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郎君,你随北路军一路过来,翻山跃岭,这一路,可没少吃苦头吧?”
安文生从一旁接过话头:“从天山南麓翻过雪山,要深入敌境,绕道逻些,光是路程就用去半年之久,还不算准备的时间,将军与诸将士风餐饥雪,以人力挑战自然,文生敬佩。”
说话间,安文生举起酒杯向王玄策敬酒。
“安将军太客气了。”
王玄策举杯相迎,一饮而尽。
他摸了一下自己颔下胡须道:“路虽难走,不过当年我去天竺出使时,也算是走过数遍,艰难是有一些,但比之总管这边,亲冒矢石,我们北路已经好得太多了。
我们的敌人只有天气,只有崇山,而总管不光同样面临这些,还要面对论钦陵、禄东赞,这些吐蕃名将。”
“对了,北路是由王方翼挂帅吧?王方翼用兵如何?”
“这个倒有些难为我了。”
王玄策放下酒杯,沉吟道:“我们途中主要是赶路,还有解决粮草后勤问题,大仗没有遇到,小仗打过一些,光凭这些,还无法完全看出王将军的用兵之道,不过我听说王将军在安西裴大都护帐下,一向以勇猛善战闻名,胡人闻之而丧胆。”
停了一停,他接着道:“我看他一路上,用兵极为谨慎,每到一地,必先打探好地形,紧派斥候,前路探明清楚,再分兵为犄角,留出预备队,派出先锋前行,才肯让大军过去。”
“勇猛和谨慎?”
苏大为在一旁笑道:“王将军以前曾为长安县君,与我倒是有一段缘份,能将勇猛和谨慎都挥到极致,那便是名将之姿了。”
王玄策笑道:“大概如此吧,我在总管和王将军面前论用兵,却有些班门弄斧了。”
“喝酒!”
苏大为举起杯,安文生和李博、王玄策等均一起举杯,共饮了一杯。
一旁的亲卫上来,用小刀将烤肉切割好,分到众人盘中。
“天气又冷了,胡天八月即飞雪,我看吐蕃这边也差不多。”
“这鬼天气,夜里冻死人,还是在帐中喝酒吃肉烤火暖和。”
一边闲谈,苏大为心里却将王方翼与薛仁贵用兵相比较。
二者同为猛将类型。
但听王玄策所说,王方翼还兼有谨慎。
相比之下,薛仁贵作战风格一向大胆。
他当年出头,便是在辽东战场上,单人独骑闯入万军之中,救出上官。
敢在千军万马中,玩斩将夺旗的猛将,可想而知。
他的心里,就不带怕的。
这是薛仁贵的特点,他虽然身形并不是传统猛将那种力士型。
但胆量奇大,箭法极精。
而且天生神力,武艺超群。
每战,必先身先士卒,单人突阵,经常玩出阵斩敌方大将的绝活。
这是薛仁贵独有的个人魅力。
他的麾下与他一样,都是亡命突阵的猛将风格。
冲击力极强。
优点是,经常能打出以弱胜强,斩杀敌酋的爆击效果。
缺点是,如果玩得不好,容易变成浪战,被敌人抓住破绽。
所以薛仁贵可以为将。
是唐军中顶级的骑兵战术大师。
但他的战略大局上,稍逊半筹,距离顶级名将的境界,还差了一线。
如今在大唐,除去老一辈名将,年青一代将领中,在大局观和战略上,玩得最好的推裴行俭。
能主持安西都护府,保持对整个西域的大兵团震慑。
其次就要数苏大为。
无论是身为熊津都督府,还是为一军先锋,他都打出漂亮战绩。
属于给什么资源,都能搭台唱戏的智将。
甚至有人戏称,别看苏大为生得黑炭也似,又是身高八尺的猛将,但他用兵,却如绣花一般绵密。
惯于螺蛳壳里作道场。
你给他数千人也行,你给他万余人也行。
你给他数万,掌一地都督府,他也行。
苏大为现在唯一差的,就是独自执掌十万人以上的大兵团,消灭敌国的战绩。
从过往的战绩里,他执掌最多时是熊津都督府五万唐军。
这里的兵,指的是大唐府兵,胡人仆从不算在里面。
除去苏大为,王方翼大概也接近名将的层次。
裴行俭、苏大为与王方翼,都是拥有方面之帅,可以独领一军的能力。
而薛仁贵稍逊半筹。
再往下,程务挺似乎还不错,但尚缺战功。
黑齿常之、沙吒相如、娄师德、王孝杰等不错,有为大将的实力,但也都缺乏独领一军的战绩。
还需要慢慢打熬资历。
再下面,则是郭待封、阿史那道真、李辩、高崇文、李谨行、崔器等人,又稍逊一筹,属于优秀将领,但还未到大将层次。
“总管,你在想什么?”苏大为不觉走神,被王玄策的声音重新拉回现实。
他借着举杯道:“刚才想起以前在百济作战之事,对了……”
苏大为话题一转,向王玄策道:“你们北路军,这一路兵卒状况如何?高原反应……呃,吐蕃瘴气厉害,中原人来这里,颇不适应。”
“可说呢。”
王玄策叹了一声:“昔年出使,我数次经过吐蕃,知道这边地势陡峭,气也比较稀薄,稍不留神便是喘不上气,此次行军一路上,最麻烦的就是出现瘴气症状。
好在军中多备了防疫的药丸,还有孙老神仙的弟子随行在军中,一路帮着不适的兵卒熬药诊治,没有出什么大问题,就是减员有些麻烦。
我们出来时带着五万余人,到逻些,沿路竟有上万人犯病,其中重者有数千人,无法再继续赶路,只有暂住在胡族牧民家中休养。”
见苏大为微微点头,王玄策想了想又道:“既然提及此事,就不能不提另一件事。”
“何事?”
“军心思归啊。”
王玄策叹道:“不知总管的前锋军如何,我跟着王将军这支军,路上花了半年时光,到了这边后,天寒地冻,士卒冬衣不足,常有巡守冻掉手指。
还有冻耳朵和冻烂脚趾者,不可胜数。
幸而肉食倒是不缺。
军中已多有怨言,我听到下面兵卒们都说想回家。”
“从长安出,到如今,已经快一年半了,谁不想回家。”
苏大为苦笑起来。
“我方才还和文生他们说,想长安了,想长安的美酒,好食,也思念长安的亲人们,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王玄策轻摸着自己的络腮胡子:“我倒是习惯了,当年出使天竺,一次就要花上数年时间,啊,我记得当时太宗在世,我们唐军对外征战,一般以半年为期,出动兵卒不过五万。
每次都是速战速决,抢掠大量的牛羊财富回长安。
那时大军每次回长安,必过朱雀大街,献俘夸功,沿路彩楼上的小娘子们,抛出鲜花与彩绸,欢声雷动。”
王玄策感概:“还是那时候好啊,折冲府的士卒也轻松些,现在一用兵,便是经年累月,士卒艰苦,不得还乡。”
苏大为一时不由沉默。
他是从基层斥候队正做起,又一手带兵,岂能不知底层辛劳。
只是……
安文生此时停下手里的筷箸,从袖里取出一块雪白的绸帕,轻轻擦拭着手指上的油渍,向着王玄策道:“王郎君见过太宗吧?我一直是闲散人,倒还未曾亲眼目睹天颜。”
“见过。”
一提起太宗李世民,王玄策精神一振,兴致勃勃的道:“当年出使天竺,是太宗皇帝亲口下令,我在大殿中,叩谢天子……”
下意识举杯喝了一口酒,王玄策显然谈兴起来了:“要说我大唐的魂魄,惧是由太宗而来。”
“哦?此话怎讲?”
“但凡开国,一国之精神魂魄,皆由立国者创造,大唐虽自高祖起兵,然而直到太宗登极,命李绩出兵,远征东突厥,一战灭了历经两朝,雄踞草原,对大唐最大的威胁东突厥。
正是这立国一战,才彻底奠定我大唐之魂。
太宗皇帝,也才被大唐万民,乃至草原万民所接受,称为天可汗。”
安文生与苏大为、李博对视一眼。
王玄策说得隐晦,但大家心里清楚,李世民刚登基时,因为是通过“玄武门”之变上位。
其时臣民皆疑,都怀疑这个新兴的大唐,会不会走前朝大隋的老路。
也是自晋末南北朝以来,两百余年前,你方唱罢我登场,权臣弑君,子弑父,二世而亡短命王朝的老路。
但是李世民派李绩打东突厥,一战灭了大唐宿敌。
这才使天下归心。
也使大唐,成为天下霸主。
“立国之战。”
苏大为手持酒杯,喃喃自语。
心里想的却是后世,那个从废墟中站起来的中原王朝,立国之战。
远赴辽东,御敌于国门之外。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从而才使天下,相信一个巨人重新站起来了。
历史总是在轮回。
“对了王郎君,你见过太宗皇帝,在你眼里,太宗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博在一旁小声问。
他对李世民的情感很复杂。
一方面,正因当年玄武门之变,李博等建成的亲族,才不得不避祸远遁西域。
数十年不敢回中原。
另一方面,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已经是一个传奇。
当令天下人景仰和惊叹。
李博对大唐太宗皇帝其人,也是充满着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