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麟三人走进衙门,有人从衙门对面的树后走了出来,他冲不远处巷子口点点头,一个面目憨厚的老汉挑着担子走了出来喊道:
“卖推枣磨、竹马、蹴鞠、风筝、陀螺、拨浪鼓……”
“卖竹蜻蜓、七巧板、陶响球、摩罗、走马灯……”
“卖糖人、龟苓膏、茯苓饼、糖球、糖栗子、海棠果、鱼干,哎!”
“家里的小孩出来看,要啥有啥、不买也罢,看看不要钱,问问不要钱喽!”
巷子口里站着个面目阴翳、一身绫罗的青年,他头大脸平、鼻根低、眼睛细小、颧骨高,有点丑,但脊梁笔挺、气质很硬,颇有几分男子汉的魅力。
青年身后走出个眉眼低垂的壮汉,壮汉要拱手抱拳行礼,青年快速压住他手腕低声道:“咱们在民间,注意行动举止。”
壮汉也低声道:“对不住,黄公子,小人一时忘了。话说咱这招好使吗?能骗出驿所里那个小孩吗?”
青年冷笑一声,道:“九指捏田螺,手到擒来!”
“是三只捏田螺。”旁边一个长着小胡子的青年忍不住说道。
青年怒视他一眼道:“本公子喜欢几根手指捏就几根手指捏,怎么,你三根手指能捏起田螺,我九根手指反而捏不起来了?”
那人急忙往后退,满脸惶恐:“黄公子恕罪。”
黄公子阴沉着脸又看向驿所门口,道:“咱们已经观察十天了,里面那小孩就是个饭桶,只要有吃的他肯定不会放过!这几天周围卖零嘴和小孩玩意儿的都让咱给轰走了,他已经好几天没吃到零嘴也没有看到玩具,今天老猫到来,他肯定会上钩!”
“公子妙计!”壮汉赞叹道。
黄公子冷笑道:“哼,母虫一定就在这驿所里头,王七麟坏我大事,还敢用蛊虫来阴我,我今日一定要报仇雪恨,一定要抓走他外甥!”
“咱们为什么不去抓他爹娘?”前头说三指捏田螺的小胡子忍不住说道。
黄公子怒道:“你脑子里塞了马粪吗?是两个老人好糊弄还是一个小孩好糊弄?而且欺负老人不是我们草原男儿的作风,本公子跟姓王的是私人恩怨,牵扯到老人算什么事?这以后传出去岂不是让我的兄弟们嘲笑?那样我还怎么做天下人的大汗?”
“那么,欺负小孩就是英雄了吗?”
黄公子一把掐住小胡子的脖子问道:“你到底是来给我做事的还是它娘来给我添堵的?”
他甩手将人扔在地上,又说道:“本公子一生光明磊落、铁骨铮铮,也不屑于欺负小孩,不过这个饭桶不一样,他不是一般的小孩,他小小年纪已经崭露头角,又有王七麟这样的舅舅,日后必然是汉人的大英雄。”
“所以,我欺负的是未来的英雄,这不算欺负人!”
壮汉肃然起敬:“黄公子讲究!”
黄公子不耐的摆手:“别拍马屁,本公子是要做大汗的人,求才若渴、亲贤臣远小人,最讨厌拍马屁的人!”
壮汉又忍不住拱手行礼:“黄公子高才!小人愚钝,竟妄图以侍奉昏庸之辈的手段糊弄公子,真是榆木脑袋,真是羞愧欲绝,小人早就该想到黄公子乃天子之相自有天子气度,应当多做事少说话,一心为公子效力,自然能得到公子青睐!”
黄公子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此子可以栽培。
几个人眼巴巴的注目观望,终于,一个小身影欢快的跑了出来。
“他来了!这小饭桶滚出来了!”黄公子狞笑一声。
黑豆站在门口咬着手指看挑担老汉的身影,老汉假装没看见,一边喊着一边往前走。
以他的经验,这官家的小孩一定会喊住自己。
但他的经验这次失效了,小孩就在门口眼巴巴的看,并不去问。
见此黄公子大骂一声:“现在汉人官家的孩子谱这么大吗?”
“会不会是他没有钱呢?”小胡子小心的问道。
黄公子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平时反复跟你们强调!现在造反要靠脑子、脑子、脑子!你们脑子都是干什么用的?贪官家的小孩会没有钱?会没有买零嘴的钱?”
“公子所言极是。”几个人急忙奉承道。
老汉看到黑豆迟迟没有叫住自己着急了,他只好装作炎热去驿所旁边的树荫下歇息,然后又装作偶然看见了黑豆,露出一脸亲爹的笑容冲他招手:“小孩,你来看,爷爷这里什么都有,你想要什么?”
黑豆说道:“我全都想要。”
黄公子暗骂一句:“狗官的孩子也是个狗!”
老头笑道:“那你来买吧。”
黑豆露出弱者的微笑:“我没有钱,一个铜铢也没有。”
巷子口里一片安静。
小胡子想说什么,旁边的人捂住了他的嘴巴。
黄公子冷笑一声,满脸笃定:“想要吃白食,果然是个狗饭桶!”
这时候不远处的饭馆门口走出来个妩媚的少妇,对黑豆招手喊道:“豆,过来吃团圆饼。”
小饭桶一溜烟的去了。
壮汉生气的砸拳:“坏了,让他跑了!”
黄公子很有信心的说道:“勿慌,小饭桶贪心的很,他会回来的,让老猫再走一个来回,到时候正好截住他。”
又有一个壮汉忍不住说道:“黄公子,咱都有法术或者功夫在身,王七麟已经去了衙门,咱们干嘛这么费脑筋费力气?比如您吧,您会五行神遁,您土遁过去抓着他跑不就得了?”
黄公子阴着脸道:“我能在土里遁,这小饭桶能吗?到时候憋死他,我用个尸体去换母虫?”
“咱不说,那王七麟怎么知道咱手里的是个尸体?”
黄公子忍不住又去掐这壮汉的脖子:“我反复跟你们说,万万不能小看对手的智慧!万万不能小看对手的聪明才智!你们怎么就不把我的话放心里呢?噢,就你聪明就你有脑子对吧?他王七麟不到二十岁做到听天监大印,是靠拍马屁上位的?”
“黄公子所言极是!”
黄公子深吸一口气,道:“这小饭桶跑不了了,三指捏田螺了,现在咱来计划一下待会的撤退路线。”
“等等,黄公子,咱待会要不要一起把饭馆老板娘给绑走?反正绑一个是绑,绑两个也是绑。”马屁壮汉问道。
黄公子摇头道:“绑她做什么?她可是你们未来的王妃,你们得对她尊敬点。”
马屁壮汉道:“但咱要是绑了她,她今天就是我们的王妃了。”
黄公子冷笑道:“你们想让我用强?”
“不用强用什么?”
黄公子挥手给了壮汉一巴掌:“蠢货!男人征服女人,靠的是相貌、体魄、智慧、魅力!只有这样才能得到她的心!我作为未来的大汗,你竟然让我去强抢民女?这样我以后有何颜面去面对我的臣子、去面对我的王妃?”
马屁壮汉赶紧肃然起敬:“黄公子真乃明君!”
黄公子说道:“别废话了,待会抓到小饭桶后先给他用迷魂散迷了他心智,然后大家伙把担子和箱子都给我准备好,抓了他以后带回来,然后装入箱子里头,我们就分开往城外走,记住要快!但也要自如,不要露出破绽!”
小胡子点头道:“明白,出了城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到时候我们直奔营地去汇合,对不对?”
黄公子压抑着心里怒火问道:“谁是头人?”
“您是!”小胡子尴尬。
“那谁来下令?”
“您来!”
黄公子阴翳的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要露出破绽,然后我们出城,出城以后……”
说到这里他同样想用一句诗词来修饰一下,结果想了想没想出来,就拉着脸说道:“出城以后去营地汇合。”
半晌之后,黑豆欢快的跑出来,老猫冲他招手:“小孩你过来看,我这里有糖葫芦糖栗子茯苓饼。”
黑豆不屑的说道:“我这里有团圆饼,绥绥姨的团圆饼天下第一,你的不行。”
老猫一愣,又赶紧说道:“我这里有推枣磨还有竹马。”
竹马是个杀手锏,黑豆迟疑了。
他想了想说道:“舅舅有大马,我娘有扫帚,竹马没什么好的,我要回家,舅舅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
眼看他撒腿就跑,一行人急了。
“怎么办,黄公子?”
小胡子叫道:“抓他啊!”
黄公子怒视他道:“轮到你下命令了吗?”
小胡子赶紧低下头。
黄公子一挥手道:“抓他啊!”
老猫接到信号抽出一支手帕甩了出去,手帕像锅盖一样飞到黑豆头顶。
黑豆双眼一翻软倒在地。
几个人挑着担子飞快冲上去,他们往黑豆跟前一围随即散开,黑豆身影消失了。
只剩下地上一包月饼和几个茫然的行人。
很快有人婷婷袅袅的走了过来,她捡起这包月饼细心的擦掉上面沾染的泥土,道:“这么好吃的团圆饼都要舍弃,真不会过日子。”
一个病恹恹的青年在门口问道:“娘子,我去把黑豆带回来?”
娘子娇媚的笑道:“你继续烤饼,我要亲自走一趟。他们是冲着我夫君来的,我要看看这是哪座山上下来的神、哪座庙里走出的佛!”
“一锅端?”
“当然,否则前几天他们鬼鬼祟祟出现的时候我早把他们灭了。只是不知道他们背后还有什么人,当时办了他们怕是日后还有人络绎不绝的上门来,那样我夫君得多糟心,不如让黑豆做个诱饵,把他们都引出来。”
“可怜的黑豆。”
“回来给他包肉粽子、做雪花酥吃,他会原谅舅娘的。”
“那要不要去通知一下七爷?”
娘子笑道:“今天是他第一次正式接触官场,别去打扰他,让他开心的玩吧,这种小事我帮他解决就好,反正日后这种事多的很。”
王七麟这会确实很开心,他周围一圈舔狗,把他舔的坐不住。
二堂主席台五个座位,知县李英、县尉陈征、捕头窦大春、县丞祖志文,还有一个是林中英的位子。
临时加的位子。
李英在笼络林中英上真是下了血本。
下面的位子就多了,王七麟认识的有主簿李珉、教谕孟忠贤,其他的多数不认识,而这个多数可就是相当多了……
掌任用迁转与记录功过的功曹、掌祭祀与巡视乡里的廷曹、主户口名籍婚庆诸事的户曹、主劝课农桑的田曹、主农时节气的时曹、主水利之事的水曹、主土木兴作的将作曹……
不止于此,还有主收民租的仓曹、主收市租的金曹、主管运输道路的集曹、主邮驿科程事的法曹,还有道桥掾、厩啬夫、兵曹、库啬夫、尉曹、狱曹等等,洋洋洒洒不止五十个人!
崔缪果然老江湖,他和诸多官吏们不管熟不熟悉,起码认识,到了就给王七麟介绍一遍。
王七麟开了脑神窍,记忆力非凡,一遍过下去不用来第二遍,已经记住了所有人的主要信息。
马明对此佩服的六体投地,他记忆力也算出色,却只能记个大概。
王七麟对县尉陈征最感兴趣,这是吉祥县中心权力圈中他唯一的陌生人。
但这很正常,吉祥县是大县,它有两位县尉,一位是主管道路和军政的陈征,他算是官方派遣在地方的官员,另一位就是窦大春。
窦大春也是个县尉,不过他还兼任捕头,这样为了便于区分,县里头都把他叫捕头。
陈征此人是标准军汉,平日里不怎么待在吉祥县城内,他在城外一处军营驻扎,与军队中人打交道,王七麟跟他还没有打过照面,所以不熟悉。
这次全员集议陈征直接没有到场,他派了手下一名军曹来请假,说是县里现反贼身影,他最近要带人严卡道路、严查行人,没有时间到衙门来。
县丞祖志文看看天色对李英说道:“大人,时候到了,咱们开始集议吧,早点结束早点吃饭。”
李英微笑道:“好,那诸位同仁落座吧。”
一行人哗啦啦的坐下了。
唯独王七麟站着。
李英看向他,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王七麟阴沉着脸道:“我没有凳子。”
李英撇嘴一笑。
“这不应该呀。”祖志文去了一看还真没有凳子,这时候林中英将自己凳子搬过来说道:“王大人先坐我的。”
很快有皂隶添了新凳子。
祖志文纳闷,一个劲摇头说不应该。
王七麟怒视李英一眼,用这样的小手段给他难堪?真是狗肉上不得席面!
林中英对这种冗杂枯燥的会议毫无兴趣,他本来只是享受坐在上的感觉,所以才来参加集议。
但是如今府城话了,他要是再查不出章如晦的下落就摘帽子滚蛋,现在时间对他来说就跟落红对姑娘一样宝贵,他坐不下去了,趁着休息的时候搬到了王七麟身边坐。
坐过来目的很简单:“七爷,我给你讲讲章大人的案子?”
窦大春把他给挤开了,说道:“七爷,我有事跟你说。”
林中英有求于王七麟可没求于窦大春,所以窦大春敢挤他,他立马火:“窦大人您几个意思?我没事您也没事,我这要办正事您就来了,这怎么着?给我上眼药呢?”
窦大春冷笑道:“我也要说案子!”
“我要说的是章如晦大人的失踪案!”
“我要说的是造反案!”
“您请。”林中英萎了。
窦大春问王七麟道:“七爷,根据咱审讯,那些杀和尚的山贼说他们当初想买下永红火,对吧?他们要弄个正经营生。”
“对。”
“昨天永红火真让人给盘走了,你猜是谁盘走的?”
王七麟正要摇头,他哪能猜出是谁盘走了永红火?可是随即他又想到,窦大春既然让他猜,那肯定是他能够猜到,这个人他起码认识。
那么他认识的人跟永红火能扯上关系的是谁?
“主持?”
“七爷神算,不错,正是圆觉!”
一听这话王七麟皱起眉头。
有事!
贼人们要盘下永红火的原因让他很是不信服,现在山贼被围剿,多闻寺残余的主持又把它给盘下了,这就相当古怪了!
当初圆觉说山贼留下他,是让他来应付香客和落单的和尚们,真的如此吗?
反贼为什么偏偏选择多闻寺做集合的据点?这跟圆觉有没有关系?
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桌面,道:“窦大人,找几个机灵点的人,去看住多闻寺。你再去找徐大人说一声,让他调两个机灵的泼皮去跟圆觉聊聊,配合你们一起看住多闻寺。”
窦大春抱拳:“遵命。”
接着轮到林中英了,他苦笑道:“王大人,看来你够忙的。”
王七麟道:“听天监当差,活多久忙多久,说吧,你查到了什么?”
林中英无奈的说道:“章大人太古怪了,就跟一滩水洒在地上一样,太阳一照,连个影都没留下。”
“我查到的东西不多,章大人当初离开府城之前很匆忙,根据他的书童所说,他接到了一封信,然后就借了府衙一匹马,匆匆忙忙的赶来了吉祥县,说是要拜会他一个同窗,也就是李大人……”
“等等,”王七麟打断他的话,“他借了一匹马,急匆匆的赶来了吉祥县?那他是自己来的吉祥县?”
林中英点头:“没错。”
王七麟摇头:“不对,他是带着书童来的,我见过他,他跟书童在一起……”
话没说完,他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一直把这点忘记了?
自从章如晦消失,他便盯着章如晦来找,忘记了当时在青丘府见过那小书童,事实上小书童消失的更早,几乎是第二日李英开堂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小书童的面。
林中英莫名其妙的说道:“什么小书童?章大人就是自己来到的吉祥县呀。”
王七麟问道:“谁告诉你的?你没有问过李英吗?”
林中英说道:“不管是李大人还是城防的官军,都说他是自己来的呀。”
王七麟一下子愣住了。
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