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有这一句就足够了
福宝看着苏宛如那泛红的眼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苏宛如一见是福宝和陈翠儿,赶紧让她们进屋,又拿出好吃的来给她们两个吃。
福宝和陈翠儿也没敢提霍锦云的事,毕竟自己是学生,苏宛如是老师,关系再好有些话也是不好说的,于是就闲聊,说起城里的事,说最近城里如何如何变化,说广播里说啥说啥,把苏宛如听得也心生向往,有了兴致,毕竟新的变化总是能给人带来新的心情。福宝说了好一番后,最后总结陈词:“一天一个样,今天这样,明天说不定那样呢,都是新气象!”
这话说得响亮又郑重,倒像是新闻联播的解说词,惹得苏宛如和陈翠儿都忍不住笑了。
笑过之后,苏宛如望向窗外,唇边露出一丝无奈:“新气象又怎么样,我感觉我的人生已经定型了,就是这样了。”
她比霍锦云小三岁,今年也二十七岁了,就算现在回城,也是老姑娘了。
更何况她家里家境很一般,回去后,和霍锦云也是天壤之别。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她不知道,心里没数。
同行的女知青们,也有和男知青结婚在一起的,也有干脆和当地的农民在一起的,但是她这些年一直把心思扑到学校上,没想过其它的。
等到好不容易要想起来的时候,已经二十七岁,老姑娘了。
城里乡下都没见过她这么大年纪的老姑娘。
福宝忙说:“宛如姐姐,你别这样说,怎么叫定型了呢,将来怎么样,谁都说不好,说不定明天你就回城了呢!”
苏宛如低头,轻声笑了:“哎呀,你突然叫我宛如姐姐,倒是让我想起你小时候。”
她第一次见到福宝的时候,福宝才多大,六岁小糯团子,在那里睁着清澈的大眼睛叫她宛如姐姐,那个时候福宝真是可爱哪!
不过仔细一想,那个时候自己才十八岁,最好的年纪。
好像这日子也没怎么过,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福宝成大姑娘了,而自己也成姑娘。
至于回城,怎么可能呢,她这一辈子都回不去了啊。
“可是我回不去了,我回不——”
说到这里,突然就哭了。
她不想在福宝和陈翠儿两个孩子面前哭,但是她忍不住。
她捂着脸,拼命地想压抑住,但是委屈悲愤不甘却让她咧着嘴呜呜呜地哭起来。
福宝和陈翠儿吓到了,赶紧安慰她,苏宛如抱着福宝和陈翠儿哭起来。
哭了好一会,她总算平静下来,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好意思:“我今天是失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觉得难过。”
福宝握住了她的手:“宛如姐姐,你听我说。”
苏宛如本来心里正慌着,突然被福宝这样握住手,只觉得福宝那双纤细的手仿佛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抚平了原本紊乱的心绪,让她平静下来。
她不由得抬起眼,望着福宝:“诶?”
福宝凝视着苏宛如,郑重地说:“宛如姐姐,你别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得,会好起来的。”
苏宛如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觉得福宝说得是真话。
福宝说了,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竟然不由点了点头,含着眼泪笑着说:“嗯,会好起来的……”
一直到她把福宝和陈翠儿送出去后,她脚底下还是恍惚的。
她甚至心里开始雀跃起来,期待起来。
不过很快,她就茫然了。
只是一句话而已,怎么可能呢,福宝是个小孩子,她说好起来,怎么可能就真得好起来呢?
福宝和陈翠儿手拉着手走出去。
陈翠儿叹了口气:“苏老师这是被耽搁了啊!”
她当然明白,苏老师已经二十七岁了,这个年纪不好找对象了。
福宝却仰望天空,看着远处的飞鸟,笑着说:“爱情也许早,也许晚,但有一天会降临到她面前。”
陈翠儿:“……”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对福宝说:“福宝,我有时候觉得你很聪明,看事情看得特准,可有时候又觉得你很不切实际,就跟飘在天上的人一样。”
福宝表示不懂:“我咋飘天上了?”
陈翠儿:“你口中所谓的爱情,那都是书里的事,距离咱远着呢,距离咱苏老师也远着呢,对于咱们来说,还是想想以后家里能准备啥嫁妆,能相亲相个啥样的对象,以后能过啥样的日子,这才是最实在的。”
福宝:“……你这上了这么多年学,怎么说的想的和王富贵媳妇差不多?”
陈翠儿一噎:“不是吗?这就是现实,不然你想怎么样?所以我劝你,别看那些闲书,那都是杂书,没用,咱家里让咱读高中,这是家里供得起,要不然,还不如早早地回来相亲嫁人呢。”
福宝不懂了:“翠儿,你觉得你家里为啥让你读高中?”
这年头,高考早停了,一个女孩子,家里还肯供,这都是很少见的了。
陈翠儿脸红了下,这是一件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不过福宝是她的好姐妹,她也就不嫌丢人,当下压低了声音说:“当然是相亲找个好对象,学历高了,也能相亲相好的,我娘说了,说到时候让我爹给我介绍公社里书记家的儿子,说人家那条件好,结婚的话能和城里人一样有三转一响,还有三十六条腿。”
福宝真没想到,自己这好姐妹现在才高一,已经想这些了。
她有些诧异:“可是,你和那个公社里书记的儿子能有爱情吗?”
陈翠儿撇嘴:“爱情?那都是书里的东西,咱乡下人讲究那个干吗,知道爱情的门朝哪里开吗?我就想着能找个好婆家,过好日子!”
福宝彻底没话说了。
好朋友,那当然是好朋友,一辈子的好朋友,但是价值观差异也真是不可融合的。
陈翠儿看着福宝一脸傻相,叹了口气,拉着小手,语重心长:“福宝,我给你说,你长得好看,学习也好,聪明,以前还得过奖,其实你这条件才真叫好,你得想想办法,看看怎么以后谋一门好亲,别看咱才十五,可一眨眼就几年过去了,你得从现在开始注意着。”
福宝:“……”
陈翠儿想了想,替她开始操心了:“就那个李书记家的儿子,叫李健柏是吧,我觉得他就不错,长得模样好,关键人家家境好,你要是能巴住他,嫁进他家,啧啧啧,那才叫前途好呢,以后日子就能过好了!我和你说这个,你别不往心里去,咱过年马上就十六岁了,咱们这是上学,如果不上学,十六七岁就可以开始相亲了。”
福宝有些艰难地说:“翠儿,你说的这些,我——”
虽知道刚说到这里,就听到旁边传来咳嗽声。
福宝和陈翠儿本来是说些姑娘家的悄悄话,猛然听到这个,自然吓了一跳,忙抬头看过去。
只见前面白杨树林里,站着的一个人是生银,正带着笑意望着她们两个。
而生银身边站着的是……
陈翠儿诧异地看过去,对方长得端正儒雅,比他们大概大两三岁的样子,穿着很讲究,应该是城里来的。
陈翠儿皱了皱眉头。
自打上次生银因为买卖粮票的事被抓住,倒了大霉,就一直比较低调,上课也不怎么出声,更是不怎么在他们面前露脸。
没想到今日突然碰到了。
生银望了福宝一眼,之后那目光便落在她身边的青年身上,她小心地注意着那个青年的表情。
那个青年,自然听到了福宝和陈翠儿说的话。
他觉得有些好笑,听起来这两个小姑娘还不满十六岁呢,这么小就开始关注这种事了吗?
而且想的竟然是三转一响和三十六条腿。
他就这么笑着,下意识地扫眼看过来。
心里是想着,会看到两个土土的农村丫头。
可是当福宝的身影跃入他的视线时,他的眼中一下子迸射出惊艳的光彩。
这个小姑娘,真好看。
城里也没见过这么白净精致的。
她完全不像是一个农村小姑娘,农村人没她这么好看,没她这种独特的气质,她像是娇养在大城市里的女孩子。
生银注意到了霍锦泽望向福宝的目光,她眼里顿时迸射出不甘来。
这辈子,她被抓了黑市倒卖粮票,被批评教育,被计入了档案,这些委屈,她都咽下来了。
因为她牢牢地记着对自己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早早地守在火车站,第一时间“巧遇”了霍锦泽,并且无意中得知霍锦云是自己老师的弟弟,又帮着他引路什么的,终于取得了先机,比福宝更早一步认识了霍锦泽。
她在福宝面前,可以输一千次一万次,但是霍锦泽这一次,她不能输。
她看到了霍锦泽对自己的欣赏,她已经说好了和霍锦泽通信,她觉得自己胜利了一半。
但是现在,霍锦泽见到福宝的第一面,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霍锦泽眼中的惊艳。
她突然有些慌了,握紧了拳头,小心翼翼地注意着霍锦泽的动静。
还好……霍锦泽在最初的惊艳后,便收回了目光。
生银轻笑了下:“你们也是过来见霍老师的吗?”
陈翠儿点头,淡淡地说:“嗯。”
她并不太想和生银说话,不喜欢生银。
福宝却忍不住望了旁边的霍锦泽一眼。
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刚才这个人看她的目光,让她不太舒坦。
特别是刚才她和陈翠儿讲了那种女孩子私密的话题却被人听去后,对方的打量更是让她有些许的难堪。
况且,那个人和生银很熟的样子。
福宝只礼貌地点了下头,便和陈翠儿离开了。
等到这边福宝和陈翠儿走远了,生银才笑着说:“她们两个叫顾福宝和陈翠儿,都是霍老师的学生,不过她们两个——”
霍锦泽:“她们两个怎么了?”
生银笑了:“我也说不上来,和我不是一路人吧。”
霍锦泽想起其中一个女孩子那惊艳的样子,不说话了。
他不知道谁是福宝,谁是陈翠儿,不过也不太想问了。
农村女孩子不都是该淳朴吗,原来心机竟然这么重。
……
这一晚,当陆续上门的人都散去了的时候,当知青点终于清静下来的时候,霍锦云吃过晚饭,却不想呆在屋子里。
他心里激动,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潮流在涌动,但是他又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
他忍不住走出房间,看了看对面的一个房间,那是苏宛如的房间。
苏宛如的房间门紧闭着,不知道在不在屋里。
明天他就要离开了,离开这里,回到他阔别了十年的城里去。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机会再敲开那扇门,就像过去九年里无数个早晨一样,他敲开那扇门,笑着说:“宛如,准备去学校了。”
站在那里,犹豫了很久,终于探出手来。
他的手还没触碰到那门,门却开了。
门里站着苏宛如,端着一盆水正打算往外泼。
她见到霍锦云,愣了下。
霍锦云垂下了眼睛,犹豫了下,还是说:“出来走走,说会话?”
苏宛如脸上红了,她看看屋内。
屋内她的舍友叫彭雨,彭雨努力使眼色:“我要洗脚,你在这里碍事,你先出去走走吧。”
苏宛如知道彭雨是在给自己机会,咬唇,点了点头。
走出知青的小院子后,夜色稀薄,一轮月牙挂在树梢,映照着地上干柴垛子杂草堆里的残雪,清冷寂寞,一切无声。
远处的大滚子山在经过那场浩劫后,重新归于宁静,在这夜晚里显现出连绵起伏的剪影。
霍锦云裹紧了棉袄。
山地下的村庄在这夜晚是酷冷的,冷到吸进来的空气冰冷了人的肺。
他深吸口气:“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苏宛如:“嗯,我知道。”
经过了白天的宣泄,此时的她是平静的,无比的平静。
她知道有些知青得到了回城的机会,但是她没有,她也不会有了。
她的这辈子,极可能就这么葬送在大滚子山下了。
说葬送也过了,至少她在这里奉献了,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至少多年之后,她教过的那些孩子们还会记得她,记得曾经那个爱说爱笑的苏老师。
这就够了。
她的价值就仅止于此了。
霍锦云停下脚步,望着苏宛如。
他们一起来到乡下的时候,苏宛如才十七岁,很年轻活泼的女孩子,和现在的福宝陈翠儿差不多,但是现在,她二十七岁了,绝对不能称为老,但是就一个没有出嫁的姑娘来说,怎么也不算太年轻了。
在农村里,不到二十岁就抱着娃当街喂奶的女人很多。
十年,他知道她的苦楚,也知道她的无奈。
甚至有时候觉得,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明白她。
霍锦云咬牙:“宛如,等机会,等机会,你也会回城的。”
苏宛如笑了:“这个机会,我等不来了。”
截止目前为止,能回去的都是啥人呢,萧定坤家里那是有自己的关系门路的,霍锦云也是出身本来就好的,还有零散的其它几个回去的知青,都是托了关系拿指标。
可是她呢,她家里除了写信说没钱花没饭吃说她弟弟没媳妇娶,还会什么?
霍锦云默了很久,沉默地凝视着苏宛如。
最后,他取下了自己的围巾,围在了苏宛如脖子上。
沾染着男性气息的围巾带来突如其来的温暖,苏宛如有些措手不及,她脸红耳赤:“你……”
霍锦云现在也是满心的不自在。
他本来就是低调的性子,凡事不会轻易出口,更不会轻易冲动。
现在他做的事情于他来说,已经是破天荒,从未有过的。
他别过脸去,很是不自在地说:“以前,我家里情况你知道,我不敢说什么,因为怕连累别人。”
苏宛如攥紧手里的围巾,咬唇,怔怔地望着霍锦云,心跳如鼓。
霍锦云:“现在,我家里终于好了,但是父母那里身体都不行了,身子骨彻底毁了,我得回去,我得尽孝,我做不出什么承诺了。”
苏宛如脸上火烫火烫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霍锦云哑声道:“……这个围巾,替我留在这里吧。我,我,会等着……”
等着什么,霍锦云没说。
但是苏宛如明白了。
他们这一代人,本该最热情如火的年少时光,却遭遇了那样的年代,性子只能收敛再收敛,行事只能低调再低调,说话只能含蓄再含蓄,哪怕熟读了国内外名著里关于爱情最炙0热的诗句,关键时候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
苏宛如眼里泛起热泪:“我,我懂的……”
什么都不用说了,她明白,真得明白。
有他这一句,她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