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鲸油灯的光芒亮如白昼。
苏大为看向叶法善。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能好好审视一番。
这几年,他在辽东,直到回长安,还是第一次与叶法善相对而坐。
他现,叶法善有些不同了。
叶法善如今年间五旬,已然不再年轻。
他的相貌,比前几年多了一丝风霜之色,两鬓染上霜白。
但这无减他的魅力,反而越显得仙风道骨。
当然,道长的额头也更高了一些,际线后退看来是全人类通病。
锃亮的脑门,像是画中的寿星。
也似乎在显示“我变强了”。
最大的变化,来自他的衣装。
比之过去简单的道袍,如今的叶法鹤氅大袍,上绣八卦图,头束阴阳子午高冠。
一派有道高士之感。
似是注意到苏大为在看自己,叶法善微微一笑,眉头舒展,如柳叶升起:“贫道这身,并不是因为随侍武后身边,而是继承了天师位。”
“天师?”
苏大为有些诧异。
听得叶法善解释,他才明白过来。
叶法善,字道元,号罗浮真人。
他是括州括苍县人,即后世浙江松阳县。
歙州刺史叶慧明是其父。
同时叶法善最近继承道统,是道家符箓派茅山宗天师。
“原来叶道长……咳,叶天师是茅山宗。”
苏大为不由肃然起敬。
三山符箓,龙虎山天师、茅山派天师,这些他还是听过的。
“只不过一个称呼罢了,主要还是传习符箓,造福苍生。”
叶法善单手做稽,面色慈悲。
历史上,叶法善师从天台茅君,青城赵元阳与嵩山韦善俊,传习符箓,厌劾鬼神。
一生经历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五朝。
扬道教音乐,传承道家法脉,抑制沙门佛者。
深得天子尊宠。
累授金紫光禄大夫、员外鸿胪卿、册封越国公,加号“元真护国天师”,建设“淳和仙府”。
至开元十年去世时,活到了一百零七岁,朝廷追赠越州都督。
开元二十七年,唐玄宗亲撰《叶尊师碑》,以为祭奠。
做为一名道家天师,被天子荣宠到这个程度,实在是登峰造极。
苏大为自然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他只是为叶法善来找自己感到奇怪。
“叶天师,你还没说你的来意?”
“这些年,我门能在长安站稳脚根,多亏了苏总管之力。”
叶法善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转头说起了别的。
“我?”
“那年你让我助你制硝制冰,也亏得这门营生,使我派有一份收益,才能在长安立足,现在已经有道观二所,门徒百人,贫道也得武后信重,这些,全赖苏总管的面子。”
“哦,原来是这个。”
苏大为做恍然大悟状:“这些只是举手之劳,叶师也助我良多,当年我征西突厥,叶师千里迢迢护送聂苏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惭愧惭愧。”
叶法善颔笑道:“都是陈年旧事,没想到苏总管还一直记得……贫道此次赶来,是想起一件事,需要特别提醒一下苏总管。”
“请说。”
“关于那吐蕃使者之事。”
“嗯?”
叶法善的话,令苏大为精神一振:“叶师有什么现?”
“我们茅山宗,精于符箓,专治鬼神,说明白点,身为天师,就是要帮助天下百姓镇压诡异,还百姓以平和生活,昔年龙虎山天师张道陵入蜀,共灭六大魔王、八大鬼帅,这些,实则皆为诡异。”
“都是诡异?”
苏大为听着这些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的故事,不由毛骨悚然。
张道陵,龙虎山张天师的故事,他当然听说过。
但他所知道的版本,是张道陵入蜀后,用符、丹为当地百姓治病,同时还创立五斗米教。
还听说张天师入蜀时,曾与八部鬼帅和鬼兵作战,消灭那引起鬼帅带来的瘟疫疾病。
这些一直都当是故事听。
可现在从叶法善的嘴里,听到一个不同的版本,更真实的版本。
“道教是本土兴起的宗派,不似那些天竺沙门空谈性玄,我们道人只求今生,只讲务实,就是要为百姓安宁出力。”
叶法善停了停接着道:“因为各派天师历年与诡异斗争,像我派茅山宗也积累了大量对诡异的论述和事迹,是以贫道见到那吐蕃诡异,居然在日间现形,大为震惊。”
嘶~
苏大为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他突然想起来了。
一直以来,白天属于人,夜里属于诡异。
当年长安诡异最盛的时候,诡异出行,也是选择夜间。
此次吐蕃使者化作雪域魔獒,却是日间进行。
确实有违常理。
若是白天诡异也随时能现形,那后果……
“贫道回去后,遍查门中记述,略有所得,因此特来告知苏总管。”
叶法善两眼闪动幽深的光芒,轻摆拂尘道:“一者,愿大唐征吐蕃,能取得胜利,安定边境百姓,造福大唐子民。
二者,希望继续镇压住诡异,不使这些异类,重新崛起,危及我人族亿兆子民。”
听到叶法善这番话,苏大为再也坐不住了。
他霍然站起身,双眼直视叶法善沉声道:“叶天师此言可意?诡异,重新崛起?”
叶法善抬头,目光平静。
“苏总管请坐,请听我细细道来。”
苏大为定了定神,重新坐下:“让道长见笑了,这些年长安平静,乍听到诡异之事,未免有些失态。”
“贫道看过教中典籍后,所受到的震动并不比苏总管少。”
叶法善放下拂尘,从袖中取出一本古书,双手奉上:“此书名《天师伏魔记》,其中记录我茅山宗降伏诡异,与各部诡帅斗争之事。”
“鬼帅?”
“是诡帅,诡异之诡。”
苏大为略有些迟疑的接过书,叶法善继续道:“诡异也是一种生灵,只是与人截然相反,以人为血食,其中,也分各部。”
“那荧惑星君……”
“那是长安十万诡异之主,也是名义上诡异中最大的一部,但诡异中有许多部,并不完全听从荧惑星君的。”
“原来如此。”
“我方才说诡异崛起,与天象和大运有关。”
“叶天师,你说的这些,我不太懂。”
“不懂没关系,我说你能懂的,阴阳消长,四季轮转,你懂吧?”
“懂。”
“诡异与人族,也是这么个关系,人族强盛,盛世,诡异便会被人族镇压。可一但人族生出乱相,战乱、瘟疫,天灾人害,诡异便会应运而生,卷土重来。”
苏大为沉思片刻,将叶法善所说的内容消化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道:“叶天师的意思是,诡异将要卷土重来?”
“它们一直没放弃过,何日不想重临大地。”
叶法善道:“不过大唐强盛,一直没给它们机会罢了,但是……”
苏大为精神一凛。
一般说到但是,就是有变故,要转折了。
“但是此次吐蕃使者化身诡异,十分反常,贫道查过后,知道三件事。”
“哪三件?”
“一是吐蕃那边的诡异,与长安不同,雪域长年冰雪皑皑,他们那里有时日间也会出现诡异。
第二是,诡异并非日间就不存在了,而是蛰伏了,因为日光大盛,阳气充盈,对它们是一种压制,白日现形,诡异的力量,会被大为削弱。”
“原来如此。”
苏大为若有所思,点点头道:“那第三件事,是什么?”
“吐蕃国一直想要扩张,之前往东、南、北,三个方向,皆受大唐压制,所以一直不成功,但在贞观二十一年,情况起了变化。”
“什么?”
“贞观二十一年,长安以王玄策为正史,将师仁为副使一行三十人出使天竺。”
叶法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苏大为,似乎想起苏大为的父亲苏三郎也在此行中。
不过见苏大为没打断,便接着说下去:“此行出了意外,中天等王尸罗逸多死,国中大乱,大臣那伏帝阿罗那顺篡位,并伏击了大唐使团。
此后王玄策一怒之下,向吐蕃和泥婆罗征召兵卒。
得吐蕃兵一万二千,泥婆罗兵七千。
然后大破中天竺,俘获其王妃、王子、男女一万两千余人,各种牲畜三万,五百八十座城吧女投降。
东天竺王尸鸠魔送牛马三万馈军,还送了弓、刀、宝璎络。
迦没路国献异物,并送上地图,请求得到老子象。
天竺一时震恐。”
叶法善长吸一口气,拈须道:“贞观二十二年五月,王玄策将俘获的阿罗那顺及王妃、子等,俘虏男女万二千,牛马二万余,送长安献俘,获封朝散大夫。”
“此事我知之。”
苏大为皱眉道:“叶天师说这些,是何意?”
“我要说的第三件事,便在此事中。”
叶法善手按桌案上的拂尘,凝神看向苏大为:“正是此事,令吐蕃恍然大悟,看到了战机,其后向天竺进兵,先后用兵五次,大量掳获天竺财货、异人,甚至是诡异。”
最后“诡异”二字,令苏大为一个激灵。
“吐蕃这些年来,南征北讨,无往而不利,正是因此,如今,他们又吞并了吐谷浑,手中究竟掌握了多少诡异,已经无法预料。”
叶法善缓慢,但却沉凝的道:“贫道怀疑,吐蕃人中,或会大量‘诡异’化,若是任其扩张,只怕来的不光是吐蕃人,而是来自天竺、吐蕃、北方诸番,还有吐谷浑等地诡异,它们会借此机会,卷土重来,想要鲸吞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