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你们之前见过吗?”
苏大为举起手中竹夹,上面不知是绿叶还是什么,带着细碎的绿色。
程道之一时瞠目结舌。
仵作吞咽了一下口水,仔细打量:“好像……好像是某种植物绿叶,但我不能肯定。”
苏大为借着透入厅中的阳光,对着竹夹看了片刻。
他伸手入袖,取出一块干净丝帕,将夹头的绿色小心的擦拭在上面。
这绿色的东西,像是浮萍一样,叶极细小,一时不能判断究竟是什么植物,或者有没有毒性。
程道之忍不住道:“高阳公主的鼻子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我也觉得奇怪。”
苏大为将丝帕折好,收回袖中,又举起竹夹看了看。
上面还有淡淡的湿痕。
“高阳公主死亡的时间,是什么时辰?”
“昨夜。”
仵作想了想道:“晚膳之后。”
“这么久的时间,她的鼻子里,还有没有挥的水份,还有这绿植叶子。”
苏大为说着,用竹夹挑起一些盖住尸体的布帛,蹲下身子仔细看高阳公主的手。
“苏少卿,公主的手并手指,指缝,我们都看过,并无特别之处。”仵作在一旁道。
苏大为默不作声。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程道之和仵作不知他在做什么,一时不敢出声打扰,就连坐在房梁上的秘阁星君,也投以好奇的目光。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苏大为用夹子将高阳公主一根手指夹起,略微翻动了一下。
死者关节早已僵硬,颜色有些青白。
翻动手指,带着整个胳膊都僵直的抬起。
“苏少卿?”
“没事了。”
苏大为松开夹子,又将罩布重新盖上。
“为何不将公主的身体放置床榻上?”
“哦,是寺卿说先不要动,要保护好现场,待陛下旨意落。”
程道之在一旁,有些忐忑的问:“苏少卿,这……有什么不对吗?”
苏大为面沉如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让程道之和仵作都有些拿不准,究竟是现了什么,还是没现?
他这个沉默,实在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程道之在一旁等了片刻,见苏大为站起身,既不说话,却又不说离开,好像在那里思索着什么。
他忍不住开口道:“苏少卿,这边属万年县治下,万年县的不良帅正在处理后续的事情,还有万年县君也对此案十分关注,是否要去他们那,核实一下案情?”
“不必。”
苏大为摇头拒绝。
“那我们现在?”
“现场就保持原样就可以了,我要入宫求见陛下,你们有事可以先自去忙,回头若有需要,我再召你们。”
“是。”
程道之忙退后两步,向苏大为叉手行礼。
……
“苏大为入宫求见陛下了?”
“他怎么不按规矩来?不是应该先去大理寺,再召集万年县的不良帅问案情吗?”
“听说好像是在公主府上有所现。”
“现了什么?”
“暂时不清楚。”
“若是能给他添点麻烦的话……”
“不要多做无谓的事,免得把自己牵连进去。”
“那未免太便宜他了。”
“此案哪怕咱们不做什么,谅那苏大为,也无法轻易就找到凶徒,若限期不能破案,到时咱们再进言,可事半功倍。”
……
钟漏声敲过数响。
大唐皇帝李治坐在铺足了软垫的胡椅上,目光透过殿中升起的复雾,落在苏大为的脸上。
这目光里,透着复杂。
既有吃惊意外,也有怒意,还有着怀疑和审视。
“你刚才说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苏大为,难道当着自己的面,真敢提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要求?
李治觉得,是不是自己最近吃的药,药性太过,有些影响听力。
郭行真进献的丹药,吃了虽说感觉身体轻松不少,但服过药后,总有一阵子意识有些迷朦。
“臣说,若想破高阳公主的案子,恳请陛下许臣剖尸验身。”
“你……”
李治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眼前一黑。
耳边像是有无数铜钟锣鼓在敲响,一时头晕目眩。
“陛下!”
坐在一旁的武媚娘第一时间现李治的神色有异。
慌忙站起身,喊来宫人和太监,又传医官及郭行真上殿。
忙了好一阵子,才让李治的情况稳定下来。
“不许……泄露半字,若有人违……夷三族。”
“喏!”
跪在地上的医官和使女并及郭行真等人,只觉杀机凛冽,心中惊骇,不敢多言。
在武媚娘开口后,纷纷倒退着出殿。
看着闭目正在聚神的李治,武媚娘转向肃手站立在殿下的苏大为,声音冰冷:“阿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方才险些闯了大祸了。”
“愿陛下保重龙体。”
苏大为低下头,仍以一种近乎执着的态度道:“但方才我所说的,乃是破案必要之条件,若没有这一条,这案子,只怕半月破不了,恳请陛下和皇后现在就治臣之罪。”
“阿弥你……”
武媚娘俏面一寒,心中暗恼苏大为如此不知进退。
眼看着李治身体欠佳,还在这个时节气他。
若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太子还年幼,谁能收拾局面?
以前武媚娘只觉得苏大为聪明,与自己患难之交。
但这一次,她忽然现,苏大为是一把双刃剑。
他并不一定,能理会自己的想法。
难道是对他的羁绊不够?
武媚娘蛾眉微蹙,刚想将苏大为喝叱退下。
就在此时,一直没说话的李治开口了。
“为何要解剖高阳公主的尸身?朕想听听你的理由。”
武媚娘及时将要出口的话收住,看了一眼李治,退后几步,侍立在李治身后,伸出柔软的双手,替李治温柔的按摩着太阳穴。
殿角的金蟾炉,向着天空吐着烟气。
午后斜阳从窗外透入,照在氤氲烟雾上,有如仙境。
苏大为暗自定神,抬头向李治道:“不久前,臣带了大理寺的人,去命案现场看过,现一些可疑之处,臣以为,之前仵作的工作,有巨大的疏漏,若只看体表,无法判明高阳公主真正的死因。”
“仵作若有疏漏,可斩之。”
李治略提高一些音量,喘息了几口,感觉按在太阳穴上的冰凉手指,略微加了一些力道。
他有些烦闷的抓住武媚娘的手,将她按住,接着道:“朕可另派医派,女仵作,重新查验。”
“陛下,若不解剖尸体,只怕再查多少遍也是一样,这不是之前的仵作不好,而是只查体表,会漏过很重要的线索。”
“此言何意?”
苏大为伸手入袖,取出之前的丝帕摊开,双手举过头顶。
“这是我之前去查看现场后,从高阳公主鼻子里面现的。”
李治微眯的双眼睁大,看着苏大为捧在手里的洁白丝帕,一时愣住。
武媚娘开口道:“这是何物?”
“像是植物的绿叶。”
“这……这东西是从高阳鼻子里……”
“是。”
这种对话未免有些搞笑。
居然从高阳公主的鼻子里现绿植的叶子,但细细思量,不但没觉得好笑,反而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之前仵作不是说,高阳是被人折断颈骨,外伤而亡?”
“颈骨确实断了,但鼻子里,也有这种绿植。”
苏大为斟酌着用词道:“臣怀疑公主的死,另有蹊跷,不验尸,恐无法判明真正的死因,从而令案情陷入歧途,所以臣才斗胆,请陛下许之。”
这话说完,整个大殿陷入沉默。
令人感觉窒息的沉默。
武媚娘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她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
明明被仵作判定是外伤致死,但忽然有人说在死者鼻子里现植物叶子,可能有别的死因。
这,令她感觉到一丝难言的诡异。
李治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
他的手指在扶手上,时轻时重的敲击着。
“高阳,是吾的阿姊,若她死后,都不得安宁,还要惊动她的尸身,吾百年之后,何颜去面对太宗,去面对阿姊……”
“陛下,臣以为,只有查名凶手,以直报直,才是真正告慰公主在天之灵,才能令枉死的灵魂,得以安宁。”
苏大为以头顿地:“臣请陛下许臣方便,以查明真相,还高阳公主一个公道。若陛下不许,此案臣不敢言,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你……”
李治的手猛地握紧扶手,俯视着阶下的苏大为,脸颊上的肌肉绷紧。
“你这是在给朕出难题?在威逼朕?你好大的胆……”
“臣心中只有破案,找出杀害高阳公主的凶手,别无它念,若陛下觉得臣有罪,臣愿领罪。”
“好你个苏大为……”
武媚娘急道:“陛下自有主张,还不快快退下!”
一般叱着,一边站在李治身后,向苏大为使着眼色。
李治是外柔内刚的性子。
如果他不愿意做的事,任谁也无法逼迫。
苏大为今天的举动,是踩在刀锋上起舞,是站在悬崖边上疯狂试探。
何必如此?
就算不验公主尸身,就算不能限期破案,最多也就是责罚。
陛下难道还会砍你脑袋不成?
但你在这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