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起下了车,顺着那有些窄的甬长石板小路一直朝里走。
小巷边昏黄的路灯下,下过小雨的路面有些微的潮湿,倒映出他们俩斜长的身影。
宋言领着梁语佳来到了一幢黑瓦白墙的老式庭院前,对着朱红色的大门敲了敲,不一会儿,伴随着一道“来啦”的说话声,大门随即被打开来。
宋言一眼认出前来开门的女人,温和的笑意浮现唇角,他恭恭敬敬地道:“师母,你好,好久不见了!”
来人年约五六十岁,穿一身质料讲究的深红色旗袍装,温婉毓秀的脸上满面柔容,她的目光在看到宋言时怔了怔,随即恍然,惊喜地连声道:“呀,是阿言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她侧身一让,笑容满面:“真是好久没见了,你师父昨天还在念叨着你呢!”她的目光在看到宋言身后的梁语佳时愣了一下,宋言随即拉起梁语佳的手,道:“师母,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今天来A市玩,顺道来拜访一下师父师母。”
梁语佳此时自然不会做出挣脱宋言的动作,只温婉地一笑,跟着宋言喊了一声:“师母,你好!”
宋言的师母叫汤成玲,是位秀外慧中的女人,她一听就明白了,眼中的讶异之色倒未减退,目光打量了梁语佳一眼,忍不住赞道:“嗯,真是位水灵的姑娘,阿言你的眼光不错,难怪之前那么多年一直不谈女朋友,敢情还真是缘分未到!”
三人说话间已经进了内院的屋内,汤成玲对着里屋喊了一声,“老头子,你瞧谁来了?”
屋里并没回答。
汤成玲对他们俩笑了笑,道:“阿言你带着这位姑娘去里屋找你师父吧,我估计这老头子又喝上了。师母现在去厨房再多做两个菜,晚上你好好陪你师父喝几杯。”
宋言面上笑容不变,只道:“好的,谢谢师母!”
“跟师母还客气什么?”汤成玲嗔笑了一句,转身朝厨房走了。
梁语佳这才挣开宋言的手,无视宋言似笑非笑的那双眼,抬起眸,打量了一眼这古色古香,满室花草的屋子。
“这房子真不错!”
宋言道:“这是前清时候的房子了,是师父家祖上留下来的,好几代了,很多人曾经想出高价来买,不过师父一直坚持不卖。”
“这么好的房子,卖了确实有些可惜。”
宋言只是笑了一下,带着她朝里屋走,“你跟我来,带你去见见我师父。”
梁语佳一路上都在好奇宋言的这位师父,自然没有异议地跟着他走。
这房屋的样式分前后院,从前院到后院,中间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到了后院,可以看到正中间是一间堂屋,左右两边应该是房间。
宽敞的堂屋内,正中间是一张正方形的实木餐桌,此时正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他穿一身白色对襟衫,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持一个白瓷的酒瓶,眼眸半阖,脸色微红,就着桌子上那一盘花生米和一盘卤肉,自酌自饮,惬意十足。
梁语佳远远地就闻到了一阵芬芳的酒香,当看到那餐桌上坐着的老者时,目光里微微有些诧异。
这位老者就是宋言的师父?
他跟刚才的那位师母看上去倒是很相配,两人虽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但一眼望去都给人一种清爽整洁的感觉,两人气质也很相似,像是那种书香门第中教育出来的儒雅公子和大家闺秀。
可是这样的人,他能教宋言什么呢?
老者却并未看到宋言和梁语佳进来,他似是有些微醺,眼神带着迷蒙,晃了晃手中的白瓷酒瓶,幽幽叹一声:“唉,又没酒了……”说着眼也不抬,只对门口说道:“阿玲,你刚才说了什么?快些再拿点酒来!”
宋言笑着走过去,“师父,师母的禁酒令您也敢违抗?”
老者听到声音一怔,迷蒙的双眼微阖地看过去,仔细辨认了一下,仿佛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笑开来,“阿言?是你小子!你什么时候来了?”
“刚到。”宋言径自坐在了一边,随意地捻起了一颗花生米抛进嘴里。那样子说不出的轻松随意,跟他之前的俊雅有礼仿佛有些不同。
老者似乎很是高兴,“好好好,来了就好,师父正愁找不到酒伴,你既然来了今晚就别走了,好好陪师父我喝一杯。”说着就冲外面喊:“阿玲,今晚多加俩菜,再多拿几瓶酒来。”
他兴奋的几乎忘了形,自然也没注意到站在一边的梁语佳。
梁语佳有些尴尬地站着,她这么个大活人出声不好不出声也不好。
而宋言在听了老者的话后一脸欲哭无泪的无奈状,“师父,你是知道我酒量的……”
老者倏地沉下脸,冷哼一声:“瞅你那出息!”目光一瞟,这下终于发现了梁语佳的存在。
“这姑娘是……”他似是颇为吃惊地看向宋言:“你带来的?”
宋言连忙拉过梁语佳,笑嘻嘻地道:“师父,她是我的未婚妻,叫梁语佳。”说着也靠近梁语佳对她稍稍介绍了一下他的师父和师母。
“哦,不错,挺水灵挺秀气的姑娘,身条也不错。你小子可终于舍得要娶媳妇啦!”宋言的师父叫盛天,一直被业内人尊称一声“盛老”!他一双眼仔细了打量了一下梁语佳,像是很满意,就连夸词几乎跟刚才汤成玲的说法也差不多,只不过——
“身条也不错”这句话让梁语佳有些黑线,这老先生夸人还夸身段?尤其还是对年轻女子......
梁语佳有疑惑在心,面上还是挺淡定平和地一笑,“盛师父,你好!”
盛老满意地点点头,招呼道:“来,坐,坐啊。”
梁语佳也坐下了,三人闲聊了几句,盛老看似喝的微醉,但与宋言说话思路还很清晰,两人天南地北地海聊,说什么话题的都有,不论盛老说到哪里,宋言都能跟着接上几句,最后只有梁语佳说不上话,一直静静地安坐着。
这时候汤成玲端着一盘菜过来,与他们说了几句,又拿出来一瓶酒,招呼着道:“你们先喝着,菜马上就好。”说完又出去忙了。
梁语佳闲坐着也无聊,索性起身道:“我去帮帮师母,你们聊。”
待她走了之后,盛老微眯着眼,不满地训斥了一句:“你小子,找了媳妇还瞒着师父,不像话!”
宋言赔罪似的替他倒了一杯酒,“师父,我今天这不是特意带来给您过过眼么?”然后又想到什么,拿出带来的礼物盒递了过去,“师父,不知可还合您的眼?”
盛老接了过去,眼眸里还带着笑意,当他打开看到里面崭新的剪刀和卷尺时,目光一亮。
一双苍白而微带老人斑的手略微颤抖地触摸上那把剪刀,盛老的眼底微微有些动容。
过了一会,盛老满意地收起了礼物盒,举杯一口喝下宋言倒的酒,“行,这礼物我收下了!”
宋言一笑。
盛老替他倒了一杯酒,指了指他,眼底藏着笑意,表情却是很无奈地叹息:“你小子,贼精!说吧,这一次来,想要师父我帮你做什么?”
......
梁语佳找到了厨房,里面汤成玲正一个人忙碌着,她一见还有几个菜未动,连忙上前道:“师母,我来帮您吧?”
汤成玲一见到她,立刻笑开了,客气地道:“别,这厨房油烟重,回头把你衣服弄脏了。”
梁语佳笑着摇头,已经自动去了水池边洗手:“没关系的,师母。”
汤成玲像是明白了什么,凑近她笑道:“是不是那师徒俩聊着没你说话的份,很无聊对不对?”
梁语佳面色微滞,笑了笑,也算是默认了。
汤成玲一副了解的语气,“阿言那师父,喝起酒来就胡话连篇的,偏他还爱喝,唉,真是拿他没办法的!”
对这样的话梁语佳当然聪明地沉默,不发表意见。她目光一扫,拿起旁边的一堆菜叶,问:“师母,这是不是待会要用的?”
汤成玲看了一眼,“对,待会放汤里。”
梁语佳自动拿去水池洗了。
汤成玲越看梁语佳越满意,觉得这姑娘文文静静的,样貌长的又好看,看上去也不像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可看她样子好像还挺会做菜的,不像现在的很多年轻姑娘,连煮个方便面都不会,她不由得越看心里越高兴,话也多问了几句。
“小佳,你和阿言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啊?”
梁语佳微微一怔,斟酌着说道:“我们俩……父母都是熟人,就介绍认识了。”
“哦……”汤成玲有些意外,“那你们俩不是自己谈的?”
梁语佳摇头,“不是。”
汤成玲不由得瞅着梁语佳多看了几眼。
梁语佳有些奇怪她的眼神,怔了怔,不明白地问:“师母,怎么了么?”
汤成玲回过神,温和地笑了笑,“没怎么,就是有些奇怪。”
“奇怪什么?”
“如果是按照你说的,你们俩是父母介绍认识的,那十有八九的可能也是父母的要求下订婚的对不对?”
梁语佳点了点头,对她的猜测承认了。
汤成玲又试探地问了句:“那你知道阿言从小到大的事情么?”
梁语佳自然还是摇头。
汤成玲笑笑地看着她,两个人边摘菜,洗菜,切菜,一边也就无事地聊去天来。
汤成玲回忆着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了。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也算是看着阿言长大的,这孩子从十几岁开始来找他师父拜师学艺,我们当时住的那一条街上的姑娘,包括我那已经嫁出去的女儿可都是对他心心念念着呢!可他呢,愣是对那些姑娘们一个都不留心,说是来学艺的就是来学艺的。前些年,我那女儿出嫁的时候还想着他呢!哈哈……”
想到这里汤成玲笑出声来,“阿言这孩子啊,诚恳心细,体贴又聪明,待人极有礼,哪家闺女嫁了他都是有福的。我和他师父当时也是挺满意他的,不过我们知道他家庭不错,不敢高攀,可我那女儿死心眼啊,一直等着他,说是非他不嫁!当时我们也悄悄问过他的想法了,可他却说自己压根没想过要找女朋友,把他师父气的半死……这么多年来,我们还真没看到过他对哪个女孩子有意思,虽然他招了不少女孩子喜欢却很洁身自好,不像有些富家公子那样。我看的出来,虽然你们俩是父母之命,不过阿言应当是真心待你,否则他断然不会把你领到我和他师父面前来的……”
汤成玲说着,梁语佳只是沉默地听着,对宋言的事,她一向无心探知,所以重生这么久,跟宋言相处这么久,她对他的事还真的知之甚少。
听汤成玲刚才的话意,她终于理解刚才为什么她和盛老看到她时的神情都很吃惊,而在宋言介绍她是他的未婚妻后,两人都说了类似“终于找媳妇”这样的话。
原来她只听何世兰说过宋言一直不谈女朋友她才急着想办法替他们俩订了婚,她一直不懂宋言为什么不找女朋友,认识他这么久她也忘了问。听汤成玲的意思,好像他不找女朋友应该是他自身的原因,但到底是什么呢?
当她真的深想之后,梁语佳才忽然发现,她对宋言,不管是他的人还是关于他的事都是太不了解了……
“师母,你说宋言来跟他师父学艺……到底是学什么呢?”梁语佳在她自己没反应过来前已经下意识地问出了她心中的疑惑。
汤成玲一愣,继而笑了起来,“阿言他没跟你说?”
梁语佳一脸无知地摇头。
汤成玲哈地一笑,“估计是那小子怕说出来丢面子!”
“啊?”
望着梁语佳惊诧的样子,汤成玲从头到尾说起了事情的始末。
宋言十五岁时开始就已经在他外公的带领下开始到公司上班,只是那时候他还年少,又是初入商场,几乎一切都是从零开始。他虽聪明好学,但总有很多事是不可能一日而成的。
他那时候被外公丢到了HD集团旗下的某个即将倒闭的工厂里锻炼。HD集团最早先的产业就是从服装贸易开始的,那个工厂恰巧就是HD集团最原始的工厂,里面生产的都是女性服装,可是那时候Y国的女性服装厂本就快要饱和,何况还是一位外来的华人设的厂,受到排挤和冷落是必然的事!
眼看工厂面临即将停产倒闭的可能,他在了解了情况之后也曾彷徨了一段时间,束手无策之下,正巧那时候的盛天应国际华人协会的邀请去Y国参加一个“关于中国女性代表服装——旗袍”的演讲讲座。
宋言听说了这个讲座,便去旁听了,随后他就找到了盛天,想邀请他去为他的厂设计一套具有代表性的旗袍,既有东方的美感又可以符合西方人的审美观,可以令他们接受和购买!
盛天望着眼前的年轻少年,只摇头拒绝,根本连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
盛天其实在国内的业界是很有名的做旗袍的高手,他这门手艺还是从祖上一直传下来的,传到他这一代,人丁单薄,他原本是想把这门手艺传给唯一的女儿,可惜女儿的志向并不在此,因而他其实也一直在寻找传承人,只是这件事靠的还是缘分,他并不强求。
他原以为那个Y国的少年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他当时根本没有在意。没想到回国后不久,他就再次见到了那个少年。
他还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小小年纪已有难得的沉稳气度,温笑从容地说要拜他为师。
盛天再次拒绝了他,而宋言也并不沮丧,只是隔了几天再来,每次来都是同样的意思,但每次也都是同样的结果。
盛天当时背负盛名,是业内认可的老师傅!加之他的脾气本来就有点自傲清高,同时也有点善怒,再说以前他也曾收过一些徒弟,可那些徒弟只是为他的名声而来,真心想学手艺的却没几个,使得他心灰意冷,不敢再轻易允诺收徒一事。
这样过了几个月,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他来了,盛天原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没想到又过了一个星期,他再次出现了,这一次他带着一件崭新的旗袍出现,虚心地说是根据这么长时间来这里的观察,他自己领悟着试着做出来的,请师父置评。
盛天被他的坚持有所打动,看着眼前这件称不上上品的旗袍,他问了他为什么要找自己的原因。
宋言就把他工厂里的事如实地说了,盛天考虑良久,最后答应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