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县尉在他旁边的坐榻上坐下,道:“赵氏、刘乡正等人杀人、支解人尸及私通一案,已经办结报送州府了,这个案子十分的恶劣,支解人尸,所以,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送交执行的。”
萧家鼎点点头,他知道,碎尸在唐律里属于十恶重罪中“不道”的一种,而刘乡正杀死他的嫂子,这是属于小功亲,在五服之内,按照唐律,谋杀五服亲的,属于十恶重罪里的不睦。而十恶重罪不仅不能纳入大赦内免死,也不需要等待秋后在处死,只要死刑得到核准,立即便可以行刑。这正是邓县尉企盼的,能早点让这两个人消失,才能保住他的乌纱。相信择州府衙门的钟法曹也是这样想的。
萧家鼎道:“知道了,等康县令来了,我会向他禀报的。”
说了一会闲话,邓县尉随后离开了。
萧家鼎休息了这么一会,加上邓县尉告诉他已经找到了免利息垫资修建宅院的包工头,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便拿起案卷,开始办公。
他拿起最上面一个卷宗看了一下,他习惯先把看判词,再看卷宗,因为刑房书吏草拟的判词上面有案情,先了解案情,再看卷宗,就有的放矢了。
因为萧家鼎已经特别要求了,以后的判词不要太注重骈体格式,要把案件事情写清楚,法律依据写明确,所以现在的判词的案件事实已经比较详细了。
萧家鼎看完之后,坐在那里呆。
这个案子很简单,案犯名叫苏芸霞,十六岁,她的母亲柳氏是父亲的小妾,也就是说庶母,因为长得美貌,遭到了父亲元配妻子也就是她的嫡母武氏的妒忌,这一天竟然把庶母柳氏给打死了,苏芸霞亲眼目睹生母惨死,悲痛欲绝,便跑到衙门告了嫡母武氏。结果,嫡母因为杀人被抓了起来,而苏芸霞也因为告了嫡母而被抓了起来。对于苏芸霞,刑房书吏草拟的判词是绞刑!徐司法和邓县尉都签署同意了。报给康县令,升堂问案之后,便可以当堂判决。
严格按照唐律来说,这个判决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因为《永徽律》规定:“诸告祖父母、父母者,绞!”也就是说,只要不是谋反、谋叛或者可能会缘坐到自己的罪行,子女是严禁控告自己的祖父母和父母的,否则要判绞刑!这是儒家亲亲得相匿原则在法律上的具体体现。也就是说,在中国古代,是不允许所谓的“大义灭亲”的。特别是对自己的父母。
中国古代宗法制度非常严格,男人的元配妻子是所有子女的嫡母,他的妾室所生的子女,也只能把嫡母当做自己的母亲,而对自己生母只能叫姨娘。现在,这女孩告的嫡母是她法律上的母亲,这是违背宗法体制的,是古代法律绝对不允许的,也就是要严惩的。
萧家鼎呆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很为这个女孩感到可惜。他把卷宗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任何疑问。
他提笔准备写拟同意判词。可是笔提了起来,却久久没有落下。
终于,他把毛笔搁在了笔架山上,站了起来。他决定亲自提审一下再说。
作为县令的执衣,他有权提审案犯,并进行必要的调查。
他迈步来到了大牢。县衙的大牢只是在他刚刚进衙门的时候来过一次,提审人犯,这还是第一次。
大牢的典狱名叫姜峰,看见萧家鼎来了,又惊又喜迎了出来,拱手道:“萧执衣!”
萧家鼎点点头,拱手还礼,道:“我是来提审人犯的。”
“好啊,执衣要提审谁?”
“苏芸霞!”
“好!执衣稍等,我去把人犯提解出来。”
“不必了,我就问几句话而已。就直接在囚牢里问询吧。”
“好的,执衣请跟我来。”
姜峰说罢,带着萧家鼎来到了死牢。少城县衙大牢分成三个部分,一个是普通的男监,一个是普通的女监,还有一个是死牢。凡是可能要判死罪的,无论男女,都关押在死牢里。一人一间,重点看守。
男监和女监都是在地上,分开的两个院子,而死牢却几乎是在地下室,只有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才有一个小小的铁窗透光。里面非常的潮湿和阴暗。不时传来恐怖的惨叫和呻吟,还有哭泣声。
他跟着姜峰来到一个囚室前,姜峰赔笑道:“到了。”
萧家鼎上次来,只是在班房跟典狱和狱卒们见了面,并没有到牢房看,更没有来到这个戒备森严死牢里来过。现在进来,感觉当真是阴森恐怖,让人不寒而栗。
这囚牢里光线非常的昏暗,萧家鼎的目光又一时还没有适应,所以看不太清楚囚牢里的情况。只看见地上满是稻草,旁边还有一个长长的笼子。但是却并没有看见人。不由奇怪地转头望向姜典狱:“人呢?”
姜典狱忙指了指旁边那长方形的木头笼子:“在匣床上呢。”
匣床是一种专门用于重刑犯的刑具,有点类似于躺着的站笼,把人固定在下面的床板上,头部脖颈和双手、双脚都用固定的木枷锁死,腹部还要横着压一根粗大的木头,身上和腿部都有粗铁链捆着。然后在用一个类似于盖子的笼子扣在上面,这笼子里面布满了长长的尖刺,扣下之后,距离囚犯身体只有几寸。这样的囚具非常的恐怖,犯人吃喝拉撒都在上面,又不能动弹,什么地方痒了连抓挠一下都不可能。虫子爬到脸上也好无办法,更不要说翻身活动。可以说是最恐怖的囚具之一。
萧家鼎仔细一看,果然,那小孩胳膊粗细的木头笼子匣床里,躺着一个瘦小的女子。看不见相貌,因为她的头部是朝着里面的。
萧家鼎暗自皱了皱眉,但是很快便恢复了正常,转头望着姜典狱,道:“上匣床有甚么讲究吗?”
他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盛气凌人,所以没有质问的口气,而是用好奇的语气,也没有问女孩子怎么能用这样的囚具,而是直接问这匣床使用的讲究。姜典狱便以为他想了解一些大牢的内幕,毕竟他刚刚进衙门不久,便忙赔笑说:“凡是死囚,都要上匣床。这是规定。不过,要是人犯家里肯花钱,也可以改成枷锁甚至不上囚具,这要看拿多少钱了。嘿嘿。”
他说得很小心,还不是偷眼看看萧家鼎。
萧家鼎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兄弟们在这大牢里谋生也不容易,要一点辛苦钱也是无可厚非的。”
一听这话,姜典狱马上松了一口气,感激地赔笑道:“还是萧执衣体贴我们这些狱卒,是不容易啊。”
萧家鼎也知道,监牢里的挣钱的门道非常多,利用囚具生财便是其中之一,花钱了的可以用轻的囚具甚至不用囚具。而没有钱或者不愿意出钱的,则会用重囚具。这样看来,这个苏芸霞应该是家人并没有花钱活动,所以虽然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也用上了匣床这样残酷的囚具。
萧家鼎道:“把牢门打开吧,我进去问。”
姜典狱赶紧的把牢门打开。萧家鼎走了进去,来到躺着的苏芸霞的头侧。看了一眼,不觉一呆。这女子竟然是个绝色的美女!弯弯的柳眉,大大的眼睛,肌肤洁白,樱唇小巧。只是由于饱受的匣床的折磨,形容憔悴,反倒显得她那双大眼睛更加的显眼。此刻,她只是呆呆地仰头望着上方,虽然萧家鼎走了进来,她也似乎没有反应一般。
一旁的姜典狱大声道:“苏芸霞!”
这一声大喝,终于让这女子稍稍有了一些反应,她慢慢地转头过来,看了他们一眼,便把眼睛闭上了。
姜典狱道:“衙门的萧执衣萧老爷来提审你,你要好好回答!”
苏芸霞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姜典狱还要呵斥,萧家鼎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姜典狱却以为萧家鼎让他出去,赶紧点头哈腰的退出来牢房,到外面去了。
萧家鼎本想叫住他,想想又算了。他没有问苏芸霞案情,因为这个案子没有什么问题,她是跑到衙门告她的嫡母,直接被衙门的皂隶当场拘捕了。事情清楚,不需要多问。他之所以来监牢看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对她的同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生母亲被人打死,换成谁都不会冷静。只是,她跑去衙门告状了,由此把自己拖了进去。还要面临死罪,的确是让人叹息的。
萧家鼎瞧着她,终于开口了,道:“你的母亲去世了,我也替你难过。还望你节哀。”
苏芸霞眼睛轻轻地闭上,半晌,一颗晶莹的泪珠慢慢滚落下来。
萧家鼎接着说:“你为了给母亲报仇,不惜自己的生命,我很佩服你。”
萧家鼎终于理顺了自己来死牢提审这个其实不需要提审的案子的真正原因,子女不能状告父母,否则要被处死。这个规定在古代,就像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一样的家喻户晓,众人皆知。可是苏芸霞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到衙门告状了,可以说是用自己的生命为母亲报仇。这样不值得敬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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