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知是怎样的帐?”
“陛下今日大朝会,那么多外蕃臣子看着呢,都听到吐蕃吞并吐谷浑,杀了吐谷浑王及弘化公主。”
许敬宗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极有份量。
“吐谷浑王,大唐蕃属之国,天可汗的臣属,弘化公主,太宗之女,如今俱亡于吐蕃,此仇若不报,只怕诸多外蕃会疑虑,会动摇我大唐统御诸蕃的根基。”
最后一个字说完,整个大殿安静下来。
李治强撑着身体,在武媚娘的扶持下,站起身。
“右仆射,咳咳……所言,咳,极是!”
李治的脸庞憋涨得通红。
对他而言,一时受辱可以忍得。
但有些底线,绝不容触碰。
天可汗与朝供体系,是大唐所以统御四方的根本。
吐蕃妄图改变这一格局,做挑衅大唐规则的人。
大唐,必须做出回应。
必须以雷霆般酷烈的军事行动,来“回应”。
否则,根基动摇。
大唐四周的外蕃,胡人,只怕都会动荡起来。
到那个时候,就不提封禅泰山了,连能否稳住目前的疆土,都成问题。
将付出极大的治理成本,经济、军事、政治,数管齐下,才能重新稳住局面。
许敬宗算的不是经济帐,他算的是未来的政治帐。
哪怕大唐刚经历辽东之战。
哪怕府兵疲弊。
哪怕如今大唐唯二硕果仅存的名将苏定方病重,这一仗,都必须打。
箭在弦上,不得不。
“朕意已决。”
李治在武媚娘的搀扶下,目光环视殿中文武诸臣,缓慢,但却坚定道:“无人不想安定,无人渴望战争,但若吐蕃非要一意孤行,侵吞我大唐蕃属。
那便雷霆并举,灭此朝食。
大唐非好战,只为惩罚不义而兴兵。
明日,朕要看到兵部的折子,此次出兵多少,粮草如何,战略若何,拿出一个章程来。”
李治方才还是一副精力不济,咳喘的模样,但是说这番话时,居然一气呵成。
他的两眼闪动着慑人的光芒,有鲸吞万里之气概。
直到此时,苏大为才看到了李治的另一面。
做为大唐雄主的一面。
“方略订好后,朕要在半月见到府兵出长安,击吐蕃。”
这话说出来,李勣、萧嗣业,甚至苏大为和苏庆节,李思文,几名武臣一齐出列疾呼。
“陛下,征吐蕃路途遥远,而且兵甲、粮草、人员调动,恐非一日之功,半个月,绝无可能。”
“陛下,若太过仓促,只怕准备不足,吐蕃和吐谷浑那边环境有异于中原,兵卒过去,大半水土不服。”
“且地形多山,我军需要仰攻,攻山的话,重甲骑也不得施展。”
“陛下……”
“都住口。”
武媚娘厉声喝道:“军中有难处,难道陛下不知?此事非止军事,更关系到大唐国威,那么多蕃属国都看着,若大唐不能迅速反应,以天兵临吐蕃,今后大唐要如何坐镇西域?
此战,非争军胜,更要争人心。
兵可速,绝不可耽搁。”
这话说出来,李勣和萧嗣业一时语塞。
道理我都懂,可真要那么玩,半个月的动员你想将吐蕃赶出吐谷浑,岂非儿戏?
“还有一事。”
李治喘息了一会,目光环顾李勣和萧嗣业:“朕以为,此战的目标不妨大一些,除了将吐蕃人赶出吐谷浑,朕,还要看到大唐的旗帜,插上逻娑。”
逻娑是吐蕃的都城,即后世拉萨。
这话出来,整个大殿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不光李勣变了脸色,就连许敬宗和郝处俊,都是一脸冷汗。
陛下真的动怒了。
这是想要将吐蕃灭国啊!
李治本人可能不太清楚高原地形,但李勣、萧嗣业和许敬宗等人,多少有一些耳闻。
何况,吐蕃如今的国力,比之颠峰时的高句丽也不遑多让,想要一战灭其国,这……
很有难度。
苏大为目光扫了扫众人,主动站出一步,向李治和武媚娘叉手礼道:“陛下,臣有一言。”
殿上李勣、萧嗣业的目光向他看过来。
李思文、苏庆节用眼角余光后望。
许敬宗向这边瞩目。
郝处俊看向他面色不善。
武媚娘扶着气喘急促的李治坐下,向苏大为道:“阿弥有何见地?”
“陛下方才的要求,希望速速出兵,最好是半月出兵,就兵马调动来说,有难度。”
见李治目光变冷,苏大为接着道:“但有办法可以克服。”
“什么办法?”
“陛下所虑者,是如今云集长安的各国使节,若吐蕃吞并吐谷浑之事传开,大损国威,所以要立即反应,派大军出征,以定那些蕃属和酋长之心。
若为此,其实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做样子即可。
甚至可以多派兵马,出城后虚打旗号,入夜后悄然回城。
这样,既安定人心,又不会令大军仓促起行。
其后兵部可以制订军略,做好万全准备,再派真正大军出击。”
“以一支偏军,虚张声势?”
武媚娘看了一眼李治。
见到皇帝陛下眉头皱起,手指在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似乎在推演利弊。
萧嗣业拱手道:“陛下,苏大为此计可行,半月之期府兵连粮草无法保障,以臣之见,至少需要三个月时间。”
郝处俊在一旁道:“但此计可以瞒一时,却无法瞒太久,若是迟迟没有唐军与吐蕃交战的消息,只怕终究会散了人心。”
苏大为立刻道:“可以把虚做实,派一支偏军先去增援,巩固吐谷浑至大唐边境一线的防御,同时刺探敌情,收集情报,甚至可以使间,用各种手段去迟滞吐蕃对吐谷浑的占领,为后续大军到来做准备。
同时吐蕃也必然防备着我们的报复,短时间内,他们能保持警惕,但若稍长一点,必然会放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说着,看向郝处俊道:“至于说外蕃属国的心,他们的酋长和使节现在长安,看到大军出征,便够了,等消息一来一回,后续大军,估计已经到达吐谷浑,与吐蕃开战了。”
李勣一直拈须思索,没有表态。
直到此刻,他才微微颔道:“陛下,依老臣之见,此计可行。”
坐在椅中沉默的李治,深深看了李勣一眼。
他是怒。
怒的是即将出行泰山封禅,即被吐蕃此举悍然打脸。
怒的是吐蕃公然挑衅天可汗和宗主国的威严。
更怒的是,吐蕃对他的欺骗。
之前,针对吐蕃对吐谷浑的侵吞,李治以天可汗的身份,向吐蕃赞普去信,要求吐蕃退兵。
大唐与吐蕃既有姻亲关系,同样也是宗主国。
否则当年王玄策也不可能向吐蕃借兵,灭掉中天竺。
而吐蕃的回信,也极尽谦卑,说只是惩戒吐谷浑王对吐蕃的挑衅。
并派出大量使者,携带重宝美色,在朝中游说。
如今来看,这全是吐蕃人的缓兵之计。
怒归怒。
但李治是成熟的帝王,不会因怒而兴兵。
是实实在在被吐蕃碰到了底线。
想要毕其攻于一役。
想要一战,能如昔年太宗朝的松州之战一样,换来数十年的边境安宁。
无数念头,自李治脑中闪过。
他微微点头:“就依苏大为此计,三日后,先派一支偏师出长安,可多立旗号,多造声势……”
说完,他侧脸与武媚娘小声说了几句,转过头来又道:“此偏师,便以苏大为为主将。”
这话一出来,苏大为的脸色一黑。
这特么,谁提出,谁干活吗?
自己和小苏才是新婚,这就被李治给派出去了。
心里虽苦,但也只能硬起头皮抱拳领命。
皇帝金口玉言,李治这话出来,哪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还好,李治又加了一句:“朕也知你才大婚,派你出去,实在无奈,朕左思右想,能以偏军,刺探敌情,分化敌人者,舍你苏大为还有何人。”
停了一停,李治提高音量道:“苏大为献计有功,着,赐明光甲一领,出城之日,披甲挂彩,耀武夸功。”
……
直到天色入夜,苏大为才拖着缓慢的脚步,回到自家宅子。
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件罩着红布的衣甲。
被数名太监和宫中千牛卫,带着羡慕的眼光,一齐送到苏大为家中。
铁甲,在唐时,属于禁物。
《唐律疏议》规定私藏“甲一领,弩三张,流二千里;甲三领及弩五张,绞。”
所以这年头,除非是军功贵族家传的铁甲,普通人家里再富,也不可能有铁甲。
这既是军功,也是身份的象征。
如李义府的案子,就是因为书房莫名现七领铁甲,成为定他谋逆之罪的重要证物。
后世的人,包括苏大为,其实开始有些不理解,为何大唐把私藏铁甲定罪这么重。
但是试想一下,后世情景——
你家里为什么私藏枪支?
为了狩猎。
那这把刀呢?
为了砍柴。
哦,好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等等!那辆装甲车是做什么的?
为了……干!没错,劳资就是想上街!大梅兴,串普王!
换为古人说法:
你家里为何私藏弓箭?
为了狩猎,班头。
那这把朴刀呢?
为了砍柴。
善,若无事,吾当归……且慢!这套甲胄是何用处?
谋反,我承认了,毁灭吧,赶紧的。
成套铁甲的价值很高,而且民间难以打造,对于穿戴者要求也很高,至少配马,而且最好是双马。
还要专门受训等等。
也只有军功贵族,家传才有一套铁甲。
绝不可能多。
都是要记录在案的。
古代的铁甲,就如同后世的装甲战车,是个门槛颇高而用途单一的战争工具,异常敏感。
苏大为现在被御赐了一件明光甲,可以传给家族后世。
是相当牛逼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