笑了两声,指了指一旁的大理寺卿裴廉:“大理寺卿就在这,你看还需要什么帮助,只管开口,若有需要,老夫还可差刑部与之配合。”
好,这锅甩大理寺和刑部了。
李治让他协助破案,他跑过来表示已经跟大理寺卿和刑部打过招呼了。
这事可怪不到我李义府头上。
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懂。
裴廉在一旁,一直在思索着什么。
这一刻听到提及自己,抬起头,脸上闪过一抹讶异。
然后,表情有点僵。
老子放下公务跑过来,怎么就变背锅侠了?
苏大为被刺杀的案子,如何甩得到本官头上?
“苏郎君,不知有何要求?”
虽然心里在骂,但面子上,裴廉还是强笑着,向苏大为拱手。
苏大为论品级,是比他低一些,但论职权,已经丝毫不亚于大理寺卿。
大理寺干的是明活,是维持法度,审理各地方案子的机构。
而都察寺干的都是暗活,是监督、监察和情报搜集,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堪称李治手里的黑手套。
若以实权论,甚至还在大理寺之上。
裴廉心知这一点,自然不敢得罪。
但他同样不能得罪李义府。
夹在两人之间,堪称左右为男。
“要求嘛,是有一点……”
苏大为脸上笑着,脑子转得飞快,搜肠刮肚的想能有什么方法,或者什么样的话术,可以把李义府和大理寺都绑上,把连带责任给实锤了。
到时李治若怪罪不能破案,李义府别想能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