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膝一软,竟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跪在了地上。地上的积雪透过下裳,传来刺骨的寒意,然而刘秀却丝毫未觉,只在心里反复不停地嘶吼着。
那黑衣人,明显并非劫财的盗匪,而是专为了杀人而来的刺客!
从头到尾,他问的那两个问题,分明便是冲着自己的——穿着别人赠与的白狐裘的长安太学生!
若不是方才自己将狐裘送给了马端,若不是马端也是太学生,那么现在,失却了级,倒在雪地之中的无头尸体,便会是刘秀自己!
尽管天寒地冻,但片刻之间,刘秀的背后已经汗湿了一片。
他的脑海中,再一次浮现了白日里在酒肆中遇见的那老先生的面孔。
清癯消瘦,满目苍凉,谈吐之中充满了让自己难以企及的智慧……
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学生,大司空王邑的家人……
知道自己有白狐裘,知道自己是太学生的,便唯有他两人!
他们是什么人?
为何要杀我?
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
为何?为何?为何?
刘秀的脑中,已经只剩下了这两个疑问,在不停地轰然炸响。
直到周围围观的人,开始壮着胆子,拥簇着缓缓靠近的时候,刘秀才猛地自地上跳起来。
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他飞快地骑上马,再也不敢回头,向着东方策马狂奔而去。
……
已经入夜了。
然而王莽却连一口水、一粒米都没有吃喝过。只是静静坐在门口,远远望着前方。
王睦自然也同样水米未进,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老师的侧面身旁,不一语,陪着老师等待着韩卓的归来。
两人,都仿佛化作了石像一般,一动不动。
终于,韩卓的身影自前方的夜色中缓缓浮现。
他的左手,捧着一条白色的狐裘,上面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暗红色血迹。右手上,提着一个在黑夜中看不清面孔的级。
王莽原本已经眯缝起来的双眼,骤然死死瞪大,一下站起了身,双手捏成拳头,等待着韩卓一步步靠近。
那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
一直困扰着王莽的那个名字,那个人……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
“主上,人已杀了。”
韩卓一步步自宫殿的台阶走上,跪在了王莽的面前,将级与狐裘高高捧过头顶。
那确实是王莽的狐裘,那条今天上午,刚刚送出去的狐裘。尽管上面已经被斑斑点点的血污所覆盖,但王莽还是能够一眼认出。
但,当下一眼,王莽的视线投到了那级之上时,他的心却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下一般。
那张脸,不属于白天的那个赵成,或者说……刘秀,而是一个王莽从未见过的陌生年轻人!
王睦与老师同一时间现了这一点。
韩卓……杀错了人。
“那人身边,可有别人?”王莽艰难问道。
韩卓摇头:“只他一人,别无旁人。”
“罢了……”王莽轻叹一声,王睦连忙抬起头,望向王莽,却现老师的脸,在黑夜中骤然变得苍白一片,失却了全部的血色。
他的手紧紧捂着胸口,身体在夜风中微微摇晃着。
王睦连忙起身,飞快地扶住了老师的右臂,用自己的身体支撑住摇摇欲坠的他。
“老师……还好么?我扶您进去休息吧……”王睦在王莽的耳边低声道。
王莽紧紧咬着牙关,竭尽全力地伸出左手,在身前轻轻摆了摆,声音艰涩:“不……不必。”
“主上……?”韩卓抬起头,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目光中却透出了些许疑惑。
纵使冷漠呆板如他,也自王莽的举动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没事。你做得很好。”
王莽的心脏处,一波又一波剧烈的疼痛不住地传来,但却还是勉力自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韩卓会杀错人。但王莽相信,他一定是忠实地遵照了自己的吩咐——杀一个披着狐裘的太学生,不论自称姓名是什么。
现在,狐裘随着级一并被带回。那么韩卓就一定没有做错。
错在自己,不在韩卓。
所以王莽不愿让韩卓失望。
“你累了,去休息吧……”
王莽紧紧压抑着心脏处的剧痛,对韩卓轻声道。
看着韩卓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王莽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王睦。
王睦骇然地看见,老师那已经老态从生的脸,竟然像是一瞬间又老了十岁一般。
“老师,您……”
王睦刚刚开口,却被王莽打断。
“睦儿……不必说了。”王莽的声音里,充满着无尽的苍凉,无奈,不甘:“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也或许这天选之人,早已成了气候。”
夜空中,只剩下了王莽低微而虚弱的轻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