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刻,他的内心如此坚定。他甚至觉得,赵平安是成全了他。不然,以后这天也会被捅破了,那他就算下十八层地狱也赔不起。
这就是他,自诩仕林领袖,老牌世家的掌家教出来的女儿。
是野心,是贪婪蒙蔽了他所有的心智,真的以为芳质可以母仪天下,可以让叶家更上层楼,甚至……染指皇位,于是各种纵容和娇养,教她狠毒强势,任性胆大,就算做错,也有他来兜底,却没教她审时夺势,没教她隐忍,给别人留余地。
以前,他还曾得意洋洋,现在悔之晚矣。
前些日子宫内宫外被隔离,他因为要暗中谋策杀掉赵平安的事,又为了避嫌,根本没有和芳质联络,哪想到她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惜拉上全家为她陪葬。她从小事事如意,却不明白世上事不是她想摆布就摆布的。哪怕皇上是她亲儿子,她也不能随心所欲。
先帝,那么刚强的性子,不也得受制于臣吗?
大江国,从根子上就烂了,生了无数的蛀虫,哪可能轻易医好。
而听到芳质写了认罪书,特别是大长公主还暗中派对人送给他看。他就知道,叶家,彻底完蛋了,连一丝翻身的余地也没有。
芳质想得轻巧,这样的大事是说抵赖就能抵赖的吗?如果轰动全国,大查而特查,正中了某些人的心思,把叶家连根拔起,连丁点血脉也不能留了。
而大长公主把认罪书给他看,而不是直接公布,他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其中之意。
所以他几次三番的求见,所以大长公主来了,所以才有了那番对话,今天他也才进宫。
“父亲,您不能打我!”叶贵妃疼得眼泪长流,但架子却还要摆。
她爬了几下爬不起来,干脆坐在那怒目而视,“从家理上讲,您是我的父亲,您自然有权利管教于我。可是依着君臣之礼,我为君,您为臣,您这是冒犯,是大不敬。按例……按例当……”
叶贵妃一时头疼,根本想不出词来。
叶良辰摇摇头,叹息着,露出一脸的苦口婆心模样,但那眼神和声音,轻得让人不寒而栗,“芳质,你这样是不行的。死到临头,还搞不清状况。我以为,将死之人会看透,会想通,会放聪明点。然而,你为什么就不能?我不知道,这是你的福气,到死还糊涂,还是你的悲哀,死了还不明白。”
“父亲说什么,死啊死的。您怎么糊涂了,这多不吉利,在宫里是犯忌讳的。”叶贵妃终于发觉了父亲的不对,心底升上了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昨晚,我见了大长公主一面。”叶良辰却不理会女儿的话,只是踱到她身边,也不扶她,就那么席地而坐,坐在她身后。
“她为什么去见父亲?”叶贵妃疑惑。
“她没来见我,是我求见于她,想用为父多年来的从政‘心得’,换叶家上上下下一个活命的机会。然而,她并不答应。”
“她为什么不答应?”叶贵妃照例问蠢话,还气得瞪大眼睛,“哦,是了,她早恨不得我死,借了这个机会,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但父亲,没关系的,您想法子让我见到皇上,我只要见到我儿子,就一定能反败为胜。”
叶良辰看着女儿,心头甚至产生了怜悯之意。
这是有多蠢!
皇帝那样小,还被要外家架空了,别说他素来惧怕姑姑,就算不怕,也没本事伸一指之力相帮。
第208章 死吧,死吧
是他们有意把九哥儿养成废物,如今算是自掘坟墓。
而为了位极人臣,他多年来党同伐异,得罪的人不知凡几。现在芳质要手送上机会,那群狼咬住了他又怎么会松口?必定把他生吞活剥。
芳质以为斗的是大长公主,其实整个叶家是与大江国为敌了呀。投靠大长公主,老三一家至少能保住。如果还是不明事理,那真是毁了叶氏全族。
“她自然不能答应啊,因为这一次你搞出的事情,动摇了大江国的根基,给大江国惹来了外患。也许亡了国,也是你闹的。”
“父亲不要危言耸听,那定是赵平安吓父亲的。”叶贵妃哼了声。
“不过你别急,只要为父帮大长公主了结一件事,她会让你三叔一家远走边城,至少求个活命吧。”他伸手,抚着女儿红肿的面颊,看起来是个极温柔和气的父亲。
而另一只手,则伸向自己的后腰处。
叶贵妃不太明白,歪过头看向父亲,“您说什么?我三叔?那个死老头子,为什么要给他一家恩典?父亲不是该救我么?或者再救救自己?”
“你?救不了喽。”叶良辰居然又笑,“再者为父也是死罪,在劫难逃。”
“不可能!不可能!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办法的。”叶芳质拼命摇头。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
可他们,绝了那么多大江臣民的路,老天又怎么会给条路让他们走?
“办法也不是没有,只要你乖乖听父亲说,你就听这一回话,算为父求你了,之后就好了。”叶良辰缓缓的从背后抽出一条白绫,趁着叶芳质没注意,近乎爱怜的套在她脖子上。
白绫是丝绸质地,柔软冰凉而亲肤,挨近那细瘦颈子的时候,叶贵妃甚至有一种近乎舒服的感觉。
然而很快的,她感觉那无比美丽的绸缎变成了毒蛇,迅速的收紧,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想解放喉咙上的束缚,可是却惊恐的发现,脖子上传来的压力令她的手抬到一半的时候又垂落,只能徒劳的在空中抓挠。
“父亲!父亲您要干什么?”越来越强的窒息感,终于让她惊恐的意识到了什么。
“你让为父救你,为父这就是在救你呀。”叶良辰的脸上挂着寒意森森地笑意,“你是皇上的亲娘,却做出这等祸国殃民的事,不仅连累了叶家,更连累了大江国和皇上。皇上下旨查办你是失了孝道,不下旨查办你是失德,也会失了民心。你说说,让皇上怎么办?”
“我……我……父亲你听我说……”叶贵妃挣扎。
叶良辰却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不是说过吗?这儿子是你的命根子,眼见你活不了,不如用你的命,换他的平安。你说,为父这样做对不对?为父从小疼你,事到临头,为父还是一心一意为你着想。芳质,你别动,很快的,很快就会好了。你上了黄泉,为父立即也跟着你走。恶,一起做,果,一起尝。顶多我和阎王求情,把你的罪加诸于我之身,就让我在无间地狱,永不轮回吧!否则,我也没脸去见叶氏的列祖列宗。”
“不不,我要活……我要……活……放手,父亲你放手……”叶贵妃挣扎得愈发激烈。
然而叶良辰心沉如铁,还在不断的加力,甚至连那丝绸都发出磨蹭的沙沙声。
也许,是叶贵妃血管和骨头慢慢折断的声音。
令人牙酸。
“你不能活了,你也活不了。为父弄死你,就不会牵连太广,能为你三叔一家挣个活路出来,好歹为叶家留下一支血脉。所以,死吧,死吧,你这辈子也没什么用,死了倒是能成全别人,倒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
“是不是赵平安?是不是她?”强烈的求生欲令叶贵妃突然生出一种莫名之力,居然挣脱了些许间隙,令她猛地吸了一口空气,大声道。
又惊又怕的声音,都变形扭曲了。
“大长公主是为了赵氏江山,也是九哥儿,所指的是条明路。你非要玉石俱焚,倒霉的只是自己。所以你就听为父这一回,难道你害死这么多人,不该偿命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明明是赎罪却还捞到了好处,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呢。”
叶良辰毕竟老了,加上这些日子诸多忧虑,体力也不甚强。被叶贵妃死命的折腾,渐渐有些脱力。然而他下了狠心,这时毫不犹豫,干脆坐在地上,拖着那条白绫向后退,一步步退到墙角。以背抵墙,双脚踏在女儿后腰上,双臂一紧,拼命向后拉扯。
“父亲,你放开我。你谋害太后,你罪该万死,诛连……诛九……”叶贵妃再度感觉到了恐怖的窒息感,于是拼命挣扎,就像一尾落在岸上的鱼,徒劳的翻腾着。
“对啊,我们要诛九族了。可我若办好此事,大长公主会网开一面。叶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回报一下。你死了,不用皇上为难,保住了皇上的皇位,让那些起了异心的都暂时消停。毕竟,大江国极可能面临外战,内部不能先乱。”叶良辰一本正经的分析起朝廷的情况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狠下心肠,不看向她那呼吸就要断绝的亲生女儿。
“你犯了错,为父亲手了结你,就给皇上留了余地,也成全了你的脸面,这事就能轻易结了。呵呵,大长公主行事,素来快刀斩乱麻,不愿意小家子气的斗心眼儿,倒是个女中丈夫的性子。你这个蠢货看错了她,岂不知她这莽撞的派头在平时或者会闯祸,可在此时的大江国,还真能治死那帮子党争之臣。”
叶良辰累得浑身冒汗,真没想到他这女儿真能挣命。可不知为什么,亲生勒死自己的女儿这件事,令他此时没有半点内疚,反而有些不耐烦了。
为什么就不能为大局着想一回呢?为什么除了她自己,永远不顾忌别人呢?
这想法让他愤怒,情不自禁的猛力一绞。
“死吧!”他猛烈的大叫道。
第209章 贪心不足蛇吞象
叶贵妃,叶芳质,张大了眼和口,双手和双脚挥舞着,蹬踏着。
好像有看不见的鬼,正在捆绑她,锁住她,要把她拉入深渊中去。
可是,一丝气也透不过来,一丝东西也抓不住。
到这时候她才懂得,人其实生来一无所有,从来不能掌控过什么。人这一生,不过是大大小小的回忆。而呼吸一口气,居然是那么难,是那样的奢望。
出血了。
她不知道是哪里,眼睛,还是口鼻,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变成一片血红,大白天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可就在这阳气升腾的时刻,她的天空忽然全部暗了下来。
就在那暗处,黑暗的深处,有人影渐渐涌现,就像地下突然发芽,一个紧着一个的冒出来。开始是人头,然后就是完整的人形。
有些脸,她还记得。有些脸,却完全陌生的。
甚至,还有些小猫小狗的动物。
他们统统看向她,眼神中带着一种冰冷的喜意,好像等了一块鲜活的肉很久,终于就能咬上一口。还有更多的鄙视和怜悯,因为她送他们下去的地方,她也要去了。
“妹……”她看到最前面的女人,浓厚的黑发,惨白着有点胖的脸,嚣张跋扈的神情。
不是小叶妃是谁?
“我的好姐姐,我等你很久了。”小叶妃嘶嘎着声音笑,脖子上有巨大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勒过去,紫红粗大的印迹,就像一条丑陋的蛇,盘在那里。
随后,小叶妃旋风一样走近,伸出染了血红蔻丹的掐住她的脖子,那尖尖的指甲甚至陷入她的肉里,刺穿了她的气管。
妹妹不要!妹妹你饶了我!妹妹,不是姐姐的错,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全怪赵平安,你去找那死丫头报仇吧。妹妹,你放过我……
她心里狂喊着,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她只感觉“自己”被巨大的力量从肉身中抽出来,再被妹妹拎破布一样的捏在手里,被丢入了一片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黑暗中。
那红色,是地狱火吗?
她惊声尖叫,知道她所受的惩罚才刚刚开始。她极度惊恐,但身不由己,无能为力。
瞬间,世界没入黑暗,连接着咔嚓一声脆响。
叶良辰手下的力道松了,也再无动静。
低头看,叶贵妃倒在地上,死不瞑目,不甘心的瞪大眼睛。
那眼白上全是迸裂出的血,搭配着她丑陋的外貌和狰狞的神情,居然吓得叶良辰短促的惊叫了声,拼命甩开手中的白绫。
只是为了够力气勒死女儿,他的背已经抵到墙上,到此时退无可退,也逼得他不得不直面着叶芳质的死状和死态。
他很惊恐,从小到老没这么害怕过。
都说一将功成万古枯,却不知道文笔如刀,死于政令之下的人更多。他以为他已经无惧死亡,然而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突然很理解女儿为什么那么拼命挣扎,死而无惧者,唯有坦然。
可是,他,女儿以及叶家背负了太多罪孽!
“贪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蛇吞象……”他苦笑着,手脚并用的爬起来。
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连站着也那么困难。大冷的天,他的汗却把身上的棉衣全浸透了,湿冷黏腻就像罪恶的壳,沉重的压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