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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回啊……”
弯着腰,垂着头,如同一截枯木般靠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咳了几声,道:“我快死了。”
“夫子,您……”
“别再这样称呼啦。”
嘿嘿的笑着--那笑声也是干涩至极的,如同破坏的风箱在努力挣扎--老人摆着手道:“我当然不是夫子……配得上这称呼的人只有一位,他早就去啦。几千年前就去啦。”
无视神色紧张的颜回,老人咳嗽着,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
“……我这个人呢,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爱慕虚荣,虽然明知不配,但还是喜欢听到别人喊我‘夫子’……你这些年,也没少腹诽吧?”
斜着眼看向颜回,老人的脸上居然闪烁着一种诡僪的笑,而在看到颜回为难的神情之后,他更似乎乐不可支,大声的笑了出来。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我自己说的,与你不相干。”
大概是体力的关系,只笑了几声,老人就迅速的沉静了下来,右手拈着颌下白须,道:“说到夫子……颜回,在你心目中,夫子,最大的成就,最了不起的地方,使他能百代千年,始终得此尊号的原因……是什么呢?”
颜回沉吟一时,说了几个答案,那老人都只是笑着摇头,过一会,更虚指道:“明明已经想到了,便说出来吧。”
颜回听如此说,反而面色沉静下来,微微欠身道:“既如此……弟子失礼了。”
方肃容道:“弟子以为,此皆因夫子他……为万世师。”
“……好。”
声音很低,但笑的很欢快,老人抚掌道:“果然不愧‘颜回’之名。”
说着,老人抬起右手,五指张开,盯着自己掌心,喃喃道:天、地、君、亲、师……”
咳嗽着,老人一根根的把手指弯曲下来,眼中光芒闪烁,却很难说清那当中有没有讥讽与嘲笑。
“夫子他一生,敬天,礼地,忠君,孝亲……虽称素王,但终究非王。”
“可夫子是师,万世帝王师,万世学子师,不为天地,不成君皇,但夫子,他是万世师……”
“……天下第五,更有何憾?”
“王爷,您……”
微笑着,老人道:“很好,改口便对了。”
突然又道:“那件事情,我一直不肯解释,我知道,你和阳明都是有想法的,但阳明现在大约是明白了,你怕是还未想通?”
颜回点头道:“是。”
老人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说来简单的很……而且刚才我已经解释过了。”
颜回心下微感诧异,回想方才谈话,只是不得要领,却听老人笑着道:“我说了,我这个人啊……从年轻的时候起,就爱慕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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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一夜的突袭,已经又过去十一天了。
此时已是初冬时节,虽然南方地气湿热,但早晚之时的那种寒冷,已经使那怕身体强健的战士也要换上更加暖厚的衣服。
云冲波仍未摆脱身后的追兵。
……但这并没有影响这支军队对他的信任。
他已做得够好,用一千来人在数万敌军的重重围困中游走,却总能用最简洁或是最奇妙的方式脱出重围,并不时的反手,在追军身上割下一刀。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样,他维持住了这支军队的士气和信心,却没法带着他们突破这道包围,因为他周围有着数十倍的敌人,更因为在背后衔尾急追的是来征羌。
当来征羌手絻大军出镇一方的时候,连云东宪都还只是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年轻人。这位老练、老辣、老当益壮的老将,风格稳健却又狠毒,如同阴冷的蛇一般,在云冲波的后方游动,甩之不去。
他手中只有一支拼凑出来的部队,用来却如臂使指,得心应手,他更有无人可比的资历与地位,这使得英正也没法-正面否决他的思路,使周围诸将都不得不配合他的行动。
但他并没有大量的调动军马来进行围攻,恰恰相反,他严令诸军不得妄动,只要守护好各自手里的关键据点与交通要道,在此基础上,可以抽调少量的军马来参与这次追剿,但更多承担的还是后勤与情报方面的支援。
因为这,帝军那优势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军力差似乎并没有挥出来,但也同样因为这,云冲波原来通过运动战来调动周围帝军,寻找空隙的计划,并没能够完全实现,特别是,在最早几支忍不住扑出来想要立功的部队先被云冲波干净利落的打烂,然后被来征羌毫不客气的砍下脑袋后,周围的帝军将领便都凛然遵令,再没有试图谁去挑战云冲波的力量与来征羌的军令这双重权威。
“但这样的情况是不能持久的……来征羌不是来玩的,当他认为机会合适时,就会一次性的,用最大的规模,把周围的军队全部调动起来,确保一口把我们吃干净。”
“老生之谈,了无新意……”
并不怎么尊重的哼着,陈同道:“那么,不死者,你认为,什么时候,才会让他觉得‘机会合适’呢?”
注视陈同,云冲波眉头微挑,笑道:“现在。”
“……你还知道啊!”
一句话居然就挑起了陈同的怒火,滔滔不绝的咆哮着,究其大意,无非是在指责云冲波为什么会在充满灵气的前期指挥之后,突然糊涂,把部队带到了这样一个没法转折的地方。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机会合适’啊。”
一句话就压住了陈同的怒火,云冲波笑着,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直线,道:“两……不,应该是三天。我们还有三天。”
“今晚在山下扎营,明天换到山上扎营,大家做好准备……”
扫视室内诸人一圈,云冲波微笑道:“三天之后,便该我们还手了。”
一片寂静,九地诸人自然不会质疑云冲波的说法,而陈同……脸色涨得通红的他,则已经被憋到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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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于独鹤心,大于高松年……”
这座山不算很高,但面积相当大,当云冲波攀上山顶,看到那个正对着崖壁上的石刻专心临摹的年轻人时,已经是黄昏了。
“千寻直裂峰,百尺倒泻泉。绛雪为我饭,白云为我田……”
站在年轻人的后面,轻声的念出他正在临摹的诗句,云冲波问道:“这就是这儿叫白云山的来历?”
那年轻人并不回头,道:“未经考证,不敢妄言。”
又道:“万事俱备。”
云冲波微微点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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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自问自答,老人道:“因为我嫉妒,因为我够了。”
“夫子是万世师,自他以后,一切,只不过是在重复。”
“走了姬家,来了李家,去了朱家,换了赵家……但并无区别。”
“不管是谁,总是要改了名号姓帝,不管是谁,奉得总是十三经,用得总是三教合一。”
“沿着夫子划下的大道,这个天下如此平稳的运转着,分分合合起起落落……嘿,我甚至敢说,就算有一天,项人、夷人……就算有那么一天,他们得了势,取了天下,仍然只能依靠我们来治理……仍然要独尊儒术……不,他们大概会比现在更加尊重儒术,更加倚重儒门……”
喃喃说着,老人的声音渐渐变小,但却没有小到让颜回听不清最后的几个字。
“……这样的世界,何其无趣?”
“所以,您?”
颜回试探的问,但老人似乎太过疲倦,身子向后靠去,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就出了轻微的鼾声。
轻轻盖上皮毯,颜回悄悄起身,退向门口,却见老人动了一动,口齿不清的嘟囔着。
“颜回啊……”
“无限重复的规则,无论多么完美,也会让人厌倦……不,应该说,越是完美,就越是糟糕。”
“太多的重复,会让大家以为这就是理所应当,一切都是理所应当……但只有流水才不腐,只有户枢才不蠹。”
“太平道们试过一次,后果很糟,这也使我们下定了决心,可……那不应该是不再尝试的理由。”
“从那时到现在,又是三千年过去了。”
“现在的不死者,是个不一样的年轻人,有着不一样的身份,我希望,他能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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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景十二年,十一月初五。
白云山上。
这是一个极好的晴天,明亮的阳光照在山下排列如队的兵器上,反射出连成一片的刺眼的光芒,使人第一眼甚至没法看清山下到底有多少敌人。
“真不愧是来征羌,就算到了这时,阵型仍然一丝不苟,完全不给我突击的机会。”
听着云冲波喃喃的赞美,旁边的陈同冷笑一声道:“来征羌可不是姬重光那样的毛头小伙子……他手下死过的人,足可以从这山上排到山下,而他手下杀过的人,可以再从山下堆回山上!”
云冲波充耳不闻,只是在细细观察山下的阵容,一时,方回头笑道:“各位啊,我有几句话想说。”
“你们……相信我吗?”
九地诸人都是一怔,反而是那些普通士兵们,纷纷道:“当然相信!”“不死者指那里,我们便打那里!”虽然声音纷乱,却透着说不出的真诚。
云冲波笑着挥手道:“多谢,但是……我倒不希望只因为我是不死者。”
随着他的说话,周围渐渐沉静下来,只余下他的声音在军营上方回荡。
“我希望大家记住一件事,我是不死者,但我先是一名道众。我不是因为身为不死者才加入太平道,我是因为信仰太平道而认可自己为不死者。”
“我相信太平,你们也是。”
“为了太平,我们走到一起,这是我们共同相信的东西,与太平相比,其它身份,都不算什么。”
云冲波说的很慢,但是很严肃,很认真,这使得九地诸人都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下面,我们反攻吧。”
并没有说清要如何反攻,只是吩咐着手准备施放事先约定的旗花火炮,云冲波自己,则是一个人下山,前往了帝军的阵列。
依旧是懵懵懂懂,不明白云冲波到底想表达些什么,九地们面面相觑,却突然听见了狂乱的呼声。
……那是来自帝军一方的咆哮。
“……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这山崩海裂一样的呼声,两名马军飞也似的奔驰入营,滚鞍而下,脸上兀自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侧面的帝妖,倒戈了!”
“你说什么……为什么?”
惊喜交加,九地大声问,甚至没有注意到对面士兵脸上挣扎的神情。
“……因为,不死者让他们跪下,因为,不死者说……他,才是皇帝。”
少景十二年,十一月初五,云冲波在白云山下向帝军宣告说自己是废太子之后,是帝少景的侄子,是当今正朔所在,要诸军“自效悔过”,而几乎在他说完的同时,以陈家为的右翼军队便开始大吼效忠之语,并且倒戈。
与之同时,在本该被很好封锁的方向,太平道的精锐军团由九天亲自带领,如神兵天降,刺进了帝军的左翼。
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来征羌还是掌握住了部分军队,还是控制住了部分局势,但当萧闻霜带轻骑自背后突出,当来征羌力战而死后,帝军的秩序便终于崩溃,余下的,便只是风卷残云般的扫荡。
白云山下一战而胜,云冲波却没有休息,而是迅速的沿着早已拟定的战线如狂风一般突进,除了第一战对付龚屏藩、王两金仓卒下纠结起的联军费了些气力外,余下刘河顶诸少良过华钟孙连中诸将皆已丧胆,太平军旗帜所向,竟是只有追亡逐北,决无锋刃相搏,十五天内,奔袭七百里,五战五胜,西线六将十万兵,尽做土崩瓦解!
……是为,横扫千军如卷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