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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前事重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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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的表情不好描述,眼神呆滞,看着他,就像看着墙上空挂的乌木画框。

他想她这会儿八成品到了很多,愤怒的、伤嗟的、无奈的、怨恨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爱她,他也渴望得到。明明差之毫厘,再努把力,完全可以将她收入囊中。上回就是这么白错过的,这次仍旧坐以待毙,便是死路一条。且是活该,没有狡辩的余地,不值得被同情。

“怎么不说话?是不欢喜么?”他问,仔细打量她,“你有什么不称意的就和我说,咱们是心贴着心的,有话不用避讳我。”

她侧目看他,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可这么急吼吼,太赶鸭子上架到了似的,叫她觉得为难。他说话的语气她也不能接受,不是商量,完全就是下令。他将军做惯了,对谁都是这副骄矜腔么?她嘴上不说,私底下是不吃他这套的。母亲的幌子扯破了天,还说她和他定亲是两情相悦。如今来看,但凡明眼人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他们之间存在过这种气氛么?若是爱过他,就算脑子不好使了,身体自有她自己的记忆。不说习惯成自然,至少不排斥吧!

认真说来,他给她的印象还不如舅舅。她一次又一次不明原因的怦然心动居然不是因他而起,究竟是怎样一种混乱的状况?她简直要疑心这到底是不是个恶作剧,是不是他和舅舅有意互换了身份戏弄她?如果不是,明明他们的长相和地位难分伯仲,为什么她看见舅舅会心慌意乱,而面对他,却连少女最基本的娇羞都没有?

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实在是无足轻重得很。爷娘授意她嫁,她还能怎么样?不是没有反抗精神,要反抗总得有个理由。比如说男家家世不好啦、未婚夫人品不好啦、她自己有了心上人啦……她胡乱想了很多,最后唯有一叹。他先头说她在凤阁供过职,这个她不记得也不计较。她只是怵,连宫里都知道他们有婚约,万一弄出个奉旨完婚来,她的结局还是一样的。

“暖儿……”他探过来握她的手,“我待你是一心一意的,你不用担心。以前的事不记得了没关系,咱们从新开始。你只要记住,蓝笙许你终老。日后你我之间绝不会有第三人,我可以对天誓。”

他这一番表白令她大为尴尬,维玉维瑶还在边上侍立呢!她心虚的瞥她们一眼,她们表面淡淡的,嘴角却埋伏着隐忍的笑。大约还有些赞叹的意味在里面,毕竟大唐盛世,官员们眠花宿柳都是被允许的。像这种早早立誓不纳偏房的不多见,要当真如此,那翁婿两个倒像一脉相承的。

她讪笑着缩回手,“你这话让我惶恐得很呢!我一时没法子适应,你能不能容我些时候?”

蓝笙抬了抬眉,她万般推脱,他岂会不知道!他以前就是吃了纵容的亏,给她时间不是难事,但是接下来会生什么?也许会回到从前,她犹豫,因为还是不爱他。然后是周而复始的痛苦煎熬——他一个人的。这种感觉太孤单,他不想这样下去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结束这种游移的现状,他们都迫切需要稳定。

他转动手上的鹿茸扳指,似笑非笑看着她,“我母亲昨日请人排了时候,下月十六是上上大吉的日子。算算还有整一个月,不够你适应的么?一应事宜都不用你操心,你只要准备好做新娘子,等我八抬大轿来迎娶你就是了。”

她决定讨厌这个人,想起要和他过一辈子她就老泪纵横。她张了张嘴,“蓝将军……”

“叫我晤歌。”他抬起眼,简直觉得有点恨她。她和他永远这么见外,从蓝家舅舅到蓝将军。她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唤他小字的,但实在短暂得可怜,还没等他咀嚼回味就定格住了。对此他总是怅惘,他自觉并不比容与差。到底是什么迷惑住了她,叫她情愿逆水行舟,也要和自己的舅舅夹缠不清。

她来了脾气,他今天来见她就是为了向她立威的么?她真是傻了,才在这里听他絮叨。话不投机半句多,早该击掌送客了。她站起来,冷着脸道,“既然你都决定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对不住,我身上不舒服,就少陪了。你请回吧,恕不远送。”

他在席垫上挺直了脊背,坐着不动,对边上的婢女道,“你们出去,我和你们娘子有话说。”

维玉维瑶怔怔的,看他们先前谈得不甚愉快,唯恐她们一走更要起冲突,因此有意延挨着。蓝笙大大的不悦起来,脸上不耐烦的表情摄人得很。两个婢女偷着给布暖递眼色,她心里也没底,疙里疙瘩的牵过画帛在手指头上绞着,茫然无绪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好话也无需须避吧!”突然门外有人劫下了话头子,布暖心下一喜,忙回头看,果然是舅舅来给她解围了!

他穿圈领常服,戴皂罗折上巾,一副悠哉的清华气象。视线在蓝笙脸上一扫,笑道,“晤歌今儿倒有空?”

蓝笙不愿矮人一头,便强按了愤怒,起身和他虚与委蛇,“你不也很闲么,倒偷了闲到这里来?”

容与背着手道,“你不知道我如今爱图清静?差使一并卸了肩,现下有的是时候。往后无事便到这里来找暖儿说说话,咱们甥舅以前没好好处过,于我来说是顶顶遗憾的事。现下得了闲,自然要想方设法的弥补。”

蓝笙没想到他会这样明目张胆,仿佛是打定了主意要和他决一雌雄了。他看见布暖含羞带笑的模样,更是火上浇油。因冷笑道,“你是大唐栋梁,重担在肩头担着,说卸便能卸的么?还是仔细些,爬得高摔得重。近来北衙出了些事,朝廷要盘查起来,总归拿问你这大都督。”

容与拱手哂笑,“多谢提点,横竖我的罪名网罗起来数不清,也不在乎多他一项两项。”言罢又道,“我才上廊子就听你们聊得热闹,说什么呢?”

布暖乜了蓝笙一眼,“倒也没什么,蓝将军是来通知我成亲的。”舅舅到访,仿佛蓦然给她添了底气,连说话声音都敞亮了。

容与调过目光来看她,“你父亲母亲那里都答应了么?”

布暖道,“我母亲往洛阳奔丧,还没回来呢!”

“既这么,还是等她家里大人齐全了再说吧!”他对蓝笙笑得很有耐心,“况且也要听一听她的意思,毕竟一辈子那么长远!至于爱情么,有时候付出也不一定有收获。因为每个人都在争取,总有一个人比你更有资格。不求回报可称得上伟大,若是意图索取,那么就变得自私狭隘了。”

蓝笙看他的眼神称得上暴怒,“这话恕我不敢苟同,谁不盼着有圆满的姻缘?你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镜子只对着别人未免偏颇,何不照照你自己?你在情上是不求回报的人么?名正则言顺,我有所图,完全是师出有名。定了亲,难道不该张罗着成亲?不成亲,不是让别人有机可乘么?”

一时剑拔弩张得厉害,容与还是淡淡的样子。他自然知道,蓝笙无非是拿他和布暖的血缘关系说事。以往或许还会退让,现在是绝不能够的了。系出同门,那是无可奈何的事。经历了这么多,布暖早就成了他心里的烙印。她是长在他身上的,无法剥离。既然大局已定,他只有对不起蓝笙了。

“你们出去,”他对布暖道,“去准备些吃食来也好。我和晤歌好久没正经说过话了,正好借此叙叙旧。”

布暖倒是极放心的,有舅舅她就获救了。舅舅可以替她挡住蓝笙,她就算不过问,也是再踏实不过的。

屋里人去尽了,两个昔日的老友独处,虽不急着说话,却也感慨良多。

“咱们有必要好好谈谈。”容与指了指席垫,“坐下说吧!”

阴雨的天气,四壁是惨淡的灰色。蓝笙眼里有重重的霾,是从心底里蔓延上来的恨意。他撇了撇嘴,“说什么?说你如何恬不知耻?”

他们二十多年的交情的确渐渐毁了,一向视如手足的人,比亲人更亲的兄弟,如今却走到这一步。他知道蓝笙恨他,但是各有立场,怎么分辨谁对谁错呢?也或许感情上根本没有对错之分,三个人的战役,两个获胜,一个必然要落败。世间安得双全法,得到一些,失去一些,亘古不变的定律。

“你这么看我,我也无话可说。”他慢慢拿斟壶往杯里注水,“这件事上我是对不起你,你怨我,应当的。我和布暖一路走来,你都看在眼里,何苦还要纠缠呢!”

蓝笙嘲讽的笑,“如今是你在纠缠!那些苦厄她都忘了,你为什么还那么执着?你拿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做赌注,那是你的事。带累上她,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她分明还可以重新开始,是你要让历史重演。造成所有人的痛苦,你是罪魁祸!我劝你放弃吧,给大家一条生路,也算你积了大德了。”

他抬起头来,脸上神色难辨,“你认为前账可以一笔勾销么?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我爱她,定要和她白头偕老。认真说起来,你在我眼里,根本构不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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