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芳的书童很快找来手稿,周知府和文生等人都大略翻阅了一下,正如袁芳所说,他的杂记中记载了许多妖魔鬼怪的故事。
有报恩的,有害人的,也有讲因果报应的,不过是些奇志怪谈,并不少见。
欧敦艺看到这些手稿如坠冰窟,不,这不对,袁芳是特意跟他强调过那几个故事的!
他连忙去看常跟他们混在一起的书生,他们却满眼厌恶的看着他,纷纷为袁芳作证。
欧通判看着这一幕,不由闭了闭眼,他知道这个侄子算完了。
欧敦艺的罪证确凿,但他却不能提供袁芳的罪证,周毅目光一扫,便已拿定主意,正要拍板结案,就听顾景云问欧敦艺,“欧公子,你说你是被袁公子撺掇的,那么你是否记得你第一次听到类似故事是什么时候,当时都有谁在场,袁公子一共说了几个故事?”
欧敦艺有些心灰意冷,但依然仔细的回忆了一番道:“我记得那是院试放榜没多久,我与同窗们聚在一起谈论各地的天才,”欧敦艺指着堂下的几人道:“当时他们都在场,都可为证,我们说到山东和江南多才俊,明年春闱只怕又是这两个地方的学子拔头筹。他便说我们广东今年也多才俊,说不定能在春闱中争得一个好名次。”
“我们今年都要参加秋闱,话说到此不免细数才华不错的学子,他一再叹息自己不如他们多矣,不知今年是否能取中。中途我去了一趟茅厕,他跟着我一起去,路上便与我叹息,说我上届不该放弃会试资格,因为今科竞争明显比上届要激烈得多。我本自信满满,但听他那么说也心有惴惴,回到席中便有些神思不属。他便在此时开玩笑一样说起让我们小心些,别被人算计了去。还说历代科举中一些文采斐然的学子总会出意外。”
欧敦艺细细的说道:“大家不免追问,他便给我们说了一个狐妖与书生的故事,说那狐妖怕书生科举出仕后抛弃她,她便在书生快要入考场前施法让他腹泻,从而错过考试。”
“事后散宴回家,在车上他却一脸严肃的与我说此乃真人真事,不过是假借妖之名义告诫众人罢了,让我小心防范,别着了别人的道。”欧敦艺冷笑,“我已考过两次,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更别说遇到,自然不往心里去,但他事后一再说起这种事很常见,不过是我不知道罢了。”
“可惜,他与我说这些话时从没有第三人在场,或是我身边只有书童,并不能为证。”欧敦艺看着袁芳,脸色非常难看,“如今看来,他却是算计好的。”
他惨笑一声,“我承认,此事是我所为,我只怕难逃一死。袁芳算得上我的挚友,从十二岁他来我家始我们便一起读书,我有何理由要害他?即便证明是他给我出的主意,我亲自收买人手害人却也是事实,罪责并不会减轻,我何苦拉他下水?”
他目光阴狠的看向袁芳,一字一顿的道:“只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袁芳,我虽没有证据,但你我心里都明白这一切事情的根由。”
袁芳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大家看着袁芳的目光也不由带着怀疑,即便是一开始对他深信不疑的同窗也怀疑的看着他。
因为袁芳与欧敦艺是住在一块儿的,他们私下要是再说些什么话是再容易不过。
顾景云看了袁芳一眼,欧敦艺倒是聪明了一回,知道顺着他的问题示弱拉下袁芳。
他们的确没有证据证明袁芳参与其中,但只凭欧敦艺这番话,袁芳便会一直活在这种怀疑之中。
而这也正是他将来出手的理由。
就算袁芳不入狱,他也能让他不好过。
顾景云与文生对视一眼,知道再审下去也审不出什么来,便上前一步道:“大人,我们已没有问题,只是希望您在判决前听听学生们的意愿。”
周毅抖了抖胡子,道:“你说。”
“大人,欧敦艺挑的考生皆是家境中下的贫寒学子,来参加一次考试不容易。”
顾景云身后的书生们皆面色潮红的低下头,他们觉得当众提起赔偿很是丢脸,但不问欧敦艺罪他们又不甘,何况文兄一再强调了,这是他们该得的。
当然,最主要的是上前提这个要求的不是他们,而是顾景云和文生。他们可以不太丢脸。
文生脸色也微红,但依然坦坦荡荡的抬头看向周毅。
相比之下顾景云就要淡然得多,站在堂上理直气壮地的道:“比如学生,来广州参加乡试得准备车马费,船资,食宿费,还要预备出笔墨费,医药费等,学生家中不贫,但出门一趟也是伤筋动骨,几乎是把家底都带上了,更别说其他同年,有的人甚至要借贷才能来参加考试。”
“欧敦艺一人之错却要他们白费了三年时间,身心受创外还要再来一次乡试,”顾景云悲悯的道:“有的同年为了参加这一次乡试准备了许多年,下次想要再凑足路费还不知是何时,因此学生斗胆请大人为我等做主,核算我等的损失,让欧敦艺照实赔偿。”
顾景云再次以自身为例,“比如学生,学生幸运,这次侥幸得以参加乡试,因此乡试的花费不用他赔偿,但学生一再受惊,为了此案又浪费了如此多的时间,期间的车马费,惊吓费和误工费他却是要赔的。”
周毅目瞪口呆,这,这还是读书人吗?
怎能掉在钱眼里,满身铜臭味?
欧通判却直觉不好,板着脸道:“荒唐,欧敦艺犯法自有律法参考判决,此等赔偿却是闻所未闻。”
顾景云笑眯眯的看着他道:“欧通判未听过不要紧,现在听便是了,您觉得我们无理取闹,是因为您也是被告之一,作为原告的我们自然是觉得理所应当。”
“而最后如何判决自有周大人来定。”
欧通判气得脸色红,“本官怎会是被告,一派胡言!”
“据我所知欧家并未分家,依照《大楚律令》,民事赔偿案中被告无力赔付的由其全家负担,若欧敦艺的财产够数自然与欧通判无关,若是不够数,自然就与欧通判有关了。”
顾景云给文生使了一个眼色,文生立即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大纸递上去给周毅,“周大人,这是学生等核算的,若是有不尽之处,再请大人填补。”
周毅展开一看,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账目,再看最后需要赔付的那个数字,头晕了一下,他同情的看了一眼欧通判,再看一眼底下寒酸的二十几个学子,一时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判决。
师爷从后面小步的挪过来,小声给他出主意,“大人,这属于民事部分,不如延后再判,今日先判刑事。”
周知府连连点头,惊堂木一拍就下判决。
欧敦艺破坏秋闱秩序,买凶害人罪证确凿,在常宽之死中他有间接责任,故除去身上一切功名,杖一百,流放三千里,一世不回。
许邬伤人被判杖一百,徒三年。
吴大夫被判得最重,杖五十,三年后处斩。
文生等人听到这个判决脸色有些难看,竟然只判了流刑。
顾景云对文生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
周知府顺势道:“将欧敦艺等人押回牢中,至于赔偿民事案延后再审,退堂。”
文生甩开顾景云的手,气愤的问,“你为何拦我?”
顾景云眯着眼道:“流放并不比斩立决轻,我反而觉得流放更适合他。”
文生不服气。
“三千里那便是要到开平卫去,那里是边关,时有战事,他能活到什么时候且不说,你知道流放之人最痛苦的是什么吗?”顾景云轻轻地道:“是绝望,毫无希望的生活,有时候死亡都会变得奢侈。”
文生愣住,想起顾景云的籍贯不由微微蹙眉。
琼州便是流放之地,北人南流,南人北流,他早觉得顾景云生活在南方却有一口标准的官话奇怪,可若是他时常接触北地来的流放之人便解释得通了。
文生略想了想,算是勉强同意他的说辞,然后开始担忧起来,“我们提的赔偿周大人会同意吗?”
顾景云意味深长的道:“会的。”
周知府当然会同意,反正赔的不是他的钱,只要能平息书生们的怒火就行,当然,赔是赔,却不可能赔这么多。
周知府回去后仔细看了看那密密麻麻的赔付项目和数额,点了点精神损失费道:“这是谁想出来的,也忒狠了,光这一项便每人要赔二百两,二十四个人便是四千八百两。”
师爷也凑在一旁看,啧啧称奇道:“这些名目简直比苛捐杂税还狠。”
他的目光下移,不由“咦”了一声,“大人看,着还有常宽的名字。”
周毅忙去看,看了上面的赔付项目和数额后不由一叹,“别人倒还罢,常宽的赔付却是不过分的,好好来参加乡试,却把命丢了。”
周毅立时没了心情,把纸一丢,挥手道:“算了,赔多少怎么赔让欧家去与他们掰扯吧,明日就要放榜了,本官实在没心情给他们收拾烂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