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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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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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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子贡陷坐椅中,形容枯槁。

他脸上没有怒意……他从不展现他的怒意。

“……到最后,他就很激动的走了。”

按照公孙巨三的报告,今天下午,儒门再次对云冲波出手,但,效果却是出乎意料之的差。

今次的立场,是以“爱民”为说,指摘太平道的“天下太平”只是一个口号,但一旦起事之后,残民之毒,掠民之竭,比诸帝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于操作上,是没有固定的说话人,而是由若干人交叉进行,每个人也是按若干条件事先精心选定,再施以暗示和影响,至于巨三自己,则同样呆在茶馆里,监视并确保谈话不要脱离方向。

由于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在说“心里话”,故,巨三相信,云冲波绝对看不出眼前是为他专门准备的演出。可,他却没有想到,只是刚开了个头,云冲波已经气愤的涨红了脸。

“这才是胡扯呢……太平道,太平道是真正为了百姓在打拼的,绝对不会残害老百姓的!”

对之有些愕然,但巨三本就设计有多套方案,很快的,他已引导几人先后举出一些自己所知道的例子,关于太平道的军队怎样与与民夺食,怎样驱民于渊,等等。

非常谨慎,虽然并不相信云冲波会知道多少史事,巨三仍然精心准备,这些例子中并无一件是假,更有很多是生在北部诸州,希望以此来唤起云冲波的共鸣。

“可……他竟然举出了非常奇怪的例子。”

愤怒和激动,云冲波的说话断断续续,并且没有指出任何具体的地点。按照公孙巨三的理解,似乎,是在某个地方,太平道曾经为了不伤害百姓而采取了一种较为辛苦的作战方略,可,帝军,却毫不犹豫的把大量百姓推入深渊。

“好象是说,在当时,朝廷所用的战法对太平军的杀伤其实很小,倒是对朝廷自己的守军更有威胁,但同时,会连累到无数百姓。”

重重的拍着桌子,告诉巨三和其它那些人说,太平道为了不伤害百姓而努力克制自己,朝廷却只为了给太平道背上黑锅,就不惜让几十万百姓一齐送命。

“我告诉你们,这都是真的,绝对是真的!”

因为根本不知道云冲波在说些什么,巨三也就没法作出有针对性的反击,心中大乱的他,不再采任何攻势,眼睁睁看着云冲波走掉。

“他似乎对那个例子很有信心,并很强烈的指责说我们举的例子也都一样,都是朝廷栽赃栽到太平道头上的事情。”

声音中有一点沮丧,这并不是公孙巨三第一次独立的去“说话”,更不是他第一次失败,但,之前,却从来没有过这样莫明其妙的失败。

“栽赃么……”

声音非常平静,完全没有巨三那样的困惑,但在巨三听来,却觉得,在子贡的声音中,似乎有着隐隐的怒意。

“总之,你先退下吧。”

让巨三离去,子贡陷坐的更深了。

“……宰予,你竟然会走到这么远的地方?”

儒门极重“慎独”,数十年读书养气,让子贡在无人的情况仍然下保持着庄重冷静,但,一双如鹰目般的眼睛,却似要烧起来一样。

“就为了战胜我,连水灌石狗城的真相,也肯说与人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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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深了,新月象刀一样,在云中无情的穿行着。月下,朱家堡依旧庞大、依旧威严,更添了几分神秘。

(该作什么呢?)

被安排和童仆们同住,待同伴们熟睡后,敖开心溜出来,预备对朱家堡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反正,我倒好象也有些作高级下人的潜质,把小姐伺候的很满意呢……就算是被抓到跑出来,应该也不至于就立刻踢出门外吧?)

说来很是荒诞,今天下午,敖开心贪吃的本性不慎流露,与阿服一场恶战,拼到两胃俱伤,却因此得到了朱子慕极大的好感。

“好小子,真是个好小子!”

重重的拍着敖开心,朱子慕笑得如花开一般,告诉他,自己最喜欢“硬气的男人”。

“当然你还不是男人,不过也一样,很好,很好!”

不明白“硬气”和“能吃”有什么关系,但敖开心却知道,这一战已使自己成为朱家堡的“名人”,也被众多仆役们视做小姐眼中的“红人”,而一战拼掉了阿服的气焰,更让自己成为所有下人眼中的“好人”或者说是“强人”。

诸多身份的复合,并非敖开心的自愿,但已让他的地位大幅提高,就如刚才,明明两名家丁看见了自己,却只是笑着挥一挥手,任自己小步跑向厨房的方向。

(唔,先,一定要搞清楚那个“淫贼”是怎么回事!)

回想起那天,真是奇耻大辱,更使敖开心被帝象先抓到把柄,付出多项承诺,才使帝象先狂笑着答应会把这事情“按住”,真真一想起来,就咬牙切齿不已。

“混蛋,又出来了!”

伴随着突然扬起的喝骂和哨子声,刚刚过去的两个家丁匆匆跑回,脸上凶光四射,看上去着实很有杀气。

(嗯,这是怎么回事?)

一怔,敖开心却突然听到了让他心花怒放的喊叫声。

“不要乱……今天,一定要抓住这头淫鬼!”

(头?朱家的量词用得还真奇怪……)

嘀咕着,敖开心并没有随家丁们跑向出现骚乱的地方,而是沿着之前观察过的路线,快速的在花园中移动着。

(这么多人……我才不去凑热闹呢!)

找到一处高点,攀在树上,敖开心回复本来样子,目光炯炯,盯向家丁们正在包围的地方。

(的确很快……这个速度,是什么样的轻功啊?)

混乱当中,敖开心看得清楚,小小的黑影迅速出没窗间,快如鬼魅,疾若星火,甚至有一次,就在一名家丁的面前掠过,也只是让那人困惑的摸一提头,似乎在奇怪那里来的风。

(好家伙,虽然不知道长力如何,但方寸之间这个速度,至少我是作不到的……)

心下渐渐惊惧,更生疑窦,轻功练到这个地步绝非易事,按说足以成名立万,为什么会自甘堕落,作这种事情?

(而且,最重要的……为什么会被算到我的头上?)

仔细察看,也看不清黑影模样,但连自己都看不清楚,敖开心实难相信朱家有人能看出那人样子,和联想到自己身上。

(而且,这个个头,实在有些小啊……)

仔细看来,黑影的背上似乎还附有包袱样的东西,而随着他一次次破窗而入,那包袱更在变大,而每一次从某扇窗子中穿出时,更都会带来一阵怒骂。

(骂有什么用,骂能把人骂死么?)

冷笑着,敖开心微微伏下身形,开始移动向新的地点。

(这个包围,这个方位……我就不信你不从这边来!)

片刻后,似乎是满意了今天的收获,又似乎是害怕了越来越多的家丁,黑影蓦地停下,更似乎连身体也缩小了几分。

“小心,要跑了!”

家丁们显然已打出了经验,却无助于他们克敌制胜,缩小的身体骤然膨胀,更带来极高的速度,如一道黥黑光般,“哧”一声就从人群中疾飞出去。

“……追,一定要追到,不信它能跑到死!”

愤愤吼叫着,家丁们举着火把,追向黑光遁去的方向,而,同时,黑暗中的敖开心,则露出了冷冷的笑。

(狡猾的家伙,可惜……遇到的是我啊!)

眼光毒极,早看出对方用得是“惑敌”之术,根本不为所动,敖开心静静潜伏,直到猎物来至面前,方一跃而出,将早已折好的树枝重重挥下!

“混蛋……还我清白来!”

所求清白,但……收获到的东西,却是敖开心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清白”。

很精准到预测了对方退走的路线,也毫厘不爽的打中了那背着大包袱仍能高速移动的黑影,但,一击中的,敖开心却觉得,那手感,竟是非常奇怪,似乎无骨,却又似乎坚韧异常……反正,不太像是人身。

若只是手感奇怪点倒也罢了,左右,那重重的一击已令对方戛然而止,和身后的包袱一起摔落地上,但…,正当敖开心刚松了一口气,想要却掀看黑衣下的面目时,对方却是一阵剧烈抽搐,身形再度迅速涨大,跟着,竟然“扑”的一声,喷出满天黑雾!

(混蛋东西……太没有道理了!)

措手不及,被黑雾完全淹没,敖开心目不能视,但,止是传入鼻中的淡淡酸味,就足以让他明白到为什么刚才会有这样奇怪的手感,和这黑雾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甚至,也联想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被当成是“淫贼”的道理。

(只应该被人当成章鱼烧吃的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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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把黑雾挥散,双眼瞪圆,敖开心终于看清,对面地上竟是一只蓝纹章鱼,似乎被自己打得不轻,八只脚爬啊爬的,两只眼也晃了晃去,只或者是有成见在先,无论敖开心怎么看,都觉得那眼神不象无知禽兽,倒很有几分猥琐之色。

(这个……是专门炼制出来的“魔兽”,可,要是什么样的变态,才会去想办法培养偷女人内衣的魔兽?)

不得其解,更不知该怎么处置这头东西,敖开心抓着头,一时倒有点苦恼。

(难道把它抓起来,带给朱小姐说,这头章鱼我抓到了,与我无关……你要高兴,就烤来吃掉吧……唔,她虽然大条,也不会大条到这个地步吧?)

幸好,这问题自己提供了解决的办法,似乎是认出了敖开心,那章鱼忽一下从地上跃起,扑到他的手上,紧紧缠住。

“喂,你干什么……”

一句话没有骂完,敖开心已是哑然,接触到他手掌的同时,那章鱼已在迅速缩小、干枯,最终成为了一个小小的玩偶,躺在他的手上。

呆呆看着这只自己亲手买来,又亲手送给朱子慕的玩偶,敖开心突然蹲下,紧紧抱住了头。

“混帐东西……那有这样给人栽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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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大的很,但也不舍得把这个玩偶丢掉,敖开心唉声叹气了好一会,才把那个玩偶收进怀里,一转头,却又对着地上那个大包袱皱起了眉头。

(这些个东西,该怎么处置……唔?)

蓦地警觉,周围的空气中,除却墨汁的酸味外,又出现了淡淡的血腥味,更在快速接近。

(这个地方,已接近到外墙了……有人要越墙进来!这些树……不是花园里的林子,是树篱!)

猝然转身,却已迟了,“碰”一声响,已有人翻身跃入,还没看清面目,已觉血腥气逼人,盖一身皆是血污,再细看时,竟是阿服!

这一惊非同小可,敖开心再想变身时,那里还来得及?却见阿服也是大吃一惊,戟指自己道:“你……那里来的小贼!”

(小……小贼?!)

正奇怪为什么不是“淫贼”,敖开心忽然想起,自己现下身上被喷满墨汁,面目难辨,阿服又只见过自己两次,倒也难怪认不出来。

最怕是被再骂上一声那个什么贼,这一下心中立宽,虽见阿服恶狠狠似要杀将过来,敖开心倒也不惧,正待逃走时,却见阿服扑至一半已然无力,呯然倒下,要不是敖开心接得快,怕不得摔个七荤八素。

“喂喂……你这算什么意思……你这样说昏就昏过去……我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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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阿服大姐一下子昏过去了,她的状况……不是太对,我只好来喊小姐您了。”

“什么,阿服!?”

短暂检查,敖开心确认了阿服短时间内没法醒来,但变回小童状态的他,也没法这样背着一个大人去找朱子慕,最后,是只好仗着自己的“得宠”去找朱子慕求救,自然,他也没忘了为自己圆谎,再三强调自己是自己看见“一个很可疑的黑人”,然后跑过去,才看到阿服躺在地上,不息人事。

“黑人?我管他什么黑白番仔!先带我去找阿服!”

日间,敖开心曾觉得朱子慕对阿服的戏谑有失尊重,更觉得这对主仆也许没有那么相得,但此刻,看着朱子慕的反应,绝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她对阿服是不是真正关心。

像被踩住尾巴夺走幼仔的母猫一样,朱子慕眼里喷着愤怒的火,脸涨得通红,很快问清了阿服的情况和所在位置,并立刻换上一身短打便装,从一处外表上封闭很好的窗子溜出小楼,也不管旁边的敖开心两眼快要跳将出来。

“你你……”

“你什么你,快带我去找阿服!”

找到阿服时,她仍在昏迷当中,而此时,敖开心更现,看起来娇滴滴的朱大小姐,其实似乎是非常泼辣强悍的类型。

两下就找到阿服小腹上的伤口,并一把撕掉她的袖子,很快扎住伤口,将阿服整个人横到肩上,同时还能把敖开心夹在腰间,朱子慕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回到了自己的小楼,没有惊动任何守卫。

(喔,真不愧是武人世家的千金啊!)

但不止于此,另一件事,才真正令敖开心要暗暗皱眉:刚才,他并没有检查阿服的伤口,一方面,是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的顾虑,另一方面,是感到她的昏迷是来自其它方面,失血倒不很严重,这一点,在朱子慕为阿服处理伤口时也得到了证明。

(但是……不是她自己的血,那,她身上染得,是谁的血?)

敖开心的疑问,一时已得到答复,在朱子慕的急救下,阿服很快醒来,脸色苍白,神情憔悴,而在看清朱子慕之后,更似乎再撑持不住的立时崩溃,紧紧抱住朱子慕,大哭起来。

“朱晓材死了……死了!就死在我面前,我亲眼看着他死掉!死掉了!”

猛然绷紧,脸色僵硬的象是刚刚吞下一只苍蝇,似乎很想怒和大叫,但朱子慕还是即时又放松下来,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哀伤,轻轻拢住了阿服。

“没关系,不要紧,不要紧的,这都是小事体……阿服,你放松,放松一点,姐姐在这里,姐姐和你在一起……”

轻轻哄着阿服,帮助她放松下来,并慢慢睡去,此刻的朱子慕,完全没有了平日那种没大脑的风采,似突然成熟了十数岁一样,周身上下,都散着温和而又慈祥的光彩。

但,这一切,敖开心已无缘看见,在朱子慕开始照顾阿服的同时,他已知趣的退出,当然……也还没有知趣到不去细听里面在说些什么。

(朱二死了……这个,这算怎么回事啊?!)

今夜的一切都是如此大出意外,以敖开心之干练精明,一时也要为之头痛,直到门又“哑”的一声轻轻打开,他才突然警醒过来。

(等等,按照世家戏的规矩,现在,应该是……)

一时间,敖开心觉得很荒诞,更已在考虑是不是要立刻回复自己的身体和力量,但,在他有作出任何动作之前,已听到了朱子慕如叹息一样,如此哀伤和好听的声音。

“小凯,今天的事情的确要谢谢你,不是你的话,那个逞强的傻丫头,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可是……”

“可是”之后的话,敖开心肚里已很有定数,但偏偏,他更希望自己没有猜到、没有猜对。

“……可是,有些事,是不能让外人见到的,所以……姐姐只好对不起你了,小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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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已深,冬未至,风冷得象刀一样,将春光夏色片片收割,之后,是细密无间的万千雨线,穿梭来去,织染出枯黄无限。

动了一下头上的笠帽,蹈海眯着眼,看着不远处的建筑群,竟有些怯意。

……前来向白人报讯,报知他们的独子已死,这样的任务,可以让任何勇者怯懦。

更何况,他所来的地方,并非什么寻常门户,而是称霸袁中多年的“天南林家”!他所要报讯的对象,更非什么寻常子弟,而是天南林家的当家主,林嘉鼎!

虽尚有数里路程,蹈海也能看见林家堡那被削作平展的后山,看见镌刻山石之上的四个大字。

“八袁九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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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北王用茶。”

与多数世家不同,天南林家自小天国起事以来,一向态度暧昧,虽然大面上也是力斥其非,暗地里却多有交通,因此上,在袁州已全为小天国所据的今天,他们仍能保有一定程度的地位和资源。甚至上,还有一些林姓子弟投入小天国,效力阵前。

尤其是蹈海,他力量觉醒之前,曾被帝军千里追杀,当时舍命相护的诸将当中,就有来自袁州的林家兄弟,也是为此,他一向都对林家有几分特殊的好感。

但,包括蹈海在内,小天国诸王当中,却没一个知道,二十二侯当中战功第一的林侯林凤先,竟就是林家长宗独子,林继宗!

林家书房当中,白老妇奉上香茗,轻轻退开,坐在丈夫的身边。

“多谢北王专程前来,不过……犬子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

当然应该知道,小天国兵败韩中,北伐大军八成不得还乡,林、李皆战死阵前,蹈海仅得身免,这……已是两月前的事情,早已天下皆闻了。

但蹈海还是要来,因为,在舍命重创关虎林,让蹈海可以退走之后,奄奄一息的林凤先,告诉了他自己的身份,和希望他能够亲自前往林家堡,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父母。

“他们肯定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希望北王您能够去一次,您能够亲口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在最后时刻,仍然是一条好汉。”

因为这,蹈海伤势初愈便急着赶来袁中,但当然,这决定被多数不死者反对。

“派遣正式的使者就可以了,而且……长子加入小天国并成为重将,这种事情,林家也未必希望被传出来吧?”

长久在东南活动,青田相当熟悉袁明诸州的情况,并且,蹈海也承认他说的有理,可,这还是不能把他说服。

“北王,我建议你还是再休息一段时间,而且,你也不要系怀太多,求王的牺牲,自有其价值,北伐一役,我方所获远大于失……”

温颜相劝,但长庚一样不能说服蹈海。

“我明白你的意思,干王,但是……如果不是我,我们本可以收获更多,而失去更少。”

“北伐”一役,虽然蹈海军终告失败,未能实现突入冀州,引民变,建立北方基地,逼迫帝京二正面作战的战略目标,但数万劲旅千里横行,将帝军腹中搅得乱七八糟,对帝军一方的后勤乃至士气都造成了沉重打击,使小天国在西起金州,北至袁州的漫长战线上压力大为减轻,更利用帝军围剿北伐军的变动,占得不少便宜。在长庚的估算中,经此一役,帝军元气受创,一到两年之内,都难以动大面积的攻击,换言之,北伐军的失败,已为小天国赢来了站稳脚跟的时间。

至于“求王”,正是林凤先,身死之后,长庚再度提出“追封”的问题,今次已没有任何阻力,包括同样战死的定胡侯,也被追封为“请王”。

“如果我没有坚持已见,如果我没有去赴战约……嘿,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石狗城下的一战,显然对蹈海造成重大伤痛,默默的挥着手,拒绝掉他人继续讨论的意图。

“继宗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或说话呢?”

犹豫一下,蹈海慢慢摇头。

“求王的身子,我带回来了,现在正停在袁州境内,但……”

没有说出的意思,对方也能理解,毕竟,目前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林凤先的真正身份,而站在林家的立场上,似乎也未必愿意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情。

“谢谢北王。”

微微的欠着身,林嘉鼎询问了停灵的地方,并表示说自己会安排人手接回。身边,他的妻子一直静静坐着,不一言。

这比蹈海想象中的情景要好很多,没有泪水,没有失控,但,这样的冷静,却更让他感到异样。

“我是父亲,但我先是当家主,在为‘林家’作完谋划安排之后,我才能为‘儿子’来哀伤。”

似乎看出了蹈海的想法,林嘉鼎开口解释,依旧是几乎看不出有感情,始终是那种近乎冷漠或冷酷的冷静。

“继宗他,从小就有很多想法,想当好汉,想救世……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他会有今天。”

平静的作着分析,林嘉鼎认为,自己的儿子很优秀,但又没有优秀到可以突破林家先天限制的地步。

“在袁中,林家是条大鱼,但放眼天下,我们只是一条小鱼,别人一口就能吞掉的小鱼。”

“小鱼就该在池塘里呆着,想进江海遨游,就该想好后果。”

“至少,我现在很高兴,他虽然胡闹了几年,却没有连累到整个林家。”

微微的战栗着,蹈海实在没有想到,有人能够这样冷血的评论自己的儿子。

“我爹很冷漠,他不相信太平,不相信穷人和富人可以共存,不相信有所有人都开心的未来,他不相信,也不关心。”

“他只在乎林家,只关心林家,但我不这样想,我希望能有一个世界,让所有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我离开林家,他不喜欢,我现在死掉了,他大概也不会悲伤。”

“对他而言,‘林家’是高过一切的,他从祖父手中承接了这个家族,之后,所有的精力就都用在了如何再把他传承下去。”

回想起林凤先的遗言,蹈海不得不承认,他对林嘉鼎的判断相当准确,但同时,他更感到微微的愤怒。这愤怒,竟使他说出了一些极不应该的说话。

“但是……你的苦心又有什么意义呢?求王经已战死,无论林家传承给谁,都和你无关了。”

一语出门,连蹈海自己也立刻感到后悔,可是,对面的林嘉鼎,却如林家堡后的石山般岿然不动。

“不……那不重要。”

“继宗不重要,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家’,天南林家的利益不要因这次的风波受到太大影响,和能够传承下去,就是我的目标,选择下一任家主的唯一原则,就是他能否继续守护林家,至于他是不是我的儿子,并不重要。”

说得话竟比蹈海更加残酷,林嘉鼎居然还能够微微的笑着,告诉蹈海说,实际上,林继宗的战死,倒让他去了一块心病。

“真得,对林家来说,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小天国来说,因为林凤先的牺牲,无论如何都不会为难林家,而有此本钱,林家更可以作一些其它小天国境内世家所不敢轻易作的事情。

“比如说,和帝京暗地交通,输送情报,甚至为一些地下人员提供掩护,等等……只要我们不作得太过份,想来各位不死者就都还能容忍。”

但同时,这却会使林家在帝京的眼中得到不一样的地位,一些,其它世家可能要冒极大风险才能争取到的地位。

“只有这样,在小天国失败后,我们林家才能保有战前的利益甚至更进一步,而不会被那些来自北方的世家分食……”

“等一等。”

沉沉挥手,截断掉林嘉鼎的说话,蹈海阴森森的问,以林嘉鼎来看,小天国似乎注定失败?

“对。”

声音不大,却是斩钉截铁,一时倒噎住了蹈海,之后,是呼一下站起来,瞳孔微微收缩。

“看求王面上,这一刀寄下。”

之后,他转过身,看向书房外面,面沉,如水。

“但……这只是对他。”

“北王啊,你可以杀掉我,你甚至可以在决斗中杀掉我方包括今上在内的任何人……但是,这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掀开帘子,公孙三省神色从容,踱步进来,完全无视蹈海的敌意。

“小天国必然完结,帝姓才会是最后的胜者,当然,那终结者可能是今上,也可能是帝浑天、帝东山甚至是你帝蹈海……但,不管是谁,小天国,一定都会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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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搞错啊,这算怎么回事?!”

抱着几乎要炸开的脑袋,云冲波咬紧牙,咝咝的吸着冷气,好容易才把疼痛压制下去。

梦回前朝已不知有过多少次,但,被这样强烈的冲击硬生生自梦境中扯回现实,这却还是第一次!

努力回忆,云冲波可以想起的是:公孙三省向蹈海直承,当初石狗城下一番波涛,皆出自他的布置。

“我知道你很谨慎,主力都放在高处,就算我们决水相灌,也伤不了筋骨。”

但,蹈海却没有想到,对方的图谋,并不在摧毁北伐军的“力量”,而是他们的“声望”!

一直都有防备,大水灌来,小天国军所受损伤不到两成,但大水入城,更横扫下游村寨,民众为鱼鳖者,何止十万!

本就是连环手段,决水灌城同时,帝京方已大肆宣传,动摇各地民众对小天国的支持,虽然也有及时作出反向操作,但大水灌城,受益者明明就是北伐军,以中立目光来看,终还是信着帝京多一些。小天国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将这些负面影响在已方治下尽可能控制消除而已。

早就知道决水是帝京一方的把戏,云冲波对之倒不奇怪,但,一回想起公孙三省那幽深无情的目光和毫无感情的说话,他的愤怒就一阵阵的向上涌。

“行大事不拘小节,如果北王对在下这样用计还有所心结的话,只证明您还未具备制霸天下的气量。”

“不要说‘无辜者的性命’与‘胜利’,就算是‘同志的性命’,与‘胜利’相比,也都不值一提。”

犹记得,蹈海终于不能忍耐,刀气流溢,将公孙三省两鬓的丝削落,赤裸裸的表现了自己的怒气,和生杀在握的自信。

但这并不能吓到公孙三省,他依旧站得笔直,更流露出轻蔑之意。

“没必要吓唬我,北王,我敢一个人来见你,就不会怕死。”

“我,只不过想来告诉你一些道理而已。”

清楚记得当时蹈海体内的真气是如何激烈鼓荡,记得似乎连周围那些无生命的存在都开始在这压力下惊惶颤抖,但,到最后,蹈海还是深深呼吸,卸去杀意。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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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

激烈的头痛再度袭来,云冲波捧住脑袋,并用力的按着太阳穴,却没法稍稍减弱点这疼痛,身体抽搐,汗出如浆,直过了好一会,疼痛慢慢散却,他才微微的放松了身体,无力的躺平。

(这都叫什么事啊!)

一回忆到公孙三省的那些道理,剧烈的疼痛就会袭来,令云冲波什么也没法思考,更不要说从记忆之海中汲取自己的目标,几番努力都不能如愿,到最后,他也只好很无奈的承认现实。

(这部分记忆被封锁了……奇怪。)

试着跳过一些,云冲波现,自己很容易就能记起之后的事情,比如,蹈海再次放过公孙三省,比如,他对林嘉鼎出警告,明确表示说对林家和其它世家不会有任何区别,除非他能公开林凤先的身份和给其以尊重,比如,他起程返回小天国,并且带着一个古怪的目标……

(天下最强?!他立志要成为在天王和东王之上,在所有人之上的天下最强,但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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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么事了?)

逡巡在朱家堡远处,时不时扫上一眼,帝象先满腹狐疑,却又无可奈何。

三更时分,快马蹄声骤起,惊碎掉禅智寺的宁静,来向留宿寺中的朱晓松传讯。

(不仅是他,朱家另外几支都赶来了……是出什么急事了吗?)

夜间跟踪至此,之后一直潜伏在侧,帝象先看到,从朱大到朱四各支的头面人物都已赶来,多是气喘吁吁,神色迷蒙,显然并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来。

(总不会是那个笨蛋身份败露,被人抓起来了吧?)

眼见天色渐,帝象先终于作出决断,悄然离去。

(朱家不乏好手,那几个提亲的也都很麻烦,在没有头绪的情况下,不必冒险败露形迹……)

(反正,开心那个家伙命大的很,出不了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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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死了。”

朱家堡内,最机密的议事场所,平日里,朱家上上下下,总共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够资格在这里议事。

但现在,这里却挤满了人,每个也是在睡梦中被喊来,大多数脸上都有着惺忪的睡意……当然,那是在他们听到这句话之前。

“你说什么?!”

神色中透着焦虑,更每每有些“力不从心”的疲意流露,朱子森努力的维持着秩序,却压不住厅中越来越大的嗡嗡轰轰。

直到,那乌沉沉的柳棺被四名家人抬将进来,厅中才有了暂时的平静,之后,朱晓杰朱晓松朱晓枫诸人眼神一碰,便缓缓起身,招呼秩序,至于中心意思,却只得一个。

闲杂人等回避!

不一时,厅中已显着空荡荡的,还留在厅里的,只有朱子慕,朱子森,三朱,以及朱晓材的妻舅,便连符问道等策士谋主,也都知机退出。

“请各位在厅外稍侯。”

摆出最长者的威严,朱晓杰一边斥退诸人,一边已拉着脸,向朱子森道:“子森,不是为叔责你,这件事,你作得太孟浪哩!”

三朱向来不睦,但今次,朱晓枫却罕见的附和朱晓杰,点着头道:“大哥说的是,子森,你惊动这么多人,太沉不住气了。”

朱子森擦擦汗,恭恭敬敬道:“两位叔伯责得是,子森知错了。”

却又道:“夜来变起仓卒,小侄才浅,不足临急,故将各位叔伯尽数惊动,便是希望诸位叔伯来主持大事,末要乱我一府分寸……”一度话拍得颇为得体,三朱脸上便都略现和霁,虽仍是道:“再急的事也要沉住气,惊动这么多人,总不是好事,年轻人到底还要历练……”口气却都松的多了。

冷笑一声,朱晓材那妻舅道:“朱公子好生客气,但我妹夫突遭横死,按说该报官缉看,公子也不经忤作,就这样收敛来了,不太合适罢?”

此人姓胡,唤作胡桴平,出身亦是凤阳左近士族,但比诸曾经入主帝姓的朱家,当然差上就不止一两班,三朱哼一声,都不理他,倒是朱子森恭声道:“叔叔责得是。但小侄实有苦衷。”说着便走近棺木,微微用力,将棺盖移开,道:“几位叔伯请看。”

朱晓杰仍是第一个便到棺前,探头一看,“噫”了一声,便无动静,后面朱晓松朱晓枫心下好奇,一边走近,一边道:“大哥看出了什么……”却忽地也是一声低呼,再不说话。

这一下胡桴平心中愈奇,挤上来看时,却也不见什么希罕,只见朱晓材双眉微闭,平躺棺底,胸前一处伤痕,也不甚大,但血痕四溢,隐成爆裂之状,再细看时,似乎是从里面炸将开来。

“是从背后下的手?”

抬起头,见三朱皆沉着脸,如蒙严霜,仍是朱子森答道:“正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时,却被朱晓杰一抬手阻断了,哑着嗓子道:“胡兄,请出外稍侯如何?”

很客气的将胡桴平“请出”,朱晓杰的脸已完全拉了下来,看看朱晓松朱晓枫,道:“怎样?”

冷笑一下,朱晓松此时神色倒已恢复如常,看着两人,慢慢道:“听说……还有个目击的在,何不喊出来问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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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带出来时,阿服的脸仍是苍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

看到三朱的目光,她有着明显的瑟缩,而在朱晓杰要她说一说“生了什么”时,她更如惊弓之鸟般,猛烈颤抖起来。

“我……我去给小姐挑颜色,结果,遇上了二爷。”

按照阿服的说法,她和平常一样,被带到内室去单独挑选,却没想到,朱晓材竟然也出现店中。

“二爷问我……问我一些小姐的事情,比如喜好什么的,我不说,他就骂我,还打我……”

听到这里,三人脸色都很难看,但也都没有开口。

“二爷还说,小姐再宠着我,又能宠几天,等和……和卜少爷成亲之后,就让我知道谁才是朱家主人……”

“老二他……好大的胆!”

一语说中心中最顾忌的事情,朱晓杰顿时大怒,若非面前是灵柩而非长桌,怕不早一掌拍下。

朱晓松朱晓枫一般也是怒极,只两人城府到底较朱晓杰深些,都不摆在脸上,只沉着脸道:“后来呢?”

“后来……房间里就突然又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他动作好快!”

朱晓材并非弱者,敌袭的瞬间他也有所反应,但对方动作委实太快,他方想转身,已被一箭穿心!

“用得是箭……”

咬着牙,挤出这四个字,朱晓松看一看朱子慕,缓声道:“子慕……”却见朱子森躬一躬身,道:“子慕已查过了,阿服的伤势和二叔身上一样,对方应该是无意杀她,只是余劲未衰而已。”

顿一顿,朱子森慢慢道:“以小侄看来,这很像是‘断善恶’留下的伤痕,不知三位伯叔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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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朱家。

曾经入主帝姓的世家,各有惊人绝技榜身,在朱家,最著名的就是“九杀之箭”。是为明是非、辨真伪、断善恶、知美丑、晓黑白、定荣辱、别智愚、分成败、决生死九式,九箭射法,各有不同,或刚或柔,或疾或驰,尤以最后的“分成败”、“决生死”两式威力为大,号称“万军之中,一箭死生”。据说,当年凤阳朱家初代帝者帝绝皇逐鹿天下的时候,曾被敌军以四倍军力围攻大泽之上,便是仗着这一手神射,隔着数十战船一击射杀对方主帅,逆转战局,而终于能够席卷天下。

九杀之箭威力极钜,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练成,至少,连数十年前权倾天下,位至三公的朱温也只练成其七,四朱的天赋才具远远不如,除朱晓松练成五箭外,其余三人都只得其四,朱子森更是只练成三式,但……这“断善恶”一箭,却都已练成。

而,除他们五人之外,当今朱家得窥箭谱的不过十余,练至第三式的,则是一个也没有。

面面相觑,过一会,朱晓杰干笑两声,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子森你的意思……这个人……”

未尽之意,五人都明白的很,却忽听朱晓松闷声道:“大哥,不一定。”

他一直站在棺木旁边,仔细打量,此时突然伸手,探入朱晓材胸前伤口。

“你们看,这是什么。”

摊平手,满掌鲜红,当中,却有几点形状甚为奇怪的东西。

“这是……”

皱着眉,朱晓杰走过来,从朱晓松手上接过,朱子森和二朱也走过来,只朱子慕仍然一脸无聊,坐着不动。

“烛泪……”

正如朱子森说的,那是几点凝固了的烛泪,殷红如血,潜伏在朱晓材的伤口内。

“那一箭之力连老二的胸骨都给震碎,这烛泪没道理反而挨得住,所以,这是老二死后,才放进去的……”

问题是,什么人,会来作这样奇怪和没意义的事情?

一阵安静,几人眼中同时浮现惧意,一个缠绕朱家已久的传说,浮现胸中。

“烛泪……不,朱有泪……是他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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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夫人,城北有人作乱,结果走了水,波及了咱们的两家铺子。”

区区两家商铺,就算都烧光也损失不大,管家真正想要汇报并得到指示的,是司马家是否要如以往般放粮安民。

“久字号的两家米行损失最重,储米几乎全被烧光了,虽然他们也没多少现货,但现在大家本来就紧张的很,因为这,一下又把米价推高了将近一成。“

身为本地最大的富商,司马家所能动员的人力物力,还在很多人的想象之外,以往,每逢春荒时节或是遇上灾害时,他们也时常释粮舍药,在历代司马家家主的训言中,这实在是“最划算”的一种买卖。在目前的情况来说,司马家甚至没必要放粮,只要自库中提取一部分存粮,平价投入市场,自然就能够平抑这次的恐慌。

“事件的起因,是官府缉拿太平道吗?”

据说,是因为城北永义里一带被人举报有太平道的信徒,不甚重视的官府,派出数名差役前去查问,结果却遇到意料之外的激烈反抗。

“不给活路的话,就一起死吧!”

三名差役被打死两名,余下一名跑掉,并招来了真正坚强的战力,一番围剿之下,这些道徒们果然不是职业军人的对手,但两眼赤红,高呼神祇之名的他们,在反抗以及逃窜的过程中,也造成了很大的混乱,被烧毁的商铺有半条街,近十家之多。

“……但是,太平道的人,好象不该是这种风格吧?”

提出疑问,并得到苦笑着的回答,确实不是。

“那些人是一贯道的信众,为的道只是一个骗子,绝没有想要造反的胆色。至于附从的人,更都是愚夫愚妇,不过欲求些世今世康响,来生富贵,并没什么大志。”

严格来说,这也算是“官逼民反”,值此稳定压倒一切的时世,更是足以招来严厉处罚的错误,所以,理所当然的,把握着话语权的官府们将错就错,诬指这些人本就是“太平乱匪”,更一不作二不休,将他们的亲人朋友也都缉考锻炼,务求“真凭实据”。

“总之,这些糊涂官子,肚里本来就草包的很,再遇上这样事情,大概也只能这样处置了。”

口气不敬的很,司马家每年在官府使钱,多时甚至有百十万钱,七成以上都是经这管家手里使出去的,因此上,他看待这些官员,向来就很少一般百姓的敬畏。

“可是……是谁举报的呢?”

蹙着眉,司马清出疑问。按照管家的回复,这是一份匿名举报,现在官府还不清楚来源,以情理计,应该只是那个信徒得罪了人,大概也只是想象小小添些麻烦,现在看到闹出这样的乱子,自然是不敢出面的。

到最后,司马清并没作出决策,不置可否的,让管家退下。

“丫头,为什么要阻止我呢?”

本想依惯例作出安绥地方的努力,却被小音轻拉着衣角阻止,至于理由……

“因为……我害怕。”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真正的兵法,应该就是这样。”

起初也只是觉得是“适逢其会”,但细细用心,小音却突然感到心悸。

“你怀疑……?”

不是怀疑,而是认定,结合过往的一些事情,小音已认定,在背后操作这起风波的,应该仍是那阴骛老者端木,至于目的,则是为了进一步污化太平道的名声,并破坏掉锦官城中正常的人生秩序,进一步催化居民们对太平道的怨恨。

“所以,干娘,我不赞成咱们出手平复秩序……不管怎样,我都不想挡在那个人的路上。”

怔忡一时,司马清摇着头,提出疑问。

“不可能的……那些官员的确糊涂没用,但在这里积年为官,这么久下来,身边府中,那个不是咱们的人,不管那老头多厉害,要不让诸大世家知道,控制地方官员行事,都不可能作到。”

“但是……那些官员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被人控制。”

相信端木所作的,不过是寄了一封信,但在这封信之外,却必须还有对人性极为深刻的洞察,和对当前局势的精准把握。

“兵法上说,围师必阙。给人以选择的空间,却实际上知道对方只有一条路走,并因之而作出甚细的布置。如果这是偶然,那很不幸,但如果这是人力安排……那么,就太可怕。”

犹豫一下,司马清仍是摇头,尽管见多识广,她却不相信,有人可以这样精确的“认识”和“操作”人心。但小音已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更带着踯躅的神色,细细斟酌,寻找合适的表达语句。

“干娘……我的感觉,这次的危机,并非针对我们,但,这却可能是一个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危机,就算只是波及,恐怕,也会让我们付出很大代价。”

用非常委婉的语句,小音告诉司马清,基于这种不安,她希望对端木作出尽可能多的了解。

“可能会很痛苦,但……”

“丫头,你……想对我用‘水月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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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湖。

已是夕阳,禅智寺后山脚下的这口小湖也被斜斜的日光染出了些些昏黄,波浪偶然一翻,粼光闪烁,如无数黄土播洒碧波当中,居然似有几分落寞。百步之外,山上松竹交错,被风吹得娑娑作响。

湖畔,圆形的石桌周围,放着四只鼓形的石凳,桌面上粗刻出楚河汉界,还居然摆了半副残棋,一般也是石质,也不知是谁忘下的。

苍白着脸,弃命卒坐在西向的石凳上,面朝湖水,却视而不见,只以一种木然的神情,逐只抚摸着这些刻工粗砺的棋子,里面眼光一闪,却又凌厉如刀。

“在下棋?”

忽地流出黯然的神情,却一闭目便已挤尽,待帝象先自他背后绕过,在南向石凳上坐下时,弃命卒的面部,已又是如石刻般的苍白而麻木。

“我是棋子……不是下棋的人。”

一滞,帝象先也不斟酌,便道:“当初,在瓜都,你其实有两条路走。”

木然看着他,弃命卒道:“我知道,但老大希望我跟你。”

“他让你跟我,而不是跟上云台……因为,他相信,我……”

指着自己的鼻子,帝象先慢慢道:

“我,可以让你作回人。”

“作回人?”

木然看他一时,忽然一笑,弃命卒拈起一枚“卒”来,向前一推。

“这里是马口,但马跳出来吃掉它,右面的车就可以沉下去,错将,杀棋。”

“棋胜了,卒却死了,但不怕,也不觉得痛。”

自怀中摸出一把连鞘匕,黑乌乌的,凑到自己左手小臂旁边,轻轻一动。

明明刀未出鞘,明明还未碰到,弃命卒小臂却已绽开数寸长一道口子,肉鲜红的翻着,中间森然隐隐,居然已经见骨。

平举着手,看着自己的鲜血溢出,并且落下,染红石桌和石桌下的土地。弃命卒依旧木无表情,似乎那是别人身上的伤口。

“我知道,这‘应该’很痛,可是,我就是感觉不到这‘痛’,一点都不痛……”

“不怕,也不痛……人,会这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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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命卒已离去,只余下帝象先一个,背对山林,面向湖水。

(朱二死的很奇怪,但,现在却没有更多资料……)

微微感到烦燥,帝象先觉得,眼前竟比一片黑雾更加令人郁怒,明明每个人的本钱似乎都摊在太阳下面,却又似乎每个人的本钱都没法看清。这样的心情,在瓜都时,他也曾经感受。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看透这些古老世家的底牌,实在是麻烦呐!)

眼看阳光渐弱,帝象先沉吟一下,站起来,负着手,笔直的走向山上。

(没有资料……便用双手去抓他出来!)

风吹过,山林轻响,象是若有若无的口哨。

位于大夏中部,略偏北一些,这里主要的原生树种是马尾松和一些槐树与杨树,并杂生着很多平凡的灌木,但,自禅智寺建立后,僧人们便开始有意识的种植修竹,在目前来说,山上的竹林已经占到了相当大的比例。

虽冬,竹林仍然青翠,只泛出了些微弱的黄色,与暗黑色的松林混在一起,很是醒目。

帝象先已走到山林的边缘,站住。

深深呼吸,抬步,然后……他的速度突然加快,突入林中。

“出来!”

伴着低吼,他的右拳将粗一抱有余的松树自中击穿,白色的木屑飞溅,以及,一些暗黄色,似乎不该出现在树心的碎片。

松树被击破同时,周围竹林忽地无风自屈,更纵横交错有如枪阵,阵法所的,正在帝象先!

“出来!”

群竹攒刺同时,帝象先身子急伏,跟着腰一挺,以手支地,双脚飞动划圆,一阵蓬蓬碰碰的声音后,群竹尽被踢折,却又听扑扑乱响,地面迸裂,无数这季节根本不该出土的竹笋破土而出,来势之急,真如强弓劲弩。

唯,在踢断群竹的同时,帝象先已是双臂急推,退至空中,更顺势翻过身来,觑的亲切了,一脚踢在第一簇笋箭上。借着力,帝象先再度跃起,终于破林而出。

居高临下,帝象先一眼扫过,早看见右前方林中微有动静,一俯身,如大鹰般直扑过去。

“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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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与弃命卒会面时,帝象先已觉身后林中似有人窥视,但他自负艺高,竟索性遣走弃命卒,以身饵敌。盖朱二横死,已使事情展向不能再一笑置之的方向,有过瓜都那种完全失控的经验,他也实在不能再坐等事态变化,等待新线索的出现。

有动静处去他不足十丈,几个起落,已扑到跟前,那人却似吓着了,竟不知逃。

(不对……)

堪堪已近,似乎伸手便可扣住那人,帝象先心中却忽生惕意,忽一个铁板桥扎住下盘,因去势太急,倒险些闪着自己。

“……嘿!”

一声冷笑,却非自那人口中,而是帝象先的身后,猛一凛,心道:“上当!”,帝象先却不转身,只一沉肩,脚下蓄足力气,一面还盯着身前那人,防他暴起难。

风骤急,吹出一片山涛,呼啸声中,前后两人都没动作,周围松竹却纷纷堰伏,今次已不是纵冲横刺,皆变作十分绵软,如藤蔓般缠将上来。上头松针竹叶纷纷蜕落,洒了一地。

动也不动,任它们捆缠上身,帝象先忽地瞑目,斥道:“破!”,立见身上白光绽放,竟是锐利如刀,立将这些松竹切割破坏,跟着左足在地上重重一顿,恍惚间似有蝠影闪动,潜入地中,见地面微微波动,那些松针竹叶似要浮动起来,却又纷纷坠落。

“咦……”

惊呼声响起,却是第三个方位,帝象先眉一轩,急拧身,重腿如雷,转眼已在林中踢开一条道路,势如猛虎,汹汹掩至。

“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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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战经验极为丰富,既见对方精役草木,早想到那些落叶怕就是下一轮暗器攻击,早暗请“女土蝠”之力,一脚封下,果觉对方正潜运法力,要将满地飞叶催起,却被他中道击破,虽无损伤,却也失机,他此时已然看出,眼前那“人”面有木纹,姿态僵硬,实在只是一具靠在树上的木偶。

却那想,他方转身,那木偶竟也飞跃起来,左拳势比雷震,右掌疾如星火,半点不失,尽数印在帝象先背上!

(……糟!)

终明白到底堕入对方诈术,帝象先只觉背后那人力量极是浑厚,势如海涛,一浪又是一浪,转眼已破开自己护体真气,直攻五内。

(这个力量……不是幻术,不是齐野语!)

生死攸关,帝象先再不作任何保留,猛一躬身,背上衣裳片片碎裂,白气缭绕,凝为绳结模样,状甚古朴。

“给我……滚!”

大吼一声,白气绽裂,迅速消褪,却也将那人震到倒飞出去,一路上碰碰通通,不知撞断了多少树木。

“第八级上段力量……而且,御天乘龙法,你是什么人?!”

强行催谷退敌,也要付出甚大代价,对方被逼开同时,帝象先只觉双腿软,更觉胸中剧疼,显然已受内伤。

(这个人,力量比我要差……还好)

微微喘息,帝象先未及回复体力,却听一声冷哼,正是一开始在自己后方声的人。

(对,他们一直都是两个人!)

惊觉时,敌已近身,只觉背上一寒,汗毛乍起。本能的反手一掌,却劈了个空。便觉左颈处一阵痉挛,炸起无数鸡皮疙瘩。

“管他是什么人……第一莫作,第二莫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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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记第二十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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