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有时候就是变戏法。
戏法人人会变。
巧妙各有不同。
从见到唐军旗帜,见到苏大为亲自领兵的一瞬,悉多于心气已折。
他并非庸将,而是吐蕃一流将领。
曾创造数万人征服五部天竺的战绩。
替吐蕃拓地万里,获得源源不断的资源、人才,支持着吐蕃的疯狂扩张。
但以他的见识,仍不明白生了什么。
唐军明明在雪谷中,应该和入谷的几万吐蕃兵卒,一齐被掩埋在雪谷中,为何又能突然出现在眼前。
想不明白!
他也没时间想明白了。
随着大唐冲锋的战鼓与号角。
代表唐蕃两国在大非川南麓最强的两支武力,狠狠碰撞在一起。
结果毫无悬念。
准备不足的吐蕃军被大唐重骑一冲即溃。
吐蕃军一溃千里。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溃败。
从开始,到结束,不过一个时辰。
剩下的全都是追击,不断追击。
开始是唐军在追击。
后来是唐军的越骑。
再后来是唐军的吐谷浑仆从军。
这些吐谷浑人,过去不过是给吐蕃人牧羊放马的贱种,但此时也像是疯了一样,一个个出亢奋的吼叫声,追击着溃不成军的吐蕃人。
完了,一切都完了。
悉多于甚至都来不及逃跑。
他便一名唐军骑将用长槊抽中心口,直坠马下。
摔得天昏地暗。
这是他从军十几年,从未有过的体验。
还没等恢复清醒,便被唐军仆从一拥而上,绑了个结实。
之后的事,便不是他所能知的了。
视线余光所及,隐隐看到阿桑骨在和唐军中的异人交战。
吐蕃乱军中,偶有爆的诡异,但唐军中却有道士出来,联手将诡异镇压。
输了!
这是悉多于最后一个念头。
然后,他的后脑挨了重重一击。
整个世界黑暗下来。
……
雪山谷前,天色已经暗沉。
又是一日过去。
大战过后的战场,依旧一片狼籍。
倒处都是战马和散碎的兵器,倒在地上奇形怪状的尸体。
还有那些燃烧怠尽的吐蕃人的军帐。
一些火星余烬,还在不断的冒着烟。
唐军步卒以十人为一队,在战场四处游戈,寻找是否有漏网之鱼。
另一批由郭待封手下的仆从兵,则在挖坑填埋尸体。
有吐蕃人的,也有唐军自己的。
关路迢迢,无法将每一位兵卒的尸身都运回去。
只有先寻一个地方一起掩埋了,取身上一件信物,再加身份铭牌回去。
回长安后,家人可立衣冠冢,也可寻机将亲人遗骨运回去,葬入祖坟。
当然,大部份战死的兵卒,都是埋骨它乡,永远回不去了。
唐军临时行营前,各式将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苏大为高坐于军帐上,帐内燃着硕大的鲸油灯,灯火通明。
在他左手,坐着安文生,右手则是李博。
此时两人正在替他做着战情记录,之后要依据这些信息,递交给朝廷的奏折,同时拟给苏定方军报。
“见过总管。”
帘帐掀开,郭待封匆匆从外面快步奔进来,顾不上擦额头上的汗珠,向苏大为叉手道:“堵在谷口东面的那支吐蕃军,被惊走后,一直没有回来,现在不知在何处,已经派斥骑出巡五十里,未见踪迹。”
“唔,留着这支人马,始终是个隐患。”
苏大为低头看着面前案上的地图沉声道:“再多派斥候,方圆百里,都找一遍,不要让这支人马,坏了我们的大事。”
“喏!”
郭待封匆匆行礼退下去。
安文生停下手里的毛笔,抬头看了一眼:“怎么,连郭待封的辎重营,都要担负起斥候的责任?”
“人生奇缺,你又不是不知道。”
苏大为扫了他一眼,此时又见帘帐掀开,抱着头盔的薛仁贵,及身后的李谨行二人一起,一前一后走进来。
薛仁贵脸上涌现喜色,进来就道:“大捷,此次大捷,朝廷少不了我们的功劳,阿弥,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跟在他身后的李谨行倒是衣甲齐整,昂挺胸,一丝不苟的先向苏大为叉手行礼,接着道:“薛将军率骑兵追出六十余里,马力用尽才回来,一共追得吐蕃一万二千三百余人,再加上战场上杀伤的六千余人,还有谷中雪崩的那数万人……”
李谨行看了苏大为一眼,继续道:“这支十余万的吐蕃人大军,已经折损过六成,不足为惧了。”
李博看了一眼苏大为,向李谨行微笑道:“这算什么,总管曾在攻高句丽时,筑坝蓄水,以大同江水倒灌平壤,一战灭高句丽八万余人,那才叫一个风卷残云。”
“末将佩服。”
李谨行由衷的道。
是人都知道水火无情,可敌人也不是傻子,都会防着这一手。
在对方严防死守下,能出奇致胜。
擅于借用天地之力,此乃名将之姿。
李谨行心下暗自将苏大为与裴行俭还有王方翼、薛仁贵等将做比较。
王方翼与薛仁贵都是勇猛过人,可为先锋或者一军之将。
但若统领全局,运筹帏幄,年青一辈,大概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二人。
或许还可以加一个刘仁轨。
听说刘仁轨在百济和高句丽也做得不错。
但刘仁轨毕竟年事以高,都六十余岁了,当算不得青年将领。
而裴行俭与苏大为,又同为苏定方的学生,可谓一时瑜亮。
待苏定方这一代的将星全数凋零后,新一代大唐军神,只怕就是苏大为与裴行俭二人。
再仔细想来,裴行俭的用兵风格,颇为稳重,擅长大战场,大兵团。
由他统驭安西都护府镇兵近十万人,守护着河西之地,这么广袤的土地,守得滴水不漏。
这是本事。
而苏大为的风格,其实更类似于苏定方。
他所率的兵,常在一万上下,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擅长在战场中征召仆从,从而转化敌我力量。
又有鬼神莫测的机谋。
直到现在,李谨行将自己带入到苏大为的角度,仍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办到这一切的。
薛仁贵,也是同样的疑惑。
他大步上前,一屁股在苏大为侧边坐下来,手里捧着头盔,一边抹着汗一边追问:“快讲讲此次用兵,你究竟是如何办到的?”
“你问我?”
苏大为刚拿起毛笔想要写军报,闻言停下来,看了一眼薛仁贵。
见他真是一脸渴求之色,不由笑道:“全程你不是都亲身参与了吗?还有哪里不清楚?”
“许多都不清楚!”
薛仁贵没了平日的威严稳重,急问道:“现在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你率军入谷,简单入得巧妙,将那些吐蕃人诱入谷中,再用雪崩将他们掩埋,是不是早就算计好的?”
“仁贵,雪崩乃是天灾,谁能预料到,你这越说越没谱了。”
“呸,少糊弄我,我看到安文生他带的人,是最后从谷里出来的吧?他带着那帮道士做什么去了?难不成在谷里起坛做法?”
“哎,你说对了,还真有这么个意思。”
“你说不说!”
薛仁贵急了,一伸手抓住苏大为的胳膊:“再不说休怪哥哥我翻脸了!”
这番举动,直把站在帐中的李谨行看得目瞪口呆。
心说薛礼将军什么都好,就是在总管面前有些上下不分,没大没小。
这往小里说是失礼,往大里说,总管可以治罪的。
他是不懂巷仁贵和苏大为的交情。
苏大为胳膊一抖,从薛仁贵铁手里滑脱出来,看着他笑道:“真想知道?”
“想!”
“好,安远坊的胡辣汤饼,还有闻喜楼的一顿酒宴,再加上西市莱口胡同的鲜鲤烩,还有……”
“成交!”
薛仁贵伸手过去,捂住苏大为的嘴,哀求道:“求求你别念了,哥哥我就请这些吧,还得省点钱给家里娘子。”
“好了好了,这件事嘛……”
苏大为拨开他的手,一脸嫌弃的道:“手没洗过,又是血腥又是汗臭味。”
薛仁贵搓了搓手,嘿嘿一笑。
苏大为想了想接着道:“雪崩,确实是我的安排,当年征西突厥时,我曾率阿史那道真他们翻跃金山,在最后追击狼卫时,被对方用牛角声音,引雪崩,险些丧命。”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所以在看到地图,看到雪谷这个地方,我便留上了心。”
“你怎么知道吐蕃人会在此处设伏?”
“我并不确定,不过我用兵,习惯想得多一点,多算胜,少算不胜,仅此而已。”
苏大为回答着薛仁贵的问题,心中却想的是:不多做几个预案,如果遇到突状况,那才会出大问题。
孙子兵法里,所谓的先为不可胜,而后求敌之可胜。
意思也无非是多做预案。
将自身可能遇到的问题,先想好了方案,再动手,便不致慌了手脚。
薛仁贵皱眉想了想:“本来觉得很神奇,但是听你这么一说,却又像是很简单?”
“本来就不复杂。”
“等等,我觉得不对。”
薛仁贵摆了摆手道:“你怎么清楚吐蕃人在两边谷口的虚实?”
昨夜苏大为借着吐蕃夜袭之机,玩的最大的一个戏法,就是一面与夜袭的吐蕃人轮战,一面悄然集结唐军敢死之士,与雪谷外的郭待封里应外合,将悉多于副将看守的东面雪谷攻破。
而由于布置得当,这消息始终不曾泄露。
甚至还假传消息给西面悉多于的部队,令悉多于做出错误判断。
以为唐军还被困在雪谷中。
而实际上,唐军主力在天亮以前,便由东面雪谷口撤离。
在谷中的,只有少量精锐及吐谷浑一部份仆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