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敌军进城了。”
建章宫中,太液池上,有一座高二十余丈的高台,名为渐台。
此刻,王莽正坐在渐台之上,听着远方的杀伐之声一点点向着建章宫传来。
他刚刚沐浴过,此刻穿着全套的冕服,头戴平天冠,身上飘散出熏香的气味。渐台之上的风很大,但王莽却始终端坐着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生命的最后一刻来临时,必须要有尊严地面对。
最后的军队在昆阳城下都被击溃了之后,自洛阳到潼关,再到长安,已经几乎完全处于了不设防的状态。绿林军几乎是一路长驱直入,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便已经攻到了长安城外。
纵使是天下第一大城,但长安城内,根本没有守备的军力。不过只勉强坚持了区区三天,绿林军已经攻破了城墙,正向着皇宫的方向攻来。
听完了刚从宫外回来的王睦的禀报,王莽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冕服,又正了正头上的平天冠:“刘秀在其中么?”
“不,没有看见刘秀的旗号。”王睦摇了摇头:“是绿林军的其他将领。”
“真是可惜。自从六年前长安一别之后,总还是希望能够再见他一面的。”王莽微微叹息一声,面上有些惋惜:“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不见,便不见了吧。”王睦淡淡笑了笑:“相比于不能建立起的那个新世界,不能见到刘秀,实在是没什么好值得可惜的。”
王莽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宫外的喊杀声更加接近,混杂着宫女们的凄厉哭喊。
“老师,我来帮您吧……”王睦自腰间缓缓抽出了长剑,侧着跪在了王莽面前:“我的身手不算好,比不上韩卓,但至少,不用老师您自己……”
“不,不必了。”王莽微笑着摇了摇头:“都一样的。”
“……是。”王睦轻轻点了点头,收起了长剑,却没有起身。
“睦儿,你可曾后悔过跟随我?”王莽沉默片刻,突然开口问道。
“后悔?为何要后悔?”王睦讶然道。
“因为,我失败了啊……”王莽淡淡一笑:“我曾经说过,要带着你一同建立起一个新世界,但却自始至终,也未曾让你真正地见到。你难道不会有过哪怕半分的怀疑,我不过只是一个说梦的痴人而已?”
“弟子直至今日,也未曾对老师有过半分怀疑。”王睦坚定地摇头:“老师的理想,自始至终都被弟子坚信着。只不过,天下之事,人力有时而穷。当弟子在昆阳城下,见到那流星陨落的那一刻时,弟子便清楚,老师您从未错过,只是……天命真的不在老师身上而已。”
“天命……天命……嘿嘿。”王莽苍凉地笑了起来:“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是有天命的……”
他突然转头望向王睦:“睦儿,你可愿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转眼便是死期,又还有什么事,是弟子能做的?”王睦苦笑一下:“不过老师但有所命,弟子绝对不敢或违。”
“很好。”王莽点了点头:“最后的这件事就是……活下去!”
“什么?”王睦一愣,骇然望着老师:“老师!您不是答应过弟子,让弟子与您同死么!”
“我改主意了。”王莽摇了摇头:“老人……总是会经常想要改主意的,不是么?”
“那么活下去……做什么呢?”王睦轻轻叹了口气:“没有了您的世界,那该会多无趣啊。”
“活下去,代替我,去看看刘秀身上所背负的天命,看到他取得天下。”王莽微微一笑:“既然我已没有办法看见……那么你,就做我的眼睛吧。”
说完,王莽自怀中掏出一柄匕,自身上的冕服上割下一块帛,随后咬破手指,在布上书写起来。
外面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
“快点,否则便真的来不及了。”王莽写完了布上的内容,将布折叠起来,轻声对着尚在犹豫的王睦道。
“弟子……弟子明白了。”王睦一咬牙,点了点头:“只可惜,弟子不能在黄泉路上陪伴老师了。”
“那有甚么打紧?”王莽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随后将手中帛书交到了王睦手中,面色庄严肃穆。
他将匕对准了自己的心房,张口轻声念出了两句诗:
随后,匕重重插入了心房。
王睦重重对着老师的尸体磕了三个头,再抬起头来时,早已泪流满面。
“放心吧,老师,我一定会替你活下去的!”
……
十月,河阴孟津渡前,刘秀手持着节杖,面对着身前的滔滔黄河,与渐渐靠过来的小小一蓬渡船。
黄河对岸,便是河北。赤眉军拥兵三十万之众,盘踞于河北,更有各地豪强,自建邬堡,盘踞一方。在新朝覆灭之前,整个河北的动荡直至今日,也未曾恢复。
而更始帝刘玄下令,让刘秀北上,“抚慰”河北州郡时,却没有给他一兵一卒。他的手中,只有一根节杖而已。
“主公,此去河北,就靠我们三人……”任光望着刘秀手中的那根代表着朝廷的节杖,苦笑了一下:“还有这根东西……只怕渡船刚过了河,我们就要被杀了吧。”
自从刘縯死后,他和李通对刘秀的称呼,已经从少主变成了主公。
“在为哥哥报仇之前,我不会死的。”刘秀摇了摇头,伸足踏上了岸边的渡船,眼神坚定:“王匡王凤以为这样便可以借机除掉我,但当我收复了整个河北,挥师南下时,他们才会明白今天的错误有多大。”
“等等。”
身后一个声音传来,刘秀转头望去,看见一个身影正远远向着河岸走来。
“王睦……?”刘秀眯缝起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你……没有死在长安?”
“没有。”王睦缓缓走近,一直走到了岸边,与船上的刘秀两两相望:“我逃出来了。”
“你现在……还没有放弃杀我的念头?”刘秀笑了笑问道。
“不。老师已经死了,新世界也已经死了。理想既然已经被埋葬,我杀你又还有什么用处?”王睦涩然一笑。
“那你是……”刘秀挑了挑眉毛。
王睦抬起一只脚,踏上了船板。任光警惕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却被刘秀挥挥手止住。
“我是来……投奔于你的。”王睦踏上了船,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向着刘秀跪拜了下去。
“投奔……我?”刘秀讶然望着身前跪伏在下的王睦:“你为何要……投奔我?”
“可以么?”王睦抬起头,望着刘秀,没有回答刘秀的问题。
刘秀一霎不霎地望着王睦,试图从他的眼神中得到答案,但王睦的眼神中,除了清澈,什么都没有。
“可以。”刘秀沉默了片刻,点头。
渡船载着四个人,向着黄河北岸慢悠悠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