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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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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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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天介杀声中,项兵们一涌而入,那小卒却峙立不动,只手叉着腰,避开一步,一双眼睛锐利的电光也似,盯住赵非涯不放,年轻的脸上,闪着尽是残酷的微笑,却也有着谨慎的线条。

对面,是一人一槊,正直面汹汹兵锋,却似恍然不觉,一双虎目,只是在打量金络脑的赵非涯。

虽然宜禾之战已是第五日上面,但,率领各自人马的两名统帅,却还是第一次狭路相逢。

那一瞬,一切,都好象变得缓慢,甚至凝固了起来。

“都滚回去!”

怒喝声中,赵非涯猛然将横江轮动,幻出一圈金光,冲在最前的七八名项人皆被逼回,更有血花飞溅,将两侧墙壁染作斑驳--却见刀光簌地一闪,饶是赵非涯闪得快,仍不能尽避,被在右腰间刺出一道长长血口来。

一刀得手,金络脑却没有再行进逼,退后一步,右手刀还鞘,左手扬起,将身后的部下阻住。

凝视着赵非涯,他缓声道:“让开路,我不杀你。”

赵非涯深深呼吸一下,肩头陡振,以只手将横江捞起,左右抡了一圈,皆堪堪划着城砖,激起一溜火花,似甚满意,方道:“以此为界…”

“…前进者死。”

金络脑眉头一挑,笑道:“这又何苦?”

方道:“你大约便是守城的将军吧?你我以计相搏,吾计高一筹,现今大势已定,你若认时务,便当引军速走,吾无杀绝的意思,想你也看得出。”

赵非涯狞笑了一声,却道:“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阁下若现在退去,吾决不追击。”

金络脑呵呵大笑,道:“听意思,这城洞外倒还有几百精兵埋伏以待了?”

赵非涯死死盯着金络脑双手,口中犹在笑道:“伏兵没有,却有比伏兵更好的东西。”

忽道:“天命在吾,有何足惧?!”

“吾虽计落算中,却能撞破阁下图谋,阁下固然计高一筹,此刻却还是被阻于门中,又有何用?!”

金络脑面色微变,忽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久闻你们夏人有一句话叫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道将军是读书成魔,也想一试了么?”

赵非涯嘿嘿笑道:“阁下虽为外夷,倒也知我大夏文化,但还有一句老话,叫做‘人算不如天算’,阁下可听说过?”

金络脑脸色一沉,忽然厉声喝道:“天路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进来,须怪不得吾!”早扬手喝道:“给我杀!”自己早率先拔刀攻上。

蓦地一声怪吼,似什么洪荒怪兽愤怒已极的嘶吼,又似是穷途未路中的咆哮,怪吼声中,刀光绽放如花!

那是青黑交加的死亡之花!

冲在金络脑左手的三名项人连惨呼都没有半声,已被一刀分尸,金络脑悚然惊魂,急将刀交左手挡格时,只叮当一声,那口精钢马刀已被劈得粉碎,寒气森森,已逼得他连手臂上汗毛也都直竖起来!

立听得环声振振,如乐声悦耳,一时竟连刀风吼声也都掩过,又见碧蓝水光自金络脑双腕上荡漾而起,盘旋若盾,居然将那一刀抵住,却当不得来势太过汹汹,被逼得向后急退不堪,砰砰乓乓声中,接连撞翻了六七名项兵,居然已被硬生生逼出城外!

一出城外,天地立阔,金络脑怪喝一声,双拳一握一撞,腕上水盾立化作百来道水线,纵横交织,将身前敌人缠住,却不敢趁隙进击,而是向后急退,一边断喝道:“不必管我,速速取城…”一句话犹未说完,对面青光又是大盛,将水网撕得粉碎,刀气铺天盖地般乱刺过来,一边犹听得含混不清的怪笑:“不过一介凡人,自视倒是高的,只自那头水蚯蚓处借了半身之力,便以为抵得住你奎爷么?”

月夜下,隐约能够看清楚马伏波的样子:左胸右腹都被贯穿,甚至能够看透整个身体,却奇迹般的已将血止住,更在伤口周围长出粗硬的黑色刚毛,将皮肤完全覆盖,双目已完全转成碧莹的绿色,在月下一闪一烁,似两颗翠玉一般,右手上血肉模糊,兀自将青釭握得紧紧的,也不知是拿得太紧还是什么原因,已全然不能分辨出刀柄与手掌的轮廓。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心下大恨,金络脑却无可奈何,只是将双臂不住挥动,自腕上抖振出层层水网来将自己守御,若伺着机会,便自腕间激射出几道冰剑,却多半抵不得什么用处:马伏波的速度竟比适才又有提升,快得简直难以形容,直若旄马驺吾,全然不能掌握,那些冰箭虽然锐利,但十九射失,偶有收获也只是在他身上再添几处擦伤,济不得事。

(幸好来之前师傅赐了这个东西,要不然的话…)

金络脑治下极严,令出必行,他既令部下专心攻城,果然便无人来助,不拘将士,皆是恶狠狠的杀向城洞当中。

“我说过了,前进者…死!”

厉声吼叫着,赵非涯不退反进,仗着手中槊长,硬抵住当前两名项人小腹,将他们倒推回去,反撞进项人阵中,更凭双臂力大,左右乱挥,项人虽然人多,但这城洞甚窄,又曾奉令被堆积进不少大车木箱之的东西,颇为拥挤,项人没法展开,倒是自相碰撞,阻头阻势的,一时甚为混乱。

“都让开!”

似猛兽般吼叫着,身高超过九尺的巨汉大步而前,正是当日曾经杀入城中的速不台,左手探出,将最前面两名项人一把揪住摔开,随即一刀出手,更无任何变化,直直劈在横江尖上,登时见火花四溅,居然如巨锤般将横江硬生生钉住!

赵非涯悚然一惊,双臂上已运起第七级顶峰力量,一旋一挫,将速不台大刀卸开逼退:已知对方力量绝然未届七阶,只是神力惊人,竟能将力量级数上的差异弥补。

忽又听得锐声嗡嗡,早见几支黑箭破空而至,赵非涯急旋横江,连砸带闪,方险险让开,才松一口气时,心下猛然一惊,一个铁板桥向后急仰,已觉劲风如刀刮面,一支乌箭竟然贴着面门急飞过去!

赵非涯身法极快,一折已然荡回,方直起腰,又听对面黑暗中一个似是全无感情的声音冷冷道:“勒古!”立有七八支掷枪飕飕有声的飞射过来,急将横江舞出斗大团槊花,将掷枪一一格落,已觉双臂略酸,却听得虎吼般一声咆哮,速不台已又攻上。

(项人虽然无文,却有一批相当出色的武将哪!)

左手推,右手送,赵非涯侧身扛槊,使一个“卸”字诀,将速不台的刀势化开,更将他带至自己正面,算是稍阻箭矛的意思,却不料忽又急响,两支乌箭如鬼魅般自速不台腋下钻中,径来取他心口喉头,急将横江一竖,只听叮叮声响,两箭射在槊柄上,激起两团火花,落在地上,因这一阻,早又有一名项人武将自速不台身后闪出,快步上前,马刀闪电般的一旋,已自赵非涯右胁生生剔下一片肉来!

“呔!”

负痛大叫一声,赵非涯将横江重重一挫,竟将地上土石震撞的乱飞起来,似许多飞箭,乱纷纷的四下攒射,将面前几人逼得退了一步,方抖起横江,呼得转了个圈子,扎下个架势,稳稳守住,项人被他气势所摄,一时倒静了。

城洞中进出恶战,自然将城上士兵惊动,便有人乱烘烘的要下来助战,又有人要打马往北城求援,赵非涯听在耳中,心下一惊,大声吼道:“吾赵非涯也,城上诸军听令,各守本分,不得擅离,不得知会北城!”

“很好。”

低沉的说话忽地传入赵非涯耳中,正是王思千的声音。

“城上若乱,项人便有机会爬城,北城若乱,项人更有机会破城,镇之以静,确是此时正道…但,你守得住么?”

(可以的。)

并不知道王思千现下所在,也不懂他所用的传音之法,赵非涯止用心语回答,便又听到王思千如叹息般的说话。

“西来之前,我曾答应过你父亲,不会介入你做的任何事情,在你先开口之前,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而现在,我就问你,需要我出手吗?”

“不必!”

蓦地大吼出声,似突然爆的火焰,赵非涯同时将横江急速旋动,把身前的项人都撞得倒飞出去。

“天命在吾,岂会为尺水所阻!”

吼叫着,金色的光华自赵非涯全身上下透出,更与横江融为一体,一时间,他整个人就恍若一个巨大的光体,令人没法正视。

“他的确很强,是吧。”

“…”

并没有得着回答,王思千却不以为忤,淡淡的笑着,右手抬起,轻轻抚着颌下的散须,道:“你是什么时候现的?”

轻轻的躬了一下身子,萧闻霜道:“那日见着人王的时候,晚辈已经知道了。”

王思千哦了一声,却道:“一个人赶过来,把‘不死者’丢在那里…你放心吗?”

听到“不死者”三个字,萧闻霜的肩头颤抖了一下,方道:“我想,让公子留在那里,应该更好,因为…”

“…包括马先生自己在内,也一定不想公子看到这一切的。”

一问一答的两人,正立身在城楼的最上面,踏足飞檐,任强风劲吹,两人却都如履平地,神色安适,绝无半点勉强之迹。自城楼上看下去,并没法瞧见城洞中的一切,却能将正在月夜下上演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金络脑的战法已然再变:将身法挥到极致的他,虽然仍没法赶上马伏波的节奏,但加上那无所不在的水网干扰,也已可将马伏波的身形捕捉一二,他此刻已将腰间长索解下,将根三丈马索抖得夭矫如龙,端得是无所不在,绳头上系着适才被马伏波生生砍碎的残刀,在黑夜中似飞电般一闪一闪,虽然不能重创马伏波,却也在他身上添了许多口子。

争奈马伏波此时已越不具人形,金络脑每击着他一处,伤口便立时虬张隆坟,自皮下裂出青黑色的肌肉,高高鼓起—上面犹还生有黑粗刚毛,就似另有什么东西正隐身在“马伏波”这表皮下面,正急待破壳而出一样。

(这是为什么…)

早已认出了金络脑所用的乃是当初大海无量曾用来制服敖复奇的御天神兵“统环流沙”,萧闻霜委实是没法理解现在的战局:当初金州一会时,她早已经知道了金络脑与马伏波各自的力量,在她的估算中,那时的金络脑绝对可以轻易制服甚至是杀掉马伏波,而现在,如果与马伏波是因手中的“杀刀青釭”而如此强大的话,那为何同样拥有御天神兵的金络脑却并没有得到这样的强化?

“那个问题,有几个原因。”

“先,统环流沙应该是四枚,只得到了一半的这个人,当然没法挥其全部的威力。”

“其次,虽然都握有御天神兵,两人所使用的力量却并不相同,那个年轻人所使用的,是‘兵之力’,可马昭毅所用的,却是‘星之力’。”

片刻的沉默之后,萧闻霜躬身道:“请人王赐下御天神兵之秘,晚辈拜谢。”

“唔。”

懒懒的点一点头,王思千油然道:“原也是时候让你们知道了。”

“但,你却要先告诉我,你对‘御天神兵’这东西到底知道些什么?”

角、亢、氐、房、心、尾、萁、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昴、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

以手虚画空中,写此二十八字在身周东西南北各位,萧闻霜道:“依晚辈所知,所谓御天神兵乃是流传于上古神世的兵器,以今天的兵器之学或是法术,都没法解释其是因何而成,更不能再制造出类似的东西来。”

“据说御天神兵共有二十八把,上应罗天二十八宿,譬如杀刀青釭,就是上应西方奎宿,是为奎木之力,又如统环流沙,上应南方轸宿,是为轸水之力。”

“御天神兵之所以有种种神异妙用,便是因为可以上借星宿神力,也正是因此,一柄御天神兵在元灵被请降之前,也只不过是坚硬锋锐些,并没旁的好处。”

“据说,御天神兵在元灵请降之后,便会认主,认主之后的神兵纵为它人所得,也没法将其威力全数挥,而若是主人身故,元灵更有可能就此沉眠甚至是离兵而去。”

说到这里,萧闻霜停了一下,看向王思千。

“不错,你知道的,已不算少,不过,瞧起来,南巾仍未来得及将最重要的东西让你知道呢。”

轻轻的叹息着,王思千的脸上,悄然染现了名为“沉思”的神色。

“最重要的是,每一柄御天神兵都有着自己的‘意志’,主人想‘战’的时候,他们却未必想战,主人想‘守’的时候,他们却可能想走,而在两者意志出现矛盾的时候,若果主人的意志不够强烈,更有可能无法将御天神兵的力量催动。”

“而,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元灵的意志,更有可能将主人的意志覆盖,到那时,神兵本身将成为自己的主人,而手握神兵的人,将只是一个为之提供生命力的仆从而已…”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只觉得一股之寒意自心底最深处升起,一时已将手足都镇的冰凉,萧闻霜看着已越来越失去“人形”的马伏波在月下咆哮跃动,复又想起前几日他看护云冲波时的温和笑容,憨厚举止,竟然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更在一转眼间,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那么,同样是使用御天神兵的人,这个金络脑和大海无量,甚至是人王或是孙无法沧月明他们,还有…那个帝象先,都有可能最后变成马先生这样子?)

“不,没有你想的这样。”

“我已经说过,元灵意志覆盖掉主人的意志,只有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才可能出现,而再说清楚一些,只有当那元灵是‘奎木狼’的时候,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否则的话,杀刀青釭,它又怎会被目为天下第一凶器?”

听到天下第一凶器六字,萧闻霜心中微微一动,似想起了什么,却又一时把握不住,只道:“…晚辈愚鲁,请人王明示。”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说起来,这其实只是一个传说。”

“上古神世,混沌初开的时候,天地间并无秩序,神魔并立,妖兽昼行,昊天金闕至尊玉皇大帝统九曜斗星,二十八宿征讨四垣,历纪三百,诛八百兆妖魔鬼众,始定天纲,方有今日诸神规模,二十八宿也以其功劳,分封天野,守镇东南西北各方。”

“但十世君子之家,难免孽子一出,二十八宿虽虽为天界干城,却也难免有一二桀傲,不从纲纪,而当中,便要数到位占西方白虎七宿之的奎宿木狼最著。”

“白虎居西,主兵战之事,传说中,奎木狼便是二十八宿当中的最强者,战功第一,杀伐亦是第一,所至之处,向无活口,在天界平定之后,他更因事不能见容,居然反下天庭,在人间啸傲一十三年,无人能制,直到后来,天界第一斗神也因故谪落人间,二虎相逢,一番恶斗之后,方才收服奎宿,重归天界。”

”因此,奎木狼也便是二十八宿当中杀性最重,意志最强的一宿,而上应奎宿的杀刀青釭,也就成了御天神兵当中最为危险的一柄。“

将如此故事淡淡说来,王思千忽又哂然一笑,道:“此等虚幻故事,无史可证,不过假语村言而已,谁个知道是那一世先人捏出来欺哄你我的?我姑妄说之,你也就姑妄听之,不必认真,但有一桩事,却是千真万确。”

“历代青釭主人当中,罕有得善终者,多忽然名没,或是疯而死,于世考之,能终其天年,再无异样情事的,不过一人而已。”

萧闻霜听得入神,不觉插嘴道:“那人是谁?”王思千却不答她,只续道:“百年之前,或无凿证,单以近两代青釭主人而论,前有赵统,后有马伏波,皆命运如一。”

萧闻霜忽然明白过来,失声道:“前辈当日曾说来此乃为‘诛星’,难道就是…”

王思千徐徐点头,神色甚为严肃,道:“正是。”

“吾实为再毁青釭而来。”

一番解说下,萧闻霜终将心中疑问弄清,却也有了更多的疑惑:要知马伏波身怀青釭一事,似乎并非秘密,至少五虎将都一直知道,而曹家和完颜家的人也都明白,若青釭如此危险的话,又为何不早早处置,而要弄到今天这样,要连累到如王思千这等人物来亲自处置了?

“那是因为,虽然有很多人知道,可‘我们’却都不知道。”

“如果早就知道青釭其实还在人间,如果早就知道赵统竟然将之留给了马伏波,如果…”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决策的人,不了解具体的细节,具体办事的,却又不知道那些似乎没所谓的细节是何等重要。”

“算无遗策,一步十计…或者他们就有举世无双的智慧,可是,有些东西,却与‘智慧’无关。”

“‘经验’那东西,是只有曾在黑暗当中走过的人才能真正铭记的啊…”

饱含遗憾之意的喟叹声中,王思千缓缓抬,遥看一天星河。

“虽然清楚和介入着曹家的每个重要决策,可是,丘公却将那些个细节忽略;虽然暗中推动了五虎将的西来,可是,那位‘大人物’也不知道青釭的依旧存在;若不然的话,一切,本来将会是完全不同,所谓的‘五虎西征’这故事,可能根本就不会生。“

”直到旬日之前,凶兽杀人的消息传回帝京,丘公方感到奇怪,始向曹家细询,才知道那个可怕的消息,而因为诸事缠身,他将我拜托,希望我可以代他将这件事情结束,所以,我才会放下一切事情的全速赶来金州,却没想到,到底迟来一步,让这凶灵完全苏醒。“

”天意茫茫,非人能测啊…“

喟叹着,那总是优雅高贵,似是不在乎任何事情的面庞上,竟也写满了”忧郁“那样的深沉。

口称“诛星”,王思千却全无任何动静,只是默默看着那也不知该叫做“马伏波”还是“奎木狼”的东西刀光霍霍,将金络脑杀的透不过气来。

“奇怪吗?”

定一定心,萧闻霜敛衣道:“人王深意,晚辈未解。”

王思千轻笑一声,道:“这是尊重,吾所能给马昭毅的最后尊重。”

神色渐散,王思千若有所思,目光自战团上离开,似透过黑暗,在看着许多根本不在眼前,甚至是久已离去的东西。

“马昭毅,他还在那里,我能感到,我也知道,因为一切都不对。”

“据前人所言,当宿主的心中只有仇恨或是忿怒时,奎木狼便能将人心完全吞吃,而那个情况下,极为可怕的事情便会生…那种事情,我至少知道有过一次。”

“而现在,我能感到,马昭毅的心并没有被吞吃干净,我能感到他还在,在干扰和阻碍着奎宿,是他使象先逃过了刚才的一劫,也是他使奎宿迟迟没法将这年轻人斩杀…他仍然在的。”

“所以,我还不能出手。”

似是下了定语,王思千忽然停住话头,转笑道:“倒是你,确实不打算出手了么?”

萧闻霜微微一滞时,王思千已又道:“下面的项人很强,我想…象先他一个人不可能守住的。”

萧闻霜面如止水,道:“有人王在这里,区区几名项人,难道还杀得进城不成?”

他两人说话,身边并不消停,要知那城洞终究容不得许多人,真正对敌赵非涯的不过数十人轮番猛攻而已,其余项人士兵皆列阵城下,箭矢交加的强攻城上,守城军也是忙个不迭,乱做一片,城头上飕飕有声,箭支飞来飞去的,颇为热闹。

王思千右手向空虚虚一拈,信手捏了支飞箭下来,在手中把玩一下,笑道:“但我不会下去,因为他已要求过我,不要下去。”顿一下,顺手一搓,已将那箭揉作一团,又道:“实不相瞒,我与他实在相熟,十多年前,他便要喊我一声干爹。”也不理萧闻霜脸上骤然间如笼重霜,仍是徐徐道:“他的脾气,我知道一些,很倔,也很自信,特别是敢赌…”

“…甚至是敢拿自己的性命来赌。”

"依我看,可以了。"

据西门楼里余的一个地方,一座甚显荒废的高楼上面,小音和流赤雷一坐一立,视线都投向西门方向,最前面却是玉清那高大的身躯,只见他双手虚虚张开,两手心中各有一团紫光在缓缓转动,也是紧紧盯着西门,神色极为严肃。

听到小音的说话,流赤雷微一点头,一晃身不见了,玉清已笑道:"世侄女觉着是时候了?"

小音挑一挑眉头,却道:"真人倒不怕人王现的哪。"

玉清呵呵一笑,道:"术数有专攻,纵然青箱奇术包罗天下,但在这隐气匿形的门道上面,到底还要让我太平道一筹的。"

西门楼上,耳听下边城楼洞中闷响之声不断,耳听着那打斗之声离城中愈来愈近,萧闻霜脸色数阴数晴,忽然一沉—王思千却早将右手向后伸出,手中托了一支无鞘长剑,也不知他从那里拔出来的,剑身修长,剑色若有若无的,柔润非常,在月光下微微闪烁着。

萧闻霜苦笑一声,一躬身,道:"谢人王赐剑。"将那剑取了,一拧身,早踏城而下,径投着城门洞去了。

赵非涯以一击众,此刻局势已极难看,饶是有地利相佐,也被逼得步步后退,那城门洞深不过三十余步,他起初阻敌与城门后五步地方,现下已然退到了离城门近三十步的地方,眼看就要退出城洞之外,他本来一身轻甲,外披大灰罩袍,先前与马伏波已然战至血染征袍,此刻更惨:袍子早破至不成样子,只余下几块还血淋淋的贴在身上,连皮甲也裂成了几块,身上脸上都血糊糊的,也看不清有几处伤口,两只眼睛却仍是雪亮雪亮的,手中将横江紧紧握住,站个不丁不八的步法,斜斜挡着在路当着,口中犹在怪笑道:"如何,可不还是过不去么…"

城洞中原堆着许多大车木箱之类的,现下已被双方激斗摧散的七七八八,之中尚有十来具项人尸体,显示着赵非涯也不是毫无收获。

便听哲别那毫无感情的声音自后方传来,道:"杀!"几名站在最前面的项人齐声吼叫,快步奔上,赵非涯扬槊一格,与速不台的大刀硬撞一记,居然一阵气血翻腾,险些站立不住,眼前一花,早听见低沉弦响,知道哲别必又已经出箭。

忽有长吟之声不绝!

清清亮亮,若鹤呖,若龙吟的振剑之声自赵非涯的后方响起,以极快的速度卷至,将他超过,挡在他的面前,一时间,除却如一波一波白浪般的剑光外,项人们再看不见什么,除却如风涛般一阵一阵的剑声,项人们再听不见什么。

几支黑箭从人群中激射出来,却只一投进那剑光,就不见了。

金铁交击之声连绵不住,激溅出火花四射,将只靠一支火把来照亮的城洞映得明灭不定,诸多变形着扭曲着的影子投射在墙中,交织一处,化成非以"光怪陆离"不能形容的奇妙形象。

剑光消退时,项人们辛苦打拼下来的空间已被再度压缩,不自觉中,他们已退后五步以上,本来看似近在咫尺的出口,突然又有了十步以上的距离,而且,这一次,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除着一身血污的赵非涯外,更还多了一个冷面横剑,侧身在赵非涯面前的萧闻霜。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凝住,似连哲别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做,只能听见大笑声在城洞中不住的来回震动。

大笑着,赵非涯向前一步,与萧闻霜并肩而立,将横江扬起,指向项人,却不看他们,却是偏向萧闻霜,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这个家伙是什么人啊?!"

急行月下,云冲波要出尽全力才能赶上前面那个隐隐约约的影子,心中早嘀咕过了一百回。

本是和萧闻霜共守东城,也果然等到了来袭的项人,但却出乎他们的意料,竟只是集于城下攻击,居然似乎并不急于攻入城内,而稍后,萧闻霜更开始察觉到一些异样,匆匆离去,将这里交托给云冲波把守。

虽没有萧闻霜那样的敏锐与感觉,云冲波却也能察觉到西面的动静不对,特别是当马伏波先后和赵非涯及金络脑交手时,都给他以强烈的感应,使他大为不安,但对萧闻霜等人的力量有着足够的信心,同时也知道自己有着自己的任务,云冲波并没有打算自作主张的离开东门去向西边增援,怎奈,自刚才起,却出现身份不明的人物,在东门战线的背后进行破坏行动,虽然规模不大,却造成了一定规模内的混乱,最终,在副将们表示一定会守住东门的情况下,早已经跃跃欲试的云冲波遂开始追逐。

(其实,在他们心中,大概本来就觉着我在不在都无所谓吧?)

自嘲的想着,云冲波并非自大愚人,岂会看不出那些军官们每一次向自己请示该如何守城时的尴尬或是暗笑?事实上,根本就不谙战守之法的他会与萧闻霜被安排在东门的主要目的,乃是为了在项人先锋被诱入城内后进行下面的狙击,而当预料中的近身战没有上演时,他的作用便真可说是可有可无。但对那些被赵非涯一手训练出的军官们来说,主帅的指示又绝对不能置之理,所以,那个破坏者的出现,反而可是说是使两方同时得到解脱。

(这家伙的方向是向西门去的,刚才的动静好象也是在西门,难道真是…咦,他到那里去啦?!)

生怕会把人追丢掉,云冲波始终没有让那人离开过自己的视线,可是,就在刚才,本是清清楚楚的黑影,在自一个屋顶上跃起后,竟突然间碎裂片片,淡入夜空当中,再无半点踪影。

(这,这是…)

拼命的揉着眼睛,云冲波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这个样子的东西,算是"幻术"还是"遁术"…)

基本上算是不懂法术,也再没法感应到那黑影的去向,虽不情愿,云冲波却只好让自己面对现实,承认自己已经把人跟丢了。

(真是没有面子,幸好闻霜不在这里…不过,这里离西门已经很近了呢?)

蓦地现,一追一逐当中,自己已来到了离西门颇近的地方,一念及此,云冲波再不能压制自己,也不管那黑影到底去了那里,径奔西门去了。

"所以说,年轻人是最好掌握的,一举一动,都很难给人什么惊喜."

站在云冲波没法察觉的地方,小音的脸上半点笑容也无,看着云冲波,这样说着。

静静的沐浴在月光下,王思千一言不,负手风中,静静的看着马伏波与金络脑的拼斗。

此刻,战局已完全演变成一边倒,马伏波占据了全面的优势,将金络脑压制到喘不过气来,全靠手中神兵方能自保,身上却已添了无数的伤口。

(但是,这还是不对…)

(真正的奎木狼,应该有比这更为可怕的威力…)

默默的盘算着,王思千仍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一方面,素来谨慎的他从不喜欢轻易的行事,另一方面,以他的立场而言,金络脑的性命,本来就是一个不必在乎的对象。

沉思中,王思千的心头忽然一动。

(怎么会,这个感觉…那个孩子也来了吗?但是,是谁把他引来的?!)

远处,不动如山的玉清面色突然大变,双手中荡漾的紫光急速的震动了几下,竟开始快速的向手心当中收缩,就如同在害怕什么一样,而虽然玉清也急急的将右手中紫光快速握灭,更将手探向腰间,却为时已晚,随着某种无声的波动穿越空中,他闷哼一声,忽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僵立不动。

须臾,他嘴角抽搐一下,有一点红星泌现,却立刻被一抿就没了。

他一直背对小音,但,红星方被抿没,小音居然已淡淡道:"真人无恙吧?"

玉清哼一声,道:"没什么。"心中却是寒意阵阵。

适才的一击,并没有给他造成什么伤害,同时,他也明白,这只是王思千略示惩戒的一击,原也不是真要伤他,真正令他心寒的,是刚才那一瞬间他想到的东西。

(王思千开始并没有现我,现在之所以知道我在这里,是因为他倾注全力来搜寻四周,而之所以会搜寻四周,是因为不死者突然从东门赶来,使他感到奇怪,那么,从一开始…)

让流赤雷去将云冲波引来,原是他与流风谋划的一部份,可此刻,他却忽然开始心悸。

(假如说,从一开始这丫头就想到了这里…)

身为太平道巨头已久,一直都相信着自己的智慧和判断力,也为自己的冷静和镇定自豪,但,现在,玉清却要使出全力才能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冲动,才能使自己不要回过头去,去看一看那小自己三十岁的女子。

他甚至能感到,那个人的嘴角,此刻应正挂着甜美的笑容。

(如果有机会,还是把她杀掉吧…)

(这个人,怎么会越来越强了…)

一向以自己的年轻和有长力而自诩,又有着极适于防守的神兵在手,金络脑原觉着可以通过持久战来将局面扳回,却没想到,现实却与预料完全相反,饶是他一向勇而自信,在越来越严酷的现实面前,也不由得要开始考虑一些旁的选项,与之同时,城洞中的战斗,也更加令他忧心。

(为什么还没有攻进城去,难道有意外了?)

一念分心,金络脑破绽立现,马伏波一记重刀劈刀盖脸砸下,险些便将他左臂卸下,方知自己此刻再无本钱关心外务,心中大骂之余,也只好打起精神,以求自保。

这时,云冲波已经相当接近城门了。

一边小心的隐藏着自己,一边眯着眼睛去察看正在城洞中激斗着的混乱,此刻,他已隐约想通了这一切的源头,更在超越敌我立场的层面上,开始对金络脑有着些些的佩服。

(这个家伙,居然能把闻霜和赵大哥一齐想出来的东西都算到了,真是了不起…)

然后,云冲波终于看清楚了,正并肩挡在城洞当中,和项人们激战着的,是谁。

一瞬间,竟有云冲波自己此刻尚不能明了,没法形容,也是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流过心中。

"…嘿,这到底是第几轮攻击,你算过没有啊?"

刚刚才以力破力,将两名身高都有十尺的巨汉生生震回,赵非涯的脸上微微泛出疲惫的红,驻着横江,把握机会,做短暂的喘息,当然,这也全是因为萧闻霜会在同一时间织出剑网,来将他掩护的缘故。

"有精力说话,不如多喘两口气吧…"

连看也不看赵非涯一眼,萧闻霜背对着他,丢出这样冷冷的回答,却只能令赵非涯的嘴角出现有趣的笑容。

虽然有了萧闻霜的加入,可自刚才起,项人的攻势也渐趋猛烈,再加上赵非涯今夜连番恶斗,体力早近边缘,是以局势并未真正好转:在项人近乎狂暴的攻击下,两人仍然只能采十成守势,仍然在被逼迫着缓缓后退。

可是,赵非涯的脸上,却有了较刚才更多的笑容。

无论当事人心中怎样想,自后方看去,并肩站在一处,挡下项人一波又一波攻势的两人,端得是如此默契,如此的浑然一体。

(赵大哥…)

本该,也本打算立刻就拔刀上前,与两人一起协力守住城门,可看着两人的背影,云冲波却被一种难以名状的苦涩所捕捉、所压制,放在刀柄上的手指无意义的痉挛着,却不能将之握紧,更没法将之挥出。

(如果,站在那里的是我…)

做着这种没有任何意义的设想,云冲波紧紧的咬住嘴唇,却完全感觉不到那一阵阵的刺痛。

(如果,是我…)

并不是第一次暗自渴望能够以对等之姿和萧闻霜并肩而立,但之前的云冲波,因为两人间在力量上有着巨大的鸿沟,在"幻想"的同时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如今,终于拥有了能够和萧闻霜并列的力量,云冲波却才突然现,要和萧闻霜处于对等的两端,自己却还需要更多的东西,更多之前自己根本就不明白为何物的东西。

兵法,计谋,见识…当拥有了"力量"之后,云冲波才突然明白,所有这些东西,甚至是比力量更难逾越的天堑。

之前,曾经以为有了"力量"就是一切,可是,在拥有"力量"之后,云冲波却现,那竟然只是一个开始,尽管比过去向前走出了一步,可是,距离自己藏在心中最深处的那个目标,"得到尊重",自己却仍还有着遥远而艰苦的路途。

(和赵大哥比,我真得是差太多了…)

黯然的想着,云冲波一时有些失神,浑忘了眼前的血战并未结束,更忘了战斗的局势并非向着对已方有利的一面演变。

而,在以他此刻之力尚不能明了的领域内,那些通常名之为"失望","难过",甚至是"怒黯"的情绪,正在从他的身上缓缓散,以他并不能理解的方式,在影响着眼前的战局。

(如此的"黯然",已经近乎"忧伤"或是"哀伤"了,这个样子的软弱,在"不死者"的面前,可还有太多的路要走呢…)

在修为近乎通神的王思千面前,云冲波即使集中全部心力,也未见得可以守住心中所想,更何况是现下心气浮燥,根本就是全无秘密可言。但,只是简单的接触了一下,王思千便将思绪收回,不动声色,仍只将目光投射在金络脑和马伏波的战团上。

(但是,不死者的软弱,也是一个机会,如果马昭毅的确还在的话,该不会没有任何反应的吧?)

只一个念头,再不须任何形式上的东西辅助,王思千已将自己的意志混合上云冲波的感觉,更将之百倍强化,源源不断的输向城外,输向那正激战着的对手。

(让我看一看吧,在“兽神”的下面,到底还存不存在一颗“人心”…)

(我,我是谁?)

在无人能够看着的地方,有似方自恶梦中惊回的魂魄,在对自己问。

(这是那里,我…我怎么了?)

困惑的,现到自己竟是如此的疲惫,连只是提起手指这样的动作,也完全没法做到。

(那一天,终于来了吗?)

并不是对这一切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当终于成为现实时,这男人仍然不能不感失落。

(竟然这么快吗…)

身周的任何一个方向都是无边的黑暗,浓到一丝丝的光也不会透露,但明明知道着这个事实,他仍然会徒劳的转动着脑袋,却试着寻找光明。

(不过,反正,一切也都无所谓了…)

只觉得周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倦怠,脑中空落落的,似乎再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在意的,也没有什么能比再度睡去更为适意,可是,就在这时,却有朦胧不定的感觉,自无可言状之处渗出,给他以此刻本不该再有的感觉。

(这是什么…?)

那感觉,是如此的消沉,令人不能不感到讨厌,却又令人不能不觉得难受。

讨厌,难受…更有着萦绕不散的亲切与熟悉,使纵然已放弃掉,已失去掉了一切的人,也会将早已泱散掉的意志又凝聚起来。

(这是谁?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会觉得熟悉…)

混混沌沌中,有撕裂的痛苦在脑中出现,更掺杂着隐隐的吼叫,如愤怒的兽,在保护自己的肉食。

强烈的痛苦,令他刚刚凝聚的意志再趋崩坏,可是,也如同某种刺激一样,令他开始回忆起更多的碎片。

(………这是,冲波,是冲波在痛苦,是冲波在难过!)

(对了,我还有事情没有作完,冲波还需要我的照顾…大哥,大哥的交代,我还没有让冲波知道!)

生于虚无之地的思索,却影响着真实之地的战局,已经完全占据了上风的马伏波,竟突然有了一瞬瞬的僵硬,虽然那只是如风过枝头的一战,却早被远方的王思千捕捉。

(果然,马昭毅他仍然还在,那么,就还不能使用太过极端的手段,还是先把他连人带刀一起封印起来吧…)

缓缓吐气,王思千的右手自身侧抬起,但,这个动作刚做到一半时,惊讶已让他的身子僵住。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算,王思千都堪称今夜宜禾城中的第一人,但,那却不等于他可以掌握到今夜的每个变数,更不等于一切都会按照他的估算去展,一如此刻,当制造出那一瞬间的僵硬来证明自己的猜测时,他却也在将自己的意愿亲手破坏。

在等待那一瞬间的人,又岂会只有他一个?身为大海无量最为看重的弟子,金络脑又岂会一直的任人压制?

虽不知道马伏波的僵硬是因何而来,可是,等待他"力竭而有破绽"已经许久,金络脑又岂会将这一瞬错失?

"…呔!"

怪叫一声,金络脑肩头蓦地一沉一震,立见一柄锋刃霜寒的马刀自背后弹出,同时,他亦双腿急屈而蹬,踏裂地面跃起,直追向刀,以双手握住刀柄的同时,提腹屈身,吐气力,重重斩下!

砰然巨响,因马伏波仍能及时将青釭上掠,挡下这雷霆般的一劈,双刀硬撼之下,金络脑仍嫌不足,被震的倒飞而起,马刀也脱手飞出。

可是,他的眼中,却有比万年冰雪还冷的杀意流现!

借上冲之势,他收腹屈腿,整个人向后翻了个跟头,向后落下,将与马伏波之间的距离拉大到将近三步,双手蓦地向左右分开,只见他腕上铁环急振,嗡嗡有声,忽有千万道晶莹水线激射出来,立将马伏波缚住!

怒吼着,马伏波力急挣,他此际力道之大已是不可想象,顿时将水线震得晃动如雾,金络脑也是闷哼一声,脸色忽然涨得通红,由手至臂,皆颤抖不停。

但,统环流沙的羁绊之力乃御天神兵当中第一,当初以敖复奇之力也没法立刻脱身,何况是一个半疯半癫的马伏波?虽然说,怒吼两度,他也已将水线震破过半,但有此稍误,金络脑的准备,已然完成了。

如水泻地,刚刚被震上空中的马刀如一溜银光般落下,坠处正是两人的中间。

双手皆在全力动流沙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金络脑其实和马伏波一样,是双手受制,但,他却还有一双脚!

一直屈如尺蠖的身子蓦地打开,金络脑以铁板桥之势横于空中,双足挟住马刀,向前急蹴,在马伏波得以挣脱之前,那闪闪光的马刀已自他胸口没入,深直至柄!

"嚎!"

负痛狂吼,声音有如魔狼啸月,之中有着说不尽的愤怒、不甘、怨恨,直入骨髓,那一瞬间,整座东门上下竟都因此一嚎而凝住。

可,却也有人,因这一吼而回复清醒。

(这声音…是二叔?!)

也许在所有人的耳中,都只能听到一头魔兽的嚎叫,可听在云冲波耳中,却能听到马伏波的不甘与痛苦。

(是二叔!)

僵硬的身体一下子回复了自由,麻木的意志重新开始指挥不听话的肢体,云冲波一跃而起,扑向城门!

急怒攻心,使他在一时间完全忘却了适才的不悦,被火一样的意志驱使着,他疾冲向前,眼中已没有了赵非涯或是萧闻霜的存在。

"冲波?!"

"赵兄弟?"

忽然感到一股强大力量的接近,两人急回头,却现竟是两眼血红,似有急火焚身一样的云冲波,出声招呼声,却换不来友好的回应。

"让开!"

简单并且粗暴的回答,令两人都短时怔住,来不及有任何反应,云冲波已自两人中强行冲过,扑向那群也因这意外变故有些愕然的项人武将。

自然不会象赵萧两人般好相与,当看出云冲波并非"友军"时,没有半点犹豫,他们已将刀枪挥动,但,修为皆在八级之下,他们中并没有谁能够看出云冲波身上的异样。即使是萧闻霜,也只能察觉到当云冲波擦身而过时,身后似乎有些浅浅的橙色残光…

唯一真正知道什么事情正要生的,是已离开了城楼顶部,正向金马二人赶去的王思千,那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惊讶,竟使得正陷于焦急中的他也要短时的怔。

(这是…怎么会有如此荒诞的事情?)

这时,金络脑的形势并不算好。虽然将马伏波一刀穿心,但连喘息的机会也没能挣到:似可撕天的吼叫声中,水线根根碎裂,连那精钢炼成的马刀也似承受不了重压,居然吱吱响着断裂开来,自马伏波的身上落下。

(他妈的,这算什么啊!)

隐忍久窥,才换来这个机会,将对手一刀穿心,却竟然似是毫无收获,心志坚韧如金络脑者,一时也不由得的暗生骇意,幸好,局面立刻就有了转机。

眼光凶光方绽,却立时变得泱乱,之后,马伏波那似是铁打钢纂的身子竟然晃了几步,似有些站不住脚,身子屈下,双手捧着头,脸色颇为痛苦。

(这个…)

一时间,金络脑大感踯躅,却也只是一下子工夫,心中已有定数。

(这次的事情,关系到我河套一族数十年气数,无论怎样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身子疾旋,金络脑却没有接近过去,而是向后急退,一边自腰间抖出长索:只一甩,早如灵蛇般自地面掠过,将那刚刚落下的断刀卷起,寒光一闪,便直直劈向马伏波的右肩!

电光火石中,马伏波猛然抬头,疲态尽失,满面凶色,目光有若实物,竟令金络脑的呼吸也为之一滞!却只是短短的一下,便仍恢复为适才的倦怠模样。虽然身子颤抖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直挺挺的站着,眼睁睁看着钢刀落下。

甚至,他还在笑。

心中充满疑问,金络脑却不会因此收手:对漠上的弓马之士来说,“慈悲”这种东西,最多也就只会表现为把战败的敌人收为奴隶而非处决。

但,那一刀终究未能落下,轻轻渺渺有若振弦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响起,那长索应声而断,马刀“嗖”的一声,不知飞到那里去了。

(是什么人?!)

一念未竭,金络脑已是周身如缚,连手指头也动不得一下,就这样僵立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那白衣高士自黑暗中步出,将手扶在了马伏波的肩上。

“马昭毅…这又是何苦呢?”

马伏波脸上本来肌肉抽搐,眼中又有绿光闪烁,但,那只手一搭上他肩头,却似将什么神奇的东西注入到他的体内,顿时神色平复起来。

却仍是倦极,倦极的苦笑之色。

“人王,又何苦呢?”

“难道我还能有救吗…”

微微点头,王思千也不理会僵立一侧的金络脑,油然道:“你心里很清楚,这就好。”

“要将青釭强行抽出,我办得到,要保住你的命,我也办得到,但…”

“两件事情,我却只办得到一件。”

看似矛盾的说话,马伏波却完全明白:自刚才起,他重拾自己的意志,可同时,他身上经已愈合的各处伤口也开始缓缓绽裂,有血水流出。

“当青釭主宰这身体的时候,有神力加护其上,刚才那种程度的伤势再多,也不会致命,但是…那仅限于它还在的时候。”

王思千未尽的意思,马伏波也并不用他说出:自己虽将对这身体的主宰权取回,但奎木狼仍然栖息于内,所以各处的伤口虽开始恶化,却都不算严重,但,如果真将奎木狼自体内完全驱除的话…单是刚才穿心一刀的伤势,便足够让自己死上十次。

两人一问一答,一侧的金络脑早听到骇住在那里:就学大海无无量多年,更久怀壮志,他于中原各顶尖人物其实都甚熟悉,心中也曾虚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与这些人平手对敌,决战疆场,却怎也不能想到,自己竟会当真在这边陲之地撞上这等人物?!

天色虽寒,金络脑额上却有汗珠滚下。

王思千忽然回头,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话语一落,金络脑只觉身上一松,已然回复自由。

“但是,为什么…”

甫得自由,金络脑的第一个动作便是问,而王思千也似早明白,截道:“来得若是大海无量,我自会出手。”

简单的回答,却是高傲之极,立将金络脑脸色激得惨白一片,但他心量极深,只一滞已缓过气来,拱手道:“晚辈谢过人王,但既如此,晚辈明晚恐怕还会无礼。”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很好。”口气仍是轻描淡写,竟似浑不为意。

似为他的态度加个注脚,远方,城门中忽有巨大的激荡声响起,如暴风呼啸,又似闷雷连环,听得金络脑再度变色,连王思千也微微蹙眉,忽向马伏波道:“马昭毅意下如何?”

马伏波看向城门,脸上神色甚怪,又是欣慰,又是迷惑,听王思千问,猛一怔,却道:“那…是冲波么?”见王思千点头,竟似忽然松了一口气,神色松驰下来,喃喃道:“很好…”

“冲波,他真得已经用不着我保护了…”

便肃容向王思千道:“请人王出手罢。”

王思千低叹一声,道:“坦然如此,马昭毅无愧宿将。”说着已将左手提起,忽又道:“我多给你留些时间,好么?”马伏波面有喜色,道:“多谢。”说着已将双眼闭上。

亦是此时,东城门中爆出比适才任何一次都强烈的震响,稍后,更有巨大的风暴,挟着橙色的强光,自城洞中急吹而出!

风强劲,之中有数十道身形被狂风播弄翻滚,只能勉力控制身形,却没一个能脱出风势之外。

(橙色风暴,乾元龙跃,果然是敖家龙拳…)

默默存想,虽不回头,王思千却知道那挥出龙拳的人已自城洞中奔出,更不犹豫,左手急挥,立有数十道剑气自指上挥出,嗤嗤有声,皆打在马伏波身上,立在他身上射穿出数十个口子!

说也奇怪,虽被穿了数十个口子在身上,马伏波却半点痛苦之色也无,反而还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遍布于胸腹臂腿各处的伤口,最小的也如笔管般粗,皆可见对面,但,之中却没有半点鲜血流出,只有若有若无的青气,缈缈的,向外飘着。

那青气飘浮得极慢,似颇不情愿一样,但马伏波体内也不知是甚么作怪,自每处伤口内都有隐隐白光渗现,那白光虽不浓烈,却极淳厚,青气一触白光便是"滋"得一声,如水滴火般立时就不见了。

说来虽迟,当时却是极快,一转眼的时间,那青气已泛出好多,皆聚在一处,成了个大球,旋转不定,上面似有许多云雾交汇不定,隐隐的现着些人身兽形纠缠在一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青气渐出渐竭,马伏波身上那些伤口居然也随着自行收口结痂,不一会,九成以上的伤口都已收得看不见了。

又听得脚步声响,夹杂着许多喝骂呼痛之声,却是云冲波在向这边赶来,正与那些个列阵城外的项人兵士纠缠。

王思千微一轩眉时,那青球忽然一振,蓦地向内急缩,凝成朴刀形状,径自砍向他腰间,王思千冷哼一声,右手一抖,袍袖与那青刀撞在一处,只听铮然有声,王思千的衣袖被斩的片片飞舞,那青刀也被震退,在空中一翻,变作大狼形状,居然飞也似的去了。王思千面现怒色,向马伏波举手一礼,身子一侧,早也不见了。

虽已能动,却惊慑于眼前这目不暇接的连串奇诡变化,金络脑呆立不动,一时间竟然失神,直到急促的脚步声接近,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偏过头去,正看见正一面怒容,大步奔近的云冲波。

(是他,刚才从城中攻出的正是他,但,这小子何时变得这样厉害啦?)

看云冲波奔来的样子,怎看都不算是善意,金络脑本能的扬起手臂,把尚存的半根长索抖动,希望可以将他稍稍阻止一下,让自己能够退开的更远一些,却没有想到自己这决定到底错得有多离谱。

"滚开啊!"

根本对金络脑视若无睹,只是当那长索挡在了他奔向马伏波的路上时,云冲波才蓦然暴喝,同时将左拳挥出,那上边,正是金络脑已颇为眼熟的金色光芒。

金色雷震,潜龙腾翔!

连串暴响声中,金络脑如断线风筝般,向后远远飞出,口中更有鲜血飞溅,显见伤势不轻。

云冲波却没有追击,而是敛了一下衣服,在马伏波前面停住了脚步。

"二叔…"

嗫嚅的语声,与他适才勇冠三军的表现实不相配,一瞬间,马伏波眼间似又看到了去年秋天,自己在檀山见着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带着一点得意,又带着一点羞涩来向长辈们炫耀自己打下了大熊的年轻人。

突然现,不知是因为半年来的历练,还是到了该长身体的时候,去年还比自己略矮的云冲波现下竟然已能与自己平视,身上创口已然尽愈不见的马伏波微微的苦笑一下,带着欣慰,摇了摇头。

"冲波,你真得长大了…"

"二叔…"

隐隐觉得马伏波的说话中似有着危险的讯号,一时却又把握不住,云冲波只喊了一声,便又说不下去。

适才,被马伏波的惨呼所惊,云冲波不顾一切的飞驰来授,更将他之前从未展现给人,连萧闻霜也不知道的力量施展,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感觉得马伏波似乎正处于某种可怕的危机边缘,好容易才从云东宪的确已死的事实当中解脱开来,他委实是没法再承受立刻就再失去亲人的感觉。

眼前的马伏波,似乎是神完气足,除了头巾已失,披着外,周身衣服虽有数十处破口,却连半点血迹也无,怎看也不像是"危在旦夕",可是,某些眼不能见,耳不闻的东西,却在强烈的撞击着云冲波的心神,在反反复复的告诉他,危险已近,痛苦,可能就在眼前了…

"冲波…"

再度唤着云冲波的名字,马伏波伸出右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头,问得却是云冲波完全没有想到的东西。

"你刚才用的武功,偷偷的练很久了吧?"

"这…"

很久?到底有多久,云冲波自己也没法说清,从不知什么时候起,每天他入梦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些看不清面孔的人在他面前交战、演示,在他醒来后,又总能清清楚楚的回忆起关于那些武功的某个细节,而当这些细节累积到一定地步时,他更居然能够将那些武功重组、再现,挥出甚至超乎自己想象之上的威力,

"因梦得武?"

愕然的笑着,马伏波道:"左右这也是好事,想不通就想不通好了,但,为什么你一直没让别人知道呢?"

"这个,我也只是感觉…"

几乎和开始能将那些破碎的细节组织起来成为完整套路的同时,云冲波就一直觉得似乎在什么时候听到过提醒,告诉他说,这套武功绝对不可以乱用,绝对,绝对…

"这么麻烦?不过,能在梦中学到武功本来就是一件怪事…"

沉吟着,马伏波道:"但本来,我关心的就不是你为什么不用,而是,你为什么没有让别人知道?"

不等云冲波回答,他已又很快的截道:"我不是在怪你没让我知道,因为咱们才刚刚重逢,也一直没有时间坐下来说话,可是,你应该也没有告诉萧姑娘吧?"

沉默着,云冲波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

事实上,为何没有告知萧闻霜,在云冲波自己,委实没法启口:一开始,他本有着立刻让萧闻霜知道的打算,但很快,一种奇怪的想法却把他控制。

(之前闻霜已经为我惊喜过不止一次,可后来又只能…如果现在说了,然后某一天又突然没有了,她就会对我更失望,不如就这样瞒着她,直到某一天…)

一直都有幻想,希望会有一天,萧闻霜遇险或是受困,然后自己突然威,英雄救美,所以瞒着自己的点滴进步,希望可以某天拿出一个惊喜…但,这样的心事,却又如何说与人听?

看着他,马伏波叹了一口气。

"要不方便,我就不问了,但冲波,你最好记住一点,有很多事情,你自己觉着没关系,却不一定能得到别人谅解的。"

他这句话语气极是沉重,云冲波身子一颤,又听马伏波道:"我相信你瞒着这件事情不会是对萧姑娘有什么坏念头,可是,你想过没有,如果萧姑娘知道了这件事情,她心里面会怎么想?"

"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谁的心思,便是几十年的兄弟,也说不好会怎样,所以做什么事前,最好先想想别人会不会误会。好么?"

云冲波却是面色一变,道:"二叔,你…?"

马伏波这几句话虽都是长辈劝戒子弟的题中之义,但他口气沉重,神色也有些黯淡,倒像是撤手之前的赠言一样。云冲波本就心怀隐忧,如何能够不惊?

"冲波…"

苦笑着,马伏波轻轻拍着云冲波的头顶。

"二叔刚才说过,你已经是大人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要婆婆妈妈。"

"二叔,实实在在是不能再陪着你了…"

随着马伏波的说话,云冲波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异状,虽然谈笑自若,虽然身上不见任何伤口,可从脚部开始,马伏波的身上却在不停的有碎片飘出。

小而干燥的碎片,最大也不过小指甲的几分之一,颜色枯白,干巴巴的,一点儿光泽也没有。

本来的毛,皮肤,肌肉,血液…似都突然失去了活力,在快速的枯萎,收缩,并从马伏波身上龟裂下来,变成这些细小的碎片,随风飘走,一时间,云冲波竟觉得这些景象有些熟悉,竟与他当初踏足时光洪流时见着仲连辞世时的情形有几分相似。

"二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失态的吼叫着,云冲波伸出双手,紧紧抓住马伏波的肩膀,拼命的将自己的力量向他体内输送,希望可以把这"枯萎"稍延,但,只一尝试,他已知道这乃是徒劳的尝试:在那里面,他竟连一丁半点儿的"生机"也感觉不到,马伏波的体内,根本就已成了一个空洞的"无"。

温和的笑着,马伏波道:"别费力了,冲波,我…我寿元已尽,是时候去见大哥他们了。"

说着这样的事情,马伏波的脸上仍是笑得十分温和,云冲波看在眼里,更加心酸,只是哽咽,道:"但,二叔,为什么,您竟然…"

对夏人来说,奉骨还乡,埋骨桑梓乃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昔年曾有名将南征万里蛮荒,行前辞驾时更无它求,只愿若一旦捐躯,便马革裹尸,也要还埋故里,后来他果然身丧化外,也是大夏史上有名的慷慨将军之一。

云东宪等人亡身乱军,自无尸体可收,但马伏波现下撒手身前,自己却仍没法留下半点存念,云冲波之伤痛可想而知,半跪马伏波身前,泪水滚滚而下,还是马伏波,苦笑着,抚摸着他的头顶,出言安慰。

"不要这样,冲波,能够这样死掉,是我的光荣,说起来,马伏波何德何能,竟可死如神域中人,很得意了…"

故老相传,神域中人的肌肤骨骼都已异于常人,身亡时也是与众不同,颇类玄门所谓的"兵解",会化作千万碎片,潜入天地,无迹可寻,云冲波身为当今天下唯一亲眼见证过这一事实的人,自然明白马伏波的说话,却也不能因此略宽些心,反而心生疑窦:"这一切,二叔又怎会知道?"

接着便想道:"以二叔的修为,绝不可能踏进神域,那么就是有人特意把他弄成这样的,会是谁…"心中已有怒意,那自是觉得此人能够如此摆布马伏波,又为何不设法救他一命。

"不要乱想了…"

自眼神中看出云冲波的疑惑,马伏波苦笑一声,拍拍他,道:"二叔习武一生,能如此收场,那是别人给二叔的光荣,二叔很知足了。"

说着又喃喃道:"真得,当年在西路军中,你二叔手下少说也斩过数百人头,也喝过无数的烈酒,也见过美人,也散过金银,便从那时算,二叔也不亏了,不亏了,真得不亏啦…"

说着,他眉头忽皱,似想起什么事情,好生为难。这时侯,他自腰以下已皆化灰飞去,只余下上半身浮于空中,看着竟有些糁人。

(但是,大哥说过的事情,到底要不要让冲波知道,大哥虽然说过,要让冲波什么都不知道,安心的过他的日子,可是,像这样的事情,到底该不该瞒他…)

一念犹豫,怎奈那身体分解的速度竟是越来越快,转眼已裂尽至胸膛上面,马伏波神色一紧,疾声道:"冲波你听着,我再说一遍,大哥曾经有话,教你绝对不要想着什么报仇的事,我们都是武将,早知有此一日,若要寻报起来,我们谁都该死上几百次也不够,你只要安心过日子就好…"说着双臂已然不见,想想又道:"萧姑娘是个实在人,那小音姑娘我看倒未必,你要小心…"正说着,似猛得下了决心,又快声道:"冲波,你爹他其…"

"其"什么,已没法知道,说到这里,马伏波的口部已分解不见,一瞬间,他尚存的眉宇上略过一丝焦急和遗憾,却旋就化做了一份坦然。

(罢了,罢了,一切便交托天意吧。)

(希望,冲波你有一天能够知道,你并非凡人,而是上代太子之后,你的身上,流着比当今陛下更为正统的帝家血脉啊…)

夜风吹过,将马伏波的最后一点痕迹带走,也将他尚未说完的心事尽皆掩进黑暗当中,白白的伸着手,云冲波却连一点儿碎片也没法留下,在空中作了几次无意义的划动后,惨呼一声"二叔",便昏了过去。

云冲波与马伏波最后话别时,王思千正在宜禾城中追逐着。

许是想借助城中的建筑和人群来掩护自己,那青釭所化的大狼并没有选择城外而是逃向了宜禾城中,至少,从目前追逐的结果来看,这的确可以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嘿,倒真是一头狡猾的东西…)

先前将自己所携的"决剑含光"付于萧闻霜使用,王思千现下并没法依靠御天神兵间的感应来捕捉到青釭的踪迹,只是依靠适才将它从马伏波体内逼出时所遗的一点"浩然正气"来锁定它的行踪,要知那“奎木狼”毕竟是西天白虎七宿之,凶顽异常,纵然此刻没有宿主借力,也非轻易可擒,在黑夜当中奔驰至目不能见,又急进急退,折冲如电,王思千纵然能一时间锁定它位置所在,但剑气出手而斯狼已遁,全然无功不说,倒是颇弄塌了几处地方,搞得城中愈惊惶混乱,也使得要捕捉住奎木狼的气息变得更为困难。

虽知道这只是因为城中百姓众多,影响了自己的判断和出手,更相信只要奎木狼逃出城外,自己必能将其在一个时辰内擒下,但,当这追击持续到了一杯茶以上,当清楚感应到自己的浩然正气正在不停的被奎木狼从体内逼出时,王思千终于开始感到“焦急”,乃至“愤怒”。

不辞辛苦的万里西行,就是为了将这曾在历史上掀起过不止一次血雨腥风的凶刀元灵再次封印,眼看着目标就在眼前却仍是作最后顽抗,同时也忧心于城中已开始在不停扩大的混乱,一直也低调行事的“孝水人王”终于决定将自己的真正力量展现!

(这地方,就很好。)

一追一逐中,王思千已来到接近宜禾城中心的位置,忽然停止掉追逐的动作,王思千右足轻轻点地,整个人若无重量般向上拔起。

“太阳元明,散阴斥雾,四天光晃,略无凝织…”

心中默念着这唯有历代王家之主才能知道的不传秘诀,王思千渐升渐高,身上更开始透出温和淳正的白色光芒。起初虽然也只似是长夜中多了一点孤星,但很快,这白光已飞速的膨胀开来和变得愈强烈,使在他脚下的宜禾城上的攻守双方都开始带着惊疑来注意到天空中的变化。

“…荧惑烈烈,流金火铃,摄追飞荧,阳华立现!”

诵诀完毕,王思千忽地将双手一放,精神大振,身上白光骤然间浓烈百倍,已强到令人不能直视的地步,下面本有许多人正以手加额,好奇上望,不料光芒骤然间强盛如斯,低头不及时,一个个早被刺得双眼不能视物,皆掩着面在那里惨呼。

…太阳之威,本就不是凡人可以直视的。

自城中抬头看上去,此刻已不能分辩王思千的形象,只能见着一团白光耀于空中,照得四下有如白昼,若不是城外仍是繁星满天,那里瞧得出现下仍是三更时分?

“天爷,出什么事了?”

“神仙,是神仙下凡来助咱们守城啦!”

惊喜夹杂着混乱,但终究以高兴的情绪居多,自古以来,大夏的百姓们便都相信光明总是要好过黑暗,更有几名反应较为机敏的军官借机来激劝士卒,顺势增加已方的士气,不过,这样的点子,却也不是只有夏人想到的。

“长生天,是长生天现身来帮助我们了!大伙儿有福了,今夜战死的人,都能被长生天亲自接走!”

在由脱脱指挥的战线上,如此的呼喝被不停的传递给前线的项人们,而效果也显而易见,在他的战线上,项人士兵的士气便明显高过任何一侧。

“除却主将之外,居然也还有着这样的人才吗?”

不理会正冷笑着的流风,玉清抬头向天,凝视着正隐身于白光当中的王思千,表情极为复杂。

(琅琊王家最高秘技,琅琊忘情诀中的“日映”之诀,传说中,纵在白昼动,也可不让天日,交相辉映的神技,其真面目原来是这样吗?)

除了全心全意去判断分析这一技的奥义外,玉清也在感到另外一些东西,一些其它人暂时仍“没资格”去感觉的东西。

(这个程度的力量,可比刚才伤我的时候更强啊,而且,还在不住增加着,到底他想抓的是谁…)

身为此际城中除王思千之外的最强者,力量已经逼近到第八级顶峰境界的玉清可以清楚辨别出现在到底生了什么,那,也使他在努力保持外表冷静时内心却不停的震颤。

(这,这明明就是第九级力量啊,不象刚才借助于“技巧”来以较弱的力量突破掉我的防守,而是使用纯正的第九级力量来强行制压全城,出什么事了?)

虽然每个人也能看到天空中如金乌般的一轮光明,但落在精通术法的玉清眼中,却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在“术法”的领域中,现下的光明并没有扩散的如“现实”般大,总共也只照亮了王思千身侧三丈方圆的地方,但,这个范围却正在不住的扩大着。

一寸寸,一分分,似初春温暖的太阳般,白光缓缓烧蚀入黑暗的领地,将之一分一厘的吞并,绞灭。

(哼…)

当白光扫过时,只觉身上猛然一轻,又有轻微的灼痛之感,玉清知道,自己用来遁形的法术已被破解,现下的自己已完全暴露在了王思千眼下,却也知道这并非冲着自己而来,倒也不慌。

(竟能让一向深藏不露的孝水人王也这样认真,会是何方神圣呢?)

在“日映”的威力照耀之下,果然是无所遁形,当白光推进到宜禾城西北部上时,突然停在一处荒园中,之后,更有滋滋的声音响起,似正在烧灼着什么东西。

(找到了!)

王思千一念动处,投射向彼处的白光已蓦地增强十倍,几乎与之同时,痛苦之极的长嗥声中,地面迸裂,土石飞溅当中,青色的大狼冲天跃起,却立刻被数道白光缠住,那些白光虽然过草木皆无妨,可一触到大狼身上,却如有极高温度般,顿时烧的滋滋有声,见着有青烟萦绕,那大狼被烧的惨不堪言,硬生生又摔回地上,蹬腿屈身,嘶叫不迭,却怎都挣不脱那白光困锁。

再过一时,白光愈浓愈烈,那大狼却渐渐委顿,嗥声微弱,动作也轻了许多,身子更似被烧蚀太多,居然已只有方才一半大小了。它似也知大势已去,眼中居然流出哀怜的光来—却仍是十分狠毒。

再过一时,大狼形状一萎缩,狼身已渐不能维系,略有刀形,白光也弱了些,虽仍淳厚,却已无浓烈之态。

忽有狮虎啸吼之声,起于四方!

黑暗中,有咆哮金狮,狰狞骨虎,若魅黑豹扑击而出,落在白光上撕咬扯抓,又有六青牛、月牙大熊、如山巨象并肩而出,都弓身猛冲,强去冲撞白光,又有丹顶白鹤、铁翼苍鹰盘旋飞上,向那白光上翅拍嘴啄,更见地面涌动,有苍背灰狼破土而出,将白光接地处冲击松动,九兽联手之下,白光立时大弱,那大狼本已奄奄,也蓦地又重现精神!

(小子斗胆!)

不防真有人胆敢在自己头上滋事,王思千勃然大怒,右手仍是源源不断放出白光制压青釭,左手却一翻一弹,只见指尖上寒光闪动,有十数点飞星弹出,皆没入九兽身中。

立闻得霹雳声连环不断,九兽尽皆自中炸裂片片,转眼已然无存。

琅琊忘情诀,星爆。

双手分施日星神力,将九兽尽破的同时,仍能牢牢制住青釭,同时已按下身形,快速的接近向青釭,但,王思千却没有第三只手!

龙啸惊天!

浓冽的金色光芒大盛,金色的龙形自黑暗中汹汹卷现,将九兽碎片尽皆吞没的同时,也将白光一并绞住,全力反制。

轰然怪响声中,白光迸裂!

青釭,终于重得自由!

已被憋了许久,白光甫散,朴刀已骤然膨胀,又作大狼形状,一跃而起,只是,刚刚离地,却有金光盖顶,劈面而下,将它生生制住!

“嘿,杀刀青釭…但,天底下,难道还会有什么东西能比我更凶?”

喃喃自语声中,金光渐弱,那将青釭的刀身和刀柄分别锁扣的“龙爪”也显出本来面目,乃是两只坚强有力的人手,其中抓着刀身部分的那只手似被刀气所侵,已有鲜血流出。

为人所擒,青釭似仍极为不服,仍在嗡嗡振动,却脱不出那人双手困锁。

“杀刀奎宿…你为何不服,难道你还拘泥于当年赵统老鬼的‘说话’?难道我不比那婆妈的东西好过十倍?”

“你便还是服了的好,试看当今天下除却我英正之外,又有谁还够疯够凶,又有谁够资格作你主人?!”

大吼声中,英正咬碎舌尖,一口鲜血啐出,皆喷在青釭刀身上,跟着双手倒持,居然将青釭一把搠进自己腹中!

亦是此时,劲风大作,数十道气流交织一处,将英正高高卷起,又重重摔在地上,立时震出个大坑,英正虽然硬挺,却也被摔得七窍流血,瘫在坑底动弹不得。

脸上,却仍有着怪异的笑。

“…谢人王不杀之恩。”

风收,尘落,现出在坑缘上的,正是王思千,却已是面色铁青。

“…你谢早了。”

风度仍极镇定,一双眼睛却似要喷出火来,王思千森然道:“某自艺成以来,生平真正想要‘杀人’的纪录,只有过一次,而便是那一次,某最后也没有杀掉。”

“但,如果今天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某倒是不介意试一试杀人到底是何感觉。”

此时,被英正插进肚里的青釭又有变化,竟似被英正的热血烫软了一般,渐渐变化,如一汪青水,自倒泻进英正肚里去了。

瞧着这等变化,王思千眼中怒意更盛,概因他知道,自己一番苦心一然尽付流水,凶刀再得宿主,更是一个全无排斥之心的宿主,除非将眼前这小辈立刻杀掉,自己便已没可能再将青釭抽出封印。

“原因么…”

支着身子,从坑顶慢慢坐起,英正盯着王思千,道:“我英家自开宗建谱以来,历有家主一百一十六代,中间豪杰无算,但人王知不知道,我英正生平最为钦服的,是那一位先祖?”

王思千微微一愕,道:“原来不是帝荥芎么?”

英正裂嘴一笑,道:“当然不是。”

方道:“吾最佩服的,乃是先祖猛公。”

王思千面色一沉,道:“邪兽英猛?!”

说起英家历代家主,自然算到开创英家帝业的帝荥芎为声名第一,而除他之外,英家名声最著的的便要算到英猛。

…只是,那却是不一样的名声。

昔年“南海赤家”开朝治世,政治升平,四海无事,除却帝共平雄才大略,文娴武谙外,两帐文武当中也实有能人无数,大家戮力同心,拍颈沥血,方能有后来数十年太平时光。

一班文臣当中,“曲邹丘家”和“琅琊王家”都占据了极高地位,“大鸾周家”之主虽位在更上,却也难说为其渠,至于武将当中,却是全无争议,无论当时后世,皆数英猛第一。

赤家入主帝位之时,英猛不过四十一岁,却已征战沙场二十八年,其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因武功太过狠毒怪异而得了“邪兽”这个难言褒贬的浑号,但论及当时军中第一高手,却是不作第二人想,立国时得拜车骑将军,后又进大将军,都统天下兵马,位高权重,声望之隆,一时无两。

只是,此人心性委实偏狭难测,开朝十数年后,终于在大将军位上起兵谋反,却到底不是帝共平对手,兵败众散不说,便连两人间决斗也落个大败亏输,虽同样有着第十级力量,但恶斗七日后,还是要黯然败走,更在途中伤身亡,一代名将,就此收场。

王思千熟读史事,英猛生平皆悉,更因他的身份,连一些史籍无载的事情,他也一样明白。

“英猛…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要研习‘凶邪黑兽’,对么?”

昂然抬头,英正道:“正是。”

“虽不能终得天下,但猛祖将兽神诀逆道而施,亦定规矩,此一番心血并不逊于荥芎祖先的‘第十龙诀’岂可使之失传?”

“哼。”

冷冰冰的点一点头,王思千道:“兼练至阳至正的‘第十龙诀’和至阴至邪的‘凶邪黑兽’,你倒真才是英家第一人哪。”

又喃喃道:“唔,是了,当初英猛‘凶邪黑兽’之成,便一直有人怀疑是受了他手中的‘杀刀青釭’影响,故武功走了邪路,但现在看来,恐怕倒是反过来才对,青釭虽凶,可在这事情上却是代人受过吧?”

英正裂嘴一笑,道:“人王明见。”

“我英家血脉当中,本就一直潜有疯兽之征,若果疯兽觉醒,便可兽吞天下,区区青釭,也不过能为之助罢了,又怎来资格主宰什么?!”

王思千沉思良久,道:“那么说,你悄然西来,作这许多布置…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谋取这把青釭,来助你修炼凶邪黑兽了?”

他说道“许多布置”时,语气甚怪,又有苦涩之意,英正坦然道:“正是。”

又道:“这算是吾亏欠马将军一次,日后绝不会忘。”

王思千喃喃道:“日后,日后…”心中甚觉难过。

他此时已将前后之事连贯想通,便知道当初城中诸多死尸皆是英正之造,用意便是要教马伏波心志动摇,对体内青釭生出憎厌之心,又想到马伏波为人豪迈出众,若非自疑已被凶灵所控,断不会一意赴死,凡此种种,可说皆是英正所造,而自己身在局中,虽有察觉到城中另有异样,却被玉清一行人分心,以为察觉到的乃是流赤雷痕迹,未有看透英正所图,可说是间接害死马伏波,心念及此,又是难过,又是愤怒。

但…

长思良久,王思千嗒然叹息,挥手道:“看令姐面上…最后饶你一次,去吧。”

英正似早知有此后果,一抱拳,道:“谢人王。”便翻身跃起。

王思千忽厉声道:“且慢!”说着右手一扬,哧哧声中,十数道火光自指间旋出,皆俯上英正身子,一闪,便没进他身子不见了。

"青釭本属木宿,性主肃杀,所遁者当在肝下,我今以十四道火烈劲力封你肝门,以后每次摧动青釭之力时五内便会如焚…十四旬后自消,算是小小教训,以后莫再草菅人命。"

见英正点头答应,却又道:"我…仍有一事要问你。"

"英猛虽然了得,但终究是败军之将,史评甚恶,你却为何会崇拜于他?"

眼中放着奇异的光芒,英正纳再拜,道:"猛祖生平百战,只曾一败,而,在那场败战之前,他的对手曾经问过他一句话,人王知不知道?"

王思千晒然一笑,道:"某的确记得。"

"帝共平问曰:'君何苦如是?',令祖答曰:'贵极人臣,何若贵极人君?'但大夏史上这般起事的将相何止百人,你又为何独独崇拜于他?"

英正狞笑一声,道:"那是因为,猛祖他并没有这样回答。"

"史书上记载的东西,只是皇帝希望大家看到的东西,而二者间真正的对话,却只有我们这些英家后人才会知道。"

王思千动容道:"哦?"

英正嘿嘿笑了一声,方道:"帝共平问了十一个字,是:'你应该明白,这是自取灭亡。',猛祖则回答了十四个字。"

"强者之路我要走,死的轰烈我所愿。"

王思千将这十四字玩味一时,终于一声叹息,道:"你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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