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若真是姜石父母仇人,那倒也罢了。
但邵珩上次观姜石讲述来龙去脉,并无明显证据可证明,皆是姜石自己臆测而出。
男子汉大丈夫,恩怨自然要分明,却不能臆断。
邵珩本打算先带姜石回山,日后再让他凭自己能耐查明父辈真相。但此刻看来,他若不将事情理清楚,郑师兄不明前因后果之下,将此地一切上报宗门,令人以为他年纪幼小却睚眦必报、性情不纯。姜石就只怕不一定能按他先前所想,入存微山外门修行了。
邵珩正担忧着,一直未曾说话的郑英眼神松了松,说道:“小孩子性情未定,难免跳脱了一些。邵师弟、陆师弟,我们还是先去姜家看看。”
邵珩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郑英看在玉泉峰一脉的面子上愿意给姜石机会,立即点了点头。也不多做解释,带着两人往西面的姜家而去。
观姜石面相,亦不是是非不分、心狠手辣之人,邵珩倒也不信他会对陈小胖做过什么。只是今夜姜石此番行径鬼祟,也令他十分费解。
姜石究竟想做什么?
刚回到家的姜石,自然不知道他方才的一切都落在了他敬重的邵大哥以及他的同门眼中。明明半夜在外,姜石却好像没有什么困意,从水缸中舀了几瓢水扑在面上就算净面。少年蓬蓬的乱抖了抖,甩去面上水珠,在院子里翻了个跟斗,身体一转站定扎了个马步。
郑英一来就看到那个少年如一张拉开的弓一般,笔挺立在院中,剑眉上仍有点点水珠,其下一双眼睛清亮有神。
邵珩、陆济修为不足,只能依靠摸骨来粗略判断一人修道资质。郑英比他们虚长了几十岁,在外门中送了不知几波弟子入内门,阅历丰富、眼光毒辣,此时天色已微亮,更是看得清楚无比。
这个姜石资质不俗,眼神虽不逊、孤高,但自有正气。
甚至于,郑英差点以为看到了另一个沈元希。
邵珩、陆济这些年轻人只见过如今这个名声响彻宗门的沈元希,却从未见过刚刚入外门时的沈元希。
瘦小,寡言,却有一双令郑英心颤的眼睛。
姜石资质不知到底如何,但至少在郑英看来是已符合入门的条件。
姜石见有陌生人踏入自家的小破院,脸色先是一变,随后就看见了走在郑英身后的邵珩,顿时小脸上扬起无比灿烂的笑容:“师父!”
邵珩脑门上汗都要流下来了,喝道:“不是说了不要喊我师父了么?喊邵大哥!”
“是……邵大哥……”姜石小脸一垮,低声道。
存微山内门亲传弟子要收徒,修为都必须达到观微期。除了清言真人是个特例外,内门此刻收徒的“清”字辈皆是观微期以上。姜石这声师父,十分不合时宜。不过他尚未入门,自然不知晓这些。
陆济面上微微一笑,不知心底想些什么。郑英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姜石。
姜石被他看得有些害怕,也不知道这另外两人是谁,不由自主地就想后退。然而,不知为何,心底却涌起几分不服气,双脚死死抵住地面,强忍着郑英那好似看透人皮囊的目光,甚至后来还直视了回去。
“不得无礼,这两位皆是……前辈。”邵珩不知该让姜石如何称呼郑英、陆济,一时顿了顿。
姜石顶住郑英的目光,双腿并立站好,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口称:“前辈好!”
陆济只是微笑点了点头,郑英也没有说话。
姜石感觉到一种难言的压力压在身上,就好像他幼时第一次攀爬身后的山峰一样,看着山顶处所带来的压力一样。
忽然,邵珩开口询问:“姜石,我且问你。陈小胖为何昏迷?”
姜石浑身一抖,这才知道方才自以为隐秘无比的行动皆被邵大哥三人看见了,当即嘴唇微微抖了抖,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神色。
郑英收回目光,微微侧头,似在看周围风景,又似是以耳侧听。
姜石身上压力没有了,心底压力却重了。
少年的脸上闪过几分挣扎之色,最终眼神坚毅,抬头对邵珩道:“邵大哥……”
哪知邵珩一摆手制止了他的话头,薄唇轻启:“是因为蝎霖草么?”
姜石整个人霍然抬头,惊讶地对上邵珩的目光。那双凤目中有温和,有信任,有鼓励,并无怀疑。他眼眶不知为何红了红,点了点头道:“是的,那日在山里……陈小胖带着他的跟班到处拔草,说是要找什么仙草……”
说到这里,姜石“嗤”了一声:“邵大哥教了我拳脚功夫,但在村里不方便练习。这几天我都在山里找地方偷偷练着,正巧看到陈小胖不知好歹拔了根火红色的蝎形草药非说是什么真龙草,要送给他母亲做寿……”姜石咬了咬嘴唇继续说:“那草我以前见过,有只猴子吃了立即就昏迷不醒,最终被山里的秃鹰叼走了……我当时见他一人,还好心劝他,他却不听,将草放入怀里又打算叫人来揍我。我虽然已经不怕他们了,但邵大哥说过不能欺负弱小,我就乘机跑了……后来当天晚上我就听说陈小胖出事了……”
邵珩心底微松,见郑英面上也带着一丝微笑,终于放下心来。
蝎霖草,是由普通灵药被一种叫“毒涎火云蝎”爬过,染上蝎毒变异而得。形状似蝎尾,色如火,乍一看确实有些像龙形。既然沾染了毒涎火云蝎的蝎毒变异而来,蝎霖草自然也通身是毒。
虽然触碰之下还不至于丧命,但蝎毒从皮肤渗入身体,亦让人昏迷不醒。
邵珩和郑英在探查姜石扔进陈家院子的包袱时,除了现一只死兔子外,还有几根绿色的草状事物。邵珩方才脑中搜索了一番,忽然猜想那会不会是鸡鸣草。
鸡鸣草,草冠如公鸡之鸡冠而得名,唯一的效用就是克制“毒涎火云蝎”。毒涎火云蝎附近常生长蝎霖草,而鸡鸣草便伴生在蝎霖草附近,正合万物相生相克之道。
联想到陈小胖昏迷时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的症状,而附近灵气不足,并无十分厉害的毒物或者妖兽。最大的可能就是生长在深山中的毒涎火云蝎以及蝎霖草了。
既然姜石去送的东西里有鸡鸣草,那陈小胖中毒之因便应如姜石所言,是自己无意间沾染而得,与姜石并无关系。
甚至,这孩子还悄悄去山里寻了鸡鸣草,给陈家送去。
“我……我听母亲说过,毒物的旁边一定有解药,所以我就去那红色草的附近找了……找到了那个……”
“你既然是好心相助,又为何还要特意放一只死兔子?”郑英转过头含着淡淡笑意问道。
姜石瞬间涨红了脸,半响在邵珩鼓励的目光下,鼓起勇气红着眼睛解释道:“我父亲多少因他家人原因而去世,母亲也因此病故。陈小胖一直带着村里其他孩子欺负我,我只是想……只是想吓唬他们一下。”他见郑英没有回答,心底有几分惶恐。
姜石看出,邵珩似乎很关切这个年长伯伯对自己的看法,他担忧是不是这就是邵珩为自己找的师父,不由脱口道:“前辈!”
郑英抚了下胡须,笑了笑:“叫我郑师吧。”
姜石先是一愣,但马上回过神来,欣喜道:“郑师!”
邵珩清俊的面上也闪过一丝笑意:郑英此言已是以他作保,能令姜石入得外门。日后,他再去德修院一趟,拜会下许久未见的周师和陈师,也好将这孩子的事情告知一二,拜托那两位师长多多关照姜石了。
姜石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后,复又看向在一旁的陆济,眼神切切,又时不时看看邵珩。
陆济眼神微眯,轻笑一声,随意道:“我不是什么师长,我姓陆,就和叫他一样,叫我一声大哥就好。”陆济指了指邵珩,笑得倒也和蔼。
以他为人,也不至于为难个小孩子。
事已明了,邵珩等人便打算带姜石回去。
不过,那陈小胖之事,还需了解处理完毕。毕竟,蝎霖草之毒虽不致命,但据姜石所说,陈小胖也已昏迷了数日。耽搁久了,到底会烙下病根,影响日后身体行走。
此事,便由邵珩出面去解决了。
郑英等着姜石收拾东西,并时而询问一些琐事。陆济站在院中,双手负立,远远看着邵珩如何被陈家人迎进府内,又如何被欢天喜地地送将出来,眼神中不知闪烁着些什么。
邵珩救醒了陈小胖,根本是举手之劳。倒是陈家人过于热情,拉着他不放,反倒费了小半盏茶的功夫。
他不愿对方知道姜石,生出些其他波折,隐去身形回到姜家院落。院落中只有陆济一人,郑英和姜石皆在屋内,便也耐心等待着。
沉默中,陆济忽然开口:“邵师弟,你初出宗门就扬名在外,不知有何感想?”
邵珩闻言诧异,不知对方此问是否暗含其他意思。但他抬起头看陆济神色,对方面色淡然,就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他想了想,便回答:“未曾有过想法。只觉往日在宗门修行,到底只是在一隅观天,不知天高地厚。此次出行,对我大有裨益,却与是否扬名无关。”
邵珩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我有什么名可扬?”
邵珩说的是心里话,陆济却不一定会这么想,只当是邵珩口头谦虚。他嘴角的笑意微冷,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邵珩陡然间面色大变,眼睛中迸射出如剑般锋利的目光,以及瞳孔深处无法藏匿的骇然之色。
陆济浑身一冷,只觉背后有一道阴冷无比的杀机牢牢锁定住自己,令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
生死之间,陆济脑海中没有想到其他事情。而是有几分荒诞地想着:邵珩瞳孔里倒映着自己那苍白的脸,是那样的可怖、那样的狼狈,同那个过去光鲜亮丽的明心峰陆师兄判若两人,没有丝毫相像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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