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汉凑到一起,能有什么好说的,折继闵和种诂越大嘴巴,荤素不管,生冷不忌。王宁安觉得这俩人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纯粹是拿自己逗闷子。
王宁安费力推开两个醉鬼,夺路逃走。谁知刚起身,却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不远处,他真的很高大,至少有六尺多,差不多一米九的样子。
腰板笔直,如同青松苍劲,肩膀宽厚,腰身收紧,好似半展开的铁扇子面,充满了阳刚魅力,长胳膊长腿,粗壮有力,光看身材,就是条好汉子!
人家不光身材好,颜值也够,五官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目光深邃,耳朵饱满,额头宽大,不愧是大宋的人样子!
当真是男女通吃,老少咸宜啊!
不过仔细看,这个男人的相貌还有两点不太好,一点是先天的,他的下巴很尖,标准的瓜子脸,后世有人哭天抢地,恨不得千刀万剐,也要弄成这样,只是在相书上却认为下巴太窄太尖,后福不长,晚年要遭横祸的;还有一点是后天的,就是在鬓角处有一片黑色的疤,正是几十年前刺配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按理说这一块黑疤破坏了白净英俊的面容,可无数人正因为这块疤,才越崇拜眼前的男人,甚至到了如痴如醉,状若癫狂的程度!
因为这块疤见证了一个贱儿如何从十八层地狱,爬到人间,又奋力爬向九重天的巅峰!
虽然距离他能达到的高峰,还有一段距离,但此刻的狄青,也就是大宋的一个传奇!
自从赵大立国收权之后,地方的州府都陆续落到了文官手里,而狄青能以彰化军节度使的身份,坐上延州知府的宝座,已经算是近几十年,武将能达到的巅峰,有无数人崇拜着,也有无数人切齿痛恨,想要处之而后快。
平时的狄青,远没有战场上那样神采飞扬,所向睥睨,一往无前……相反,他显得十分拘谨,小心。无意之间,撞见了王宁安和折继闵,还有种诂,他有些尴尬,转身就走了,难保不会让他们有什么想法,可是凑上前去,又不知道说什么。
正巧王宁安站起来,狄青挤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点头,转身离去。
折继闵对这个功劳泼天,名望极高的面涅将军充满了敌意。
“好一个斑儿,果然是心高气傲,目空一切,咱们这些大老粗都入不了法眼,人家没准是巴结哪位相公去了?”
狄青的耳音很好,折继闵的声音又很大,狄青顿了一下脚步,然后头更低了,快步离开。
走出去一段,狄青感觉到背后有大口喘气的声音,他停住了脚步,等了一会儿,王宁安才跌跌撞撞跑过来。
“狄,狄将军,等一等。”
狄青看了看王宁安,抱拳道:“刚刚是狄某唐突,改日去给王先生赔罪。”
王宁安愣了一下,“哦,狄将军认识我?”
“听小儿提起过,刚刚接风宴上,范相公也介绍过,狄某当然认得。”
被狄大将军给认出来,王宁安还有些小激动,那感觉差不多是粉丝见到了偶像吧!在名将凋敝,武人衰败的今天,还当得起名将两个字的,只剩下狄青狄汉臣一个!
王宁安曾经想过,狄青该是何等鲜衣怒马,光彩照人,不可一世,可是真正见面之后,狄青却内敛沉静,处处低调,如果不注意,甚至都能忽略他,这个男人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温良恭俭让。
在接风宴上,他主动坐在了离主位很远的地方,只有范仲淹过去敬酒的时候,才和他说了两句,其余的人,不管文官,还是武将,都刻意忽略了狄青。
王宁安有心去攀谈几句,却现狄青在贾相公和范相公离开之后,就立刻走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和别人交流,仿佛是一只失群的孤鸟,很萧索,也很凄凉。
王宁安不由得想起了狄青的下场,或许有些事情真的是早就注定的……王宁安帮过很多人,比如他鼓动欧阳修,让范仲淹到河北,就是不想看到范相公被人调来调去,活活累死,但是也必须承认,拉来范相公,也是借助他的名望,给王家捞好处。
利字当头,没有好处的事情王宁安从来不干!
但是看到了宴会上的狄青,王宁安突然有种冲动,他想帮狄青,哪怕没有任何好处,甚至会冒风险,他也要帮狄青一把!
说是冲动也罢,无知无畏也罢,不论在任何时候,狄青一般的励志典型,加上悲剧英雄都很值得同情……
王宁安脑筋快速转动,他想找个切口。
“对了,狄将军,令郎也在六艺学堂旁听,我好歹也算是学堂的讲师之一,就当是老师家访,狄将军,咱们能不能聊一聊?”
狄青含笑点头,“王先生,小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先生直说。”
王宁安呵呵一笑,“令郎很老实,也很勤奋,丝毫没有将门虎子的骄纵蛮横,相反彬彬有礼,谦和恭谨,老实得让我有些意外。”
看到了狄青,王宁安才知道,这爷俩还真像啊!
他又低声道:“狄将军,记得去年的时候,我让令郎给将军写封信,你可还有印象?”
狄青点头,他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但是记忆力极好,不说过目不忘也差不多。去年王宁安和曹家韩家合作,大种甜高粱,榨糖的财。
王宁安就想到了狄青,觉得有钱一起赚,还让狄咏写了封信,谁知竟然石沉大海,一点回应也没有,后来王宁安非常忙,也就忘了这事,如今旧事重提,只见狄青的脸色很不自然。
“王先生,狄某出身寒微,只知带兵,不懂生意,也没有余财投资,先生的美意,狄某愧不能受,还请先生见谅。”
王宁安上下看了看狄青,意味深长道:“狄将军,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是不是觉得身为朝臣,不该私下经商,更不该互相勾结,我说的对吧?”
狄青面色不改,只是眼光更加深邃。
“王先生,狄某军务在身,无法多谈,告辞了。”
“慢着!”和狄青谈了几句,越明白他为什么会悲剧了……王宁安也是一时激动,竟然不管不顾,挡在了狄青的面前,他的小身板和狄青实在是差得太多了,完全不成比例,狄青一只手就能把他推倒。
王宁安也是喝了酒,才有这么大的胆子!
“狄将军,见面不易,容我把话说完。世上有两种骗子,一种是骗着骗着,自己也信了,连自己都骗!还有一种,是满嘴天花乱坠,舌绽莲花,可是他的心里一点都不当回事。读书的也是这样,有人读来读去,自己信了,就成了腐儒,酸儒,一根筋的笨蛋。还有人读了一肚子书,却从来不信,比如赵普,比如吕夷间,还有刚刚死了的夏竦!”
王宁安突然把声音提高,“狄将军,如今文贵武贱,武人动辄得咎,处境很艰难,你又深受皇恩,出任延州知府,已经是打破了惯例。故此你谨小慎微内,小心翼翼,不结党,不营私,不做生意,不和人结怨,一心只想着带好兵,打好仗,以为与世无争,就没人会难为你,我说的对不对?”
狄青真的惊呆了,他的儿子每次写信,都会提到王宁安,说这个年轻人如何了得,如何厉害,狄青没当回事,可刚才的一番话,全都说中了他的心中所想,简直分毫不差,这小子要么就有读心术,要么就智慧过人,把人心都琢磨透了,不管哪样,狄青都不敢再等闲视之。
他有些迷茫,“莫非狄某所做,不是正道直行吗?”
王宁安苦笑着摇摇头,“狄将军,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就是那种读书读傻的,有些事情只能放在表面上做戏,装饰而已,你怎么当真了?”
见狄青眉头挑起,脸色阴沉,显然很不顺耳。
王宁安越痛心疾,更是放肆大胆。
“狄将军,你也看到了,折继闵和种诂为什么和我勾肩搭背,不是我王宁安有多大的吸引力,而是我给了他们好处,就说种家吧,他们在陕西,盐池多啊,沧州靠海,吃盐比陕西还便宜,可是沧州缺碱,还缺明矾,我就向种家下了每年二十万担的订单。至于折家,他们在府州,那地方虽然穷,人却脑筋灵活,出去做生意的很多,我答应在沧州的市舶司给他们一大块土地,还出钱和他们成立柜房,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狄青这一次不是惊了,而是吓住了,他实在是无法想象,小小的王宁安,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
连折家军和种家军都被他收买了,相比之下,自己简直是弱爆了!
“狄将军,我说这些,不是想炫耀什么,只是想告诉将军,你是天下武人的标杆,天下贱儿的希望,光靠着老实做人,实心用事,那不成!欣赏你,同情你又如何?最多掉两滴眼泪,唯有利益结合,才能真正为你说话,一个好汉三个帮,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光靠着圣眷,那个不靠谱儿,我大宋朝没有谁能真正说了算,哪怕是皇帝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