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审讯,王七麟得到四个有用信息:
第一,送饭沙弥骗了他们,这伙山贼不是只想来寺里劫掠,他们别有目的,那就是等待一位黄公子。
第二,寺里贼人并不是一伙的,他们主力是一伙山贼,另外还有泼皮、破落户。
第三,永红火碎尸案是他们所为。
第四,侯德才已经被抓走。
得知这些消息后徐大就怒了,说道:“银将就牛逼吗?他好大官威!”
王七麟道:“银将还不牛逼?咱都没见过银将呢!”
徐大想了想,悻悻的说道:“行吧,银将是牛逼,可在咱地盘上抓了人连个屁都不放?可怜咱从上到下还在操心着侯德才那老倌的下落,费了多少心思和力气?结果呢,瞎子点灯白费蜡!”
谢蛤蟆伸手指了指院内老梧桐,低声道:“看到那只老鸹了吗?”
茂盛的梧桐树上,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在树枝间翘以待。
徐大顿时扒瞎了:“不是吧?这是银将的冥鸦?它它怎么出现在这里?”
谢蛤蟆道:“不,那就是一只普通老鸹,我只是问问你有没有看到它而已。”
徐大气炸了……
王七麟坐在蒲团上皱着眉头扶着脑门,心头依然有万般疑惑。
徐大坐到他对面说道:“七爷,你是不是也郁闷呢?这银将太欺负人了,是,咱职位比他低,可莫欺少年穷……”
“我不是在考虑侯德才的事,既然银将已经将他抓走了,事情就与我们无关了。”王七麟摇头,“侯德才与石周山牵扯到谋反大案,咱们级别什么样你心里没数吗?人家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案件信息透露给咱们?所以这一切都正常。”
不正常的是寺内贼人。
“他们在等的是一位黄公子,这黄公子是什么人?侯德才让侯矫健来找他,为什么?如果黄公子与侯德才有关联,那是不是与谋反大案也有关联?”
“寺内这伙贼人用碎尸害永红火生意寡淡,他们想要拿下这座饭馆来转行?我怎么这么不信呢,永红火现碎尸导致食客不再来,那以后即使他们得到这家饭馆又有什么用?吉祥县就这么大,东边挨着西家、嘴巴碰着舌头,这事没个八年十年过不了风头,他们再买下饭馆也没什么生意。”
徐大道:“或许他们不想干饭馆了,想要干别的。”
王七麟摇头:“干别的何必非得盯着永红火下手?吉祥县店铺几百家,他们不至于没的选吧?这说不过去。”
“如果他们是普通山贼,一切都好说。但他们不是普通山贼,他们是反贼,这样他们在多闻寺集结后想拿下永红火,是不是因为永红火有什么秘密?”
他暂时得不到答案,剩下的人都是喽啰,并不知道多少内幕。
唯一可能知晓内幕的贼头已经被狱火烧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这点来看他下手可是够狠。
王七麟想去提审沙弥,可是他回到禅房却现沙弥不见了。
一同消失的还有秦韬。
屋内并没有打斗痕迹,空空如也。
屋外夏雨滂沱,席卷而下的雨水洗掉了他们所有痕迹……
王七麟猛皱眉头,古怪了。
八喵爬上去用小爪爪给他扒拉开眉头。
一直到傍晚才停雨,但山路泥泞,骑马难行,他们暂时被困在寺庙里。
于是王七麟让徐大写了一封书交给八喵,让八喵去找窦大春报案。
大雨停歇,阴云散去,傍晚时分天空又重新有了阳光。
橙红色的光芒。
王七麟站在摩尼殿屋顶眺望四周,有鸟儿趁着最后的光亮出来觅食,两只麻雀飞到屋顶上掸了掸羽毛上的水珠,看了看他后又振翅高飞,直冲云霄。
山林之中多有积水,霞光照耀,波光粼粼。
梧桐叶宽大,上面残挂着雨滴,闪闪光,风吹树叶摇摆,山林中顿时有晶莹剔透的珍珠飘来荡去。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山野中、大雨后,此时此地空气异常新鲜,天气不复炎热,竟然带上一丝凉意。
突然之间王七麟意识到,原来秋天早就来了。
莫名的,他心里头出现一句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一瞬间他心里格外萧瑟。
为什么别人家的听天监只要对付好妖魔就行了,他这却反复遭遇造反疑案?
这个男人,很累。
谢蛤蟆和徐大绕着寺院转了一圈,回来说没有现被大雨冲刷出来的枯骨,倒是找到了寺里被杀和尚们的尸。
虽然天气炎热,可尸全被埋在地里,此时还没有化作枯骨,所以秦韬看到的所谓白骨肯定不是和尚们的尸。
那么,他到底在哪里看到的枯骨?
或者,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过枯骨?
王七麟觉得这秦韬比寺庙里的贼人们还要神秘。
窦大春在捕头这职位上还算称职,接到八喵报信,连夜带人赶来。
王七麟倒是没有这么着急,他还在香甜的睡着呢,然后负责守夜的谢蛤蟆拍拍门说道:“人来了。”
接到消息他搓着眼睛去庙外看,看到一队火龙浩浩荡荡的杀了过来。
至少来了二十个差役,全手上举着火把、腰里别着灯笼,一边走一边从头到尾的数数。
王七麟问道:“你们怎么还报数呢?”
窦大春长吁短叹:“碰上鬼了啊!”
他们碰到了一个孤魂野鬼,这鬼混在了人群里,然后有衙役偶然间一扭头,看见一个鬼脸在冲着自己嘿嘿笑。
“当时彪子一声嚎叫,奶奶滴,差点炸营!这简直就是营啸啊!”杨大嘴唏嘘道。
“另一个人多阳气重,你看我们这么多老爷们,里面光没破身的童子就有八个,男上加男加男再加男,这么多阳气——竟然还是撞上鬼了,也真是气人。”肖十四沮丧道。
谢蛤蟆笑道:“正是你们人多才碰上了鬼,我猜你们碰到了个好奇鬼,看你们一大群人急匆匆的赶夜路,于是便凑上来看看怎么回事。”
蹲在窦大春头上的八喵认可的点点头,它嘴里也叼着一个小灯笼,这让窦大春看起来跟个鮟鱇鱼似的。
衙役们控制了寺庙,第二天王七麟提走侯矫健,其他人交给衙门处理。
窦大春等人跟侯矫健共事多年,看到以前一起打过仗一起亮过枪的伙伴如今沦为阶下囚,他们心里也不好受。
杨大嘴将自己的酒囊递给他,道:“躲在这么个寺庙里,嘴里淡出鸟来了吧?喝两口,壮壮胆子,后头上路了啥也不用怕。”
侯矫健很绝望:“二头儿,这就直接送我上路?”
杨大嘴拍拍他的肩膀道:“这就看你的价值了,你要是有价值,那自然没事,你要是没价值,你说你叔叔参与了谋反,你可能也参与了谋反,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侯矫健委屈的流下眼泪。
他们回到驿所,结果又碰到了林中英。
徐大抓着侯矫健可就有底气了,他冲林中英吼道:“你天天在我们听天监门口转悠什么?催命啊?堵门啊?”
林中英忍气道:“徐大人,我有事相求。”
“我们没时间给你求,”徐大严肃的说道,“我们要办大案!”
林中英心里憋屈,他想老子在府城低三下四这离开了府城还得低三下四,怎么个意思?老子白白离开府城了?这辈子就没有抖威风的机会了?
他鼓起勇气说道:“你们有什么大案?我手头上这才是大案……”
“谋反篡国。”王七麟面无表情的说道。
林中英猛的瞪大眼睛:“什么?”
“我们要处理谋反篡国的大案!”
没人敢随便说这话,特别是官场中人。
林中英老老实实的回去了。
王七麟提审了侯矫健好几次,再没有得到什么有用消息,顶多知道了水姑之类的下落。
可水姑只是侯德才的姘头,其实她才是真倒霉,本来以为能弄一段黄昏恋,结果差点把自己提前送去黄泉。
不知不觉,八月到来。
听天监终于接到了新案子。
有一户人家的狗成精了!
前来报案的人叫倪老四,他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在县里有个小小的木工房,平时靠去乡里揽活做点木工来养家糊口。
他来到驿所后又是胆颤心惊又是愁眉苦脸,看见王七麟后问:“青年,你家大人呢?”
“我就是这里的老大。”
一听这话,他立马跪下了。
王七麟扶起他道:“说说遇到了什么诡事,不必太客气,我们听天监与衙门不一样,不讲究官威。”
他但只有有需要的时候才摆出官威,比如遇到苟或那种刁民。
另外他现在对诡事极为渴求,一是需要破案建功立业,二是需要斩鬼来给造化炉提供火焰炼丹。
上次斩杀秦晋劫好不容易获得一道黑色烈焰,结果炼出来一个只能挂在腰上当坠子的天王轮回钟……
斩杀妖鸡好不容易获得一道赤色火焰,结果炼出来一块鸡肉又让八喵吃了……
当然让八喵吃了他不心疼,谁让这是他的崽呢?
倪老四为难的搓搓手说道:“大人,您要是现了妖怪,会怎么对付它?”
王七麟道:“分情况而定,若是一只善妖,那我自会与它协商让它离开,若是一只恶妖,本官绝不留情,一定为民除害!”
“说得好!”徐大给他一记肯定的眼神并且鼓掌。
谢蛤蟆给他鼓掌:捧得一手好哏!
倪老四愁眉苦脸的说道:“唉,那我家大白以前是善妖,现在变成了恶妖,怎么处理?”
王七麟没听懂,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与我听听。”
倪老四说道:“我是个木工,我爹也是个木工,大约十来年前,我爹有一次下乡的时候捡到了一条狗崽子,那狗当时不知道被什么咬了还是咋地,奄奄一息快死了。”
“我爹喜欢狗,看它可怜就带回来把它给养活了,这一养就是到现在。”
听到这里徐大明白了:“鸡不过六载,狗不过八年,你家这狗活了十多年,它成精了!”
王七麟扫扫手道:“别瞎说,这话不适用于所有的鸡狗,这说的是有过机缘或者品相非凡的鸡狗,一旦活的时间久了它们便会修炼出灵性,进一步得到成妖,但这样的鸡狗万不存一。”
倪老四苦笑道:“大人,我家这条狗,应该就是一万里的那一个。”
“它成精了!”
“这条狗叫大白,它全身都是白毛,雪白雪白的,从捡到的时候就这样,一直到今天还是这样。”
“大白打小就不正常,聪明、懂事、机灵,就跟个小孩似的,能听懂人话。不过这也没啥,这样正好,我娘走的早,我爹养了大白以后也算是有了个伴,日子过的舒坦一些。”
“然后一直到我有了娃,大人知道,小孩就愿意跟猫狗一起玩闹。大白又懂事,所以我家娃从小就与它一起玩耍,可是等我家娃懂事了,事情就不对了,他说大白有时候会跟他说话!”
“我当时就怀疑这狗成精了,吓得我想报官,结果我爹知道后死活拦住了我,还带着大白自己出去住了,然后再也不让大白跟我娃一起玩。”
“这事说来反常,可是娃娃的话不能尽信,大白跟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么些年,它也没有害过我家里人也没有干过啥坏事,反正我家顺顺当当的都挺好,所以我爹带走大白,这事就算过去了。”
“直到前几天开始不一样了,大白又来偷偷找我家娃,它有时候站起来问我家娃说……”
“你看我像不像个人?”
徐大看向谢蛤蟆,谢蛤蟆沉吟道:“精怪讨封啊!你家娃怎么回答的?”
倪老四说道:“我家娃害怕,啥也不说就跑去找我。我虽然也觉得不对,可毕竟跟它一起生活的年岁久了,还觉得这狗平日里又没干坏事,就没把这事往坏里头想。”
“直到今天早上!”
“早上的时候大白又来找了我家娃,它这次穿着我爹的衣裳、戴着我爹的斗笠过来问——”
“你看我像不像你爷爷?”
徐大将他的身子转向旁边,指着八喵说:“你冲它问这话,你冲我问是几个意思?”
倪老四委屈道:“大人,救命呀,我家这狗怕是要害人了,而且要害我爹啊!”
王七麟道:“走,带我去看看。”
倪老四看他平易近人又雷厉风行,高兴的差点蹦起来:“好嘞!”
他家在城区边缘,这里生活的多数是贫苦之家,但倪家日子还算不错,他们家一直顺风顺水,父子两人又会木工手艺,平日里开销不愁,房子收拾的干干净净。
这也是倪家老爷子前两年能有钱买房搬出来的缘故,倪家老爷子就倪老四一个儿子,以前他们是住在一起的。
徐大好奇问道:“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为啥叫你倪老四?”
倪老四解释道:“我爹其实给我起名叫倪老实,结果我爹牙不好,说话漏风,所以小时候叫我名字总叫成老四,时间长了大家伙都这么叫我了,嘿嘿。”
三人跟着笑了起来。
倪家老爷子常年走街串户,身体倍棒、健健康康,他手艺比儿子还要好,活接的比儿子还多,每天白天都要出去忙。
倪老四说这两天他家老爷子给县里一户教书先生家里打家具,这户人家害怕狗,所以他就没有带上老白。
门扉紧闭,王七麟先走到门口从门缝悄悄往里看。
这一看还真看对了!
倪家老爷子的住宅是普通小院,四间屋子一座院子,院子里头有个水缸,此时就有一条狗后爪撑地、前爪扒拉在水缸上往里看。
它腿上穿了一条短裤,身上穿着个褂子,头上戴着个斗笠,如果不是四肢暴露了它的身份,就这么猛的一看它的背影,还真的很像一个干巴瘦的小老头。
这大白狗此时扒拉着水缸不知道在看什么,看着看着就蹲下用爪子蹬一蹬衣服或者裤子,然后再站起来趴在水缸上往里看。
王七麟好奇它在看什么,便闭上眼睛来了个设身处地的心理侧画:
他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站在水缸前看向水面,时不时用手收拾一下衣服,这是在——
整理衣冠!
这狗把水面当镜子给自己整理衣冠!
“嘎吱!”
倪老四开门,听到声音这狗立马窜回了屋子里,很快它又跑了出来,站在门口盯着四个人看。
这是一条大白狗。
十多年的大白狗。
它的毛色黯然、胡须卷曲,嘴边有一圈毛都脱落了,胸脯松松垮垮的耷拉着,眼神涣散。
还有刚才他们四人到了门口它都没有察觉到,还是开门声才惊到了它,好像它听力也下降了,跟普通老狗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听倪老四介绍还有刚才亲眼看到这条老狗在水缸前的举止,王七麟真会被它的外表所骗过。
看到大白,倪老四吃了一惊:“大白咋变成这样了?前两个月给我爹过寿的时候它还不是这样。”
“那它是啥样?”徐大随意问道。
倪老四说道:“毛色可好了,油光亮、比雪还白,而且夏天蓬松冬天厚实柔软,我爹怕冷,冬天都是搂着它睡觉的。它眼神也好,精神头也好,反正就像个山里的大狼,不是现在这个架势。”
“666。”一个奶声奶气的腔调轻轻响起。
八喵立马从王七麟怀里探出头来,含着风水鱼玉佩瞪大眼睛往四周看。
大白则坐在屋门口看他们。
目光很平静。
王七麟仔细打量,看到它的额头微微皱起,嘴角往下耷拉,这让他下意识的说道:“我感觉这条狗很忧愁,好像很惆怅。”
“666,666。”嫩乎乎的声音又出现了。
大白回到屋里,很快又回来了,继续坐在屋门口看着他们。
谢蛤蟆吞了口口水,问道:“老四,这狗进了你家叫过吗?”
倪老四急忙说道:“大人说到点子上了,我把这个给忘记了,这狗是个哑巴!它从来不出声,高兴了摇尾巴,害怕了夹起尾巴,生气了炸毛,就是不会叫,所以起初我家娃说它会说人话的时候,我还不信哩!”
“明白了,”谢蛤蟆点点头道:“老四,你先出去,屋里的事交给我们,我们会给你个交代的。”
倪老四犹豫的说道:“它就是成精了,是吧?可大人们能不能别杀了它?这狗没害过人。”
“你先出去。”徐大将他给推了出去,然后关上门。
大白站了起来,颈后毛慢慢炸起。
谢蛤蟆道:“七爷,你能猜到这是什么狗吗?”
王七麟摇头。
谢蛤蟆道:“起初听倪老四说它全身白毛我没有联想到,现在看到它的样子还有听见声音我明白了,这是一只天狗!这是一只跟玄猫并称的灵兽啊!”
徐大震惊的叫道:“这是一只天狗?吉祥县普通百姓家里,养了一只天狗?!”
谢蛤蟆走上前去冲老狗唱喏:“无量天尊,大白,有什么话你冲我们说吧,你对普通人说话有什么用呢?只能吓到他们啊。”
大白低头,狗脸黯然。
沉默了一小会,它回去又穿上衣服戴上了斗笠,接着王七麟听到了一句官话:“你们看,我像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