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风,吹动着旗幡,令悉多于的眉头皱成一块。
他的半边胳膊包扎药布,隐隐有一种古怪的草药味道传出。
身上没有着甲,因伤半袒着肩膀。
头上的也披散着,略带波浪卷曲,垂在黝黑的脸庞上,显得有些狂放不羁。
但是他的神色却无比恭敬。
因为他现在面对的是二兄论钦陵。
悉多于和于勃论等,可称方面之将,但论钦陵是总大将。
在整个吐蕃,能在论钦陵之上的,不过寥寥数人。
帐蓬内的油灯,随着风微微抖动,令帐内光芒不住闪动。
论钦陵盘膝坐在篝火后面,左手拿着一块肉干,右手用一柄弯曲的小银刀,在肉干上不紧不慢的削着。
他的动作很细致,很有耐心,双手稳定不见一丝颤动。
那种认真的神色,虔诚中带有专注,仿佛面前不是肉与刀,而是一件艺术,他是在为一件艺术品奉献全部的热爱。
悉多于问后,论钦陵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手里的骨肉细心分离。
最后将肉洒入篝火上煮的热汤里。
又将小刀在衣襟上轻拭了两下,插回腰间,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悉多于和于勃论:“你们怎么看?”
帐内的篝火齐聚着吐蕃的重要将领。
以论钦陵为。
悉多于和于勃论分别坐在左右手。
其余诸将在篝火前围坐,仿佛众星拱月一样围着论钦陵。
在和于勃论对视一眼后,悉多于向论钦陵犹豫着道:“我说不好……唐人此次不知是谁主持,打得十分坚决,我们吃了亏。”
“于勃论,你呢,你也认为我们吃了大亏吗?”
“二兄,我们损兵折将,但却没有收获……”
“你,还有你们,都想错了。”
论钦陵抬起右手。
上面骨节分明,瘦削如竹,又黝黑如墨。
这是整个吐蕃,除了赞普和禄东赞、赞悉若外,最有力量的一只手。
它掌握着吐蕃数十万大军,无数人的生死。
但此时这只手却轻轻的拿起一支竹勺,在浓香馥郁的肉汤里,随意舀动着。
“唐人最怕损失的是什么,我们最怕损失的,又是什么?”
这番话说出来,满座之人,一时无人应答。
论钦陵仿佛自问自答,旁若无人的道:“唐人在西域才有多少人?我们有多少人?我们吐蕃怕死人吗?在这片雪域高原,最贱的就是人命,死些贱民怕什么?”
“但那些都是精锐……”
“又错。”
论钦陵抬头看了一眼悉多于,微微一笑:“活着的才叫精锐,死去的,只是数字,不代表任何意义。”
“那他们……我们此次……”
“我们此战,最好的局面是撕开大唐的河西防线,动摇唐人经营西域的根基,最差的局面,便是作战不利,暂时收缩战线,伺机再战。
只要吐蕃主力尚在,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这仗……便不算结束。”
论钦陵终于舀起了一勺汤。
他拿到嘴边吹了吹气,轻轻抿了一口。
“上好的肉汤,必然会烫嘴,只有耐心,才能喝到第一口头汤。”
说着,他那张黝黑的脸庞上,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将手里的汤递到悉多于面前:“你尝尝。”
“谢二兄。”
悉多于双手接过,学着论钦陵的样子喝了一口。
肉汤在嘴里,香气四溢,他皱眉细细咀嚼着。
论钦陵转头向着于勃论:“唐人靠着什么能维持对河西对西域的统制?是人吗?这一战,我们已经试出了。
唐人确实很擅于作战,但唐人也暴露出兵力不足的弱点。
虽然能取得局部优势,但想将我们主力全部吃下,他们做不到。”
论钦陵的话,令所有人精神一振,知道说到重点了。
“唐人人少,在这里,他们想要维持局面,主要靠的不是人,是威望。”
“威望?”
“是他们经营数十年,战无不胜的威望。”
论钦陵的声音充满抑扬顿挫的韵律之感。
带着他右耳一枚硕大的金环,随之微微颤动。
“往回看,龟兹、月氏、突厥人、吐谷浑、高昌,西域哪一国没被大唐打过?这是他们能在此地以极少人口维持统制的根本。
对草原,对西域来说,大唐就是战无不胜,大唐的皇帝,就是天可汗。
这份威望,使得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无人敢与大唐作对。”
“二兄,那咱们为何还要与唐人争夺?”
于勃论小心翼翼的问出心中的疑问。
他的双手合什在胸前。
这是下意识的举动。
吐蕃佛法昌盛,这是为了同化天竺和混一高原各部族的文化策略。
在吐蕃高层内,也有不少信奉佛教。
禄东赞的数子中,以于勃论信佛最为虔诚。
“于勃论,你可以信天竺人的胡佛,但不要忘了,那个悉达多出生的勃尼,都已是我们吐蕃人的属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本。”
论钦陵一句话,说得于勃论额头冒汗,忙放下合什的双手,鞠躬致歉。
“唐人强盛是不错,但太阳不会一直在天空,这太阳,终会落下去,属于我们吐蕃人千载难逢的机遇就在眼前,我们不争,自会有其他人去争,这一点毋须多论。”
悉多于在一旁接话道:“想要养活更多的人口,想要过大唐那样富庶的日子,我们就得去争,谁不想过更好的日子,谁不想像唐人那样逍遥自在?”
于勃论沉默不语。
论钦陵接过悉多于递回的汤勺,投入汤锅里,出“咕咚”一声响。
所有人吓了一跳。
却见论钦陵目光如电,扫过众人,声音锵铿有力道:“唐人强大在威望,但弱点,也在此;我们吐蕃可以无数次出挑战,只要还能继续作战,便不算输。
可唐人,在这里若是输给我们一次,唐人不败的神话便打破了。
到那时,西域各国对唐人的信心便会动摇,我们吐蕃人可以在背后推动这些小国邦酋独立,脱离唐人的控制。
唐人彼时焦头烂额,以他们那点兵力,无法应付这样的局面,必然崩盘。”
停了一停,论钦陵道:“此消彼长,他们崩溃,我们则会崛起,取代大唐,成为最耀眼的太阳。”
一番话,说得帐内诸将领,眼中闪过亢奋的光芒。
心中被论钦陵描述的那副美好的蓝图,撩得热血沸腾。
“二兄,可是……这次的作战,我们除了折损人手,只能勉强说还保留了军中建制,而且唐军还派出一支人翻跃大非川,有可能去偷袭伏俟城,我们又得到什么?”于勃论舔了舔唇,壮起胆子再次问。
那夜与唐人的作战,令他清醒的意识到了吐蕃人与唐军的差异。
吐蕃人在征服雪域时,征服天竺时,那样强大。
但在与唐人的作战时,却像是惊慌失措的绵羊。
在唐人面前,一个接一个倒下。
那副地狱般的惨状,令于勃论心中蒙上厚重的阴影。
“我们得到了很多。”
论钦陵双手置于膝上,环顾左右,一枚金环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耳垂上不住晃动。
“第一,从河西到酒泉,到武威,唐军在各个节点配合紧密,从唐军的反应,我们可以推断出,此次作战,必然有一为经验老道,高明的大将,在掌控全局。
安西都护裴行俭做不到这一点,他最多只能执掌安西之地。
可知,苏定方一定是隐在幕后统驭全局。”
论钦陵眼中精芒开合,一句话,便道破了眼前的局面。
令满场的吐蕃将领包括悉多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定方!”
“那个灭国无算的屠夫!”
“这老家伙如果还在的话,我们只怕不是对手……”
“不用担心。”
论钦陵接过于勃论一脸毕恭毕敬,双手捧上来的一碗肉汤,拿到嘴边吹了吹,笑道:“苏定方能布这个局,说明他确实没有病到不能理事,但同时也说明他已病重到无法单独领兵。”
“大将,此话何意?”
一名蕃将忍不住问。
论钦陵吹了吹热气,喝了口热汤,双手捧着碗,轻轻晃动了片刻:“以苏定方的老辣,你们以为,若他能起身帅兵,能放过上次的机会?若他能自己带兵,我们此次损失的恐怕就不止是十万了……”
这番话,令于勃论和悉多于等将领相顾骇然。
但又不得不承认论钦陵说的很有道理。
“这是国战,不要想着一次能把敌人打死,要慢慢用钝刀割肉放血……所以摸清唐人的底牌很重要。”
论钦陵放下手中肉汤,拍了拍膝盖:“知道苏定方无法带兵,这一战便是值得的,这将为后续我们的用兵布局,击败唐人,创造更有利的条件。”
哧啦~
营帐猛地掀开,一股凌厉的风,挟着细密的雨丝扑进来。
一瞬间,帐内灯光狂闪,阴风四起,宛如地狱。
在狂风中,只见一只半人高的黑色乌鸦扑扇着翅膀,凶恶狰狞的向着论钦陵扑来。
但奇怪的是,帐内众人面上虽然闪过惊慌,但却并没有太过激的反应。
论钦陵右手指动了动,两眼因狂风微微眯起。
“夜鸦,你现了什么?”
那只乌鸦在帐顶盘旋半圈,终于找到一座木架飞落上去。
一双黑铁般的脚爪扣着木架,歪头用一只绿莹莹的鸟瞳看遍帐内诸蕃将,口吐人言道:“大非川上,有唐人,我看到了唐人的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