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州龙阳县西,乃是沅水入洞庭湖的河口所在,船队昨日夜里从龙阳县西的河口进入沅水,放缓船速夜航,此时天色清亮起来,远远能看到武陵县的城池。
此时四周山岭沃野已经被白雪覆盖,曲折蜿蜒的沅水河道,在天地间缓缓湍动着。
清晨淡淡的雾气氤氲而出,往雪野弥漫而去,武陵城覆盖的白雪之下,笼罩在淡薄之中,仿佛仙境。
甲板上,站在韩谦身后的高绍、田城,却紧张着盯住武陵城西侧的水营驻地。
潭州水营有三千精锐、数十艘战船驻扎在那里,是马氏核心将领、朗州司马、武陵知县马融控制沅水下游这片沃土的主要战力。
昨天夜里,韩谦将主要兵力都集中到三艘战帆船上。
此时三艘战帆船位于整个锥形船阵的前端,一旦潭州在武陵水营战力出动,有到沅水主河道拦截他们的迹象,他们只能以这三艘战帆船充当主力,撕开封锁。
冯家的遭遇,应该已经叫潭州放弃对金陵的幻想,但不意味着潭州就一定会放他们去叙州。
因此他们在真正进入辰州境内之前,一切都还存在巨大的变数。
到了辰州,事情就好办一些了。
即便辰州州营也有上千兵马,但跟叙州一样,辰州州营主要为土籍大姓控制,他们更没有效忠朝廷的心思。
即便辰州州营妄图拦截船队,他们也有信心击退,毕竟辰州土籍大姓手里并没有几艘像样的战船,州营也是以步卒为主。
高绍、田城同时也担心身后的将卒疑心大起,一旦军心不稳,甚至生哗变,那不需要潭州出手,他们也难以顺利抵达叙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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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道勋、韩谦父子野心勃勃,与之为邻,绝非潭州之幸事!”
虽然在荆襄战事后,文瑞临曾力主拉拢韩谦加入潭州,甚至还代世子马循赶往龟山去见韩谦,但此时的他,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站出来极力劝马融出兵扣押正徐徐往武陵城逼来的船队。
池州、江州、鄂州、黄州等州县,互不统属,即便看到叙州船帮的船队里人头攒动,行迹可疑,犹豫着想要派出兵船拦截搜查时,船队便已经行远。
然而潭州节度使府辖岳、朗、潭三州,探子、探马遍布八百里洞庭湖的角角落落。
即便岳州那边没有来及得直接派兵船拦截搜查,即便金陵那边暂时都还没有明确的消息传过来,但通过分布洞庭湖面上的一艘艘渔舟、商船,潭州的眼线已经把这次过境船队的情况,摸了七七八八。
跟大半个月之前的冯氏族人分两批迁往叙州之事联系在一起,文瑞临以及朗州司马马融等人,也基本上能确定韩道勋、韩谦父子有据叙州自立的野心了,甚至韩谦本人极可能就在船队之中。
时间太过短促,也根本来不及派人去潭州找节度使或世子请示,是扣押船队,还让开通道,默许船队再次通过去叙州,马融此时便要做出决定。
冯氏族人最初乘船过洞庭湖时,文瑞临就主张扣押冯氏族人。
冯氏族人当时分两批乘船通过洞庭湖,第一批乃是快速帆船,潭州内部没有来得及沟通,但第二批的普通帆船航行速度要慢一半,进入潭州辖域的时间也要晚上几天,想扣押是完全来得及的。
最终还是潭州节度使马寅拍板,让两批装载冯氏族人的船队都安然通过。
毕竟他们实在没有理由拦截冯氏族人,甚至担心这是金陵给他们挖下的陷阱,一旦他们无故扣押冯氏族人,金陵会以此为借口对潭州出兵。
之后文瑞临就一直留在武陵,没想到第二批冯氏族人的船队才通过半个月,可能此时刚刚到叙州境内停泊,叙州船帮的快速帆船又载着千余人借道通过。
虽然船队经岳州入境,继而横穿洞庭湖的两天时间里,韩谦本人都没有露面被潭州的眼线看见,但叙州船帮这次所载的千余人里,很明显有多人乃是韩谦在金陵所用的嫡系。
这极可能意味着,这是叙州船帮最后一次从潭州境内通过,之后韩家父子便会躲到潭州的背后,自成一系了。
无法及时跟潭州请示,朗州这边,有人跟文瑞临一般,主张扣押船队,但更多人则主张继续视而不见,放船队过去。
先潭州过去一年时间内,在黔阳城北边建了两座坚固寨子,在叙州腹地有一千二百精锐战力可用。
这在地广人稀的叙州,已经算是相当可观的战力了。
此外,韩道勋父子即便有经营叙州的野心,但实际很难整编超过两千人的杂兵,而相信四姓大族往后对韩家父子的戒心更甚。
这意味着除非获得潭州的支持,要不然的话,韩家父子很难在叙州站稳脚。
换作以往,潭州自然是希望整个的吞下辰叙邵衡诸州,使之成为潭州的纵深腹地,但世子马循率部在大洪山北麓,惨遭梁军铁骑的蹂躏,这令潭州上上下下的信心大受摧残。
对辰叙诸州的野心,潭州这边大多数人也从完全吞并,转变为拉拢联合。
文瑞临此时站出来声主张扣押船队,反倒显得有些另类了。
“三将军不是犹豫之人,难道真要坐看韩家船队过去?”文瑞临盯住马融问道。
“金陵倘若使潭州伐韩家父子,潭州便能顺理成章,吞并辰、叙二州,以此为计,我们更不能此时扣押船队;只需要叫我们已经潜入潭州的兵马小心戒备,主动权将永远在我们潭州。”马融手下一名参将,早就看文瑞临不顺眼,此时是强烈建议先让船队过去。
“倘若金陵要从潭州借道伐叙州,周参将应该如何应对?”文瑞临眼神凌厉的盯住那名参将。
“文先生是想说金陵欲对潭州行假道伐虢之计?”那参将鄙视的瞥了文瑞临一眼,说道,“金陵倘若想对潭州用这么幼稚的计谋,难道这不是潭州将计就计的良机吗?”
文瑞临已是词穷,跟马融说道:“韩谦应藏在船队之中,三将军或可派人去请韩谦上岸一叙,拖延他数日,等节度使府做最终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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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艘桨船从河港那边驶过来,不管那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使者站在甲板上跳叫邀请韩谦登岸与朗州司马马融等人一叙,船队压根就没有降帆减速的意思,从江心船道全速通过。
数支弩箭“嗖嗖嗖”的射入那两艘桨船前面的江水里,警告其再靠近,就会毫不留情的将船队都射杀当场。
韩谦看着沅水北岸的武陵城,相距不过三四里,拿望镜甚至能看见站在城头上马融、文瑞临等人的惊讶且凝重的神色,吩咐身后的高绍,说道:“你让人喊话,说待我到叙州后,便会派人来请马融将军到黔阳城一叙旧情。”
“你怕肉包子打狗,进入武陵城就出不来,马融也不见得就比你傻到哪里去啊?”赵庭儿在身后小声嘀咕道。
船过武陵县,再往西南而行,两岸皆是崇山峻岭,位于深峡之中的江面也变得狭窄许多。
虽说风势被高险的山岳挡住,但好在大寒时节,沅水流速缓慢,使得船队即便雇佣不到纤夫,犹能以日行一二百里的速度继续前进,最终于十月十二日抵达黔阳城外的江滩。
只是此时的黔阳城外,跟田城、高绍、林海峥等人所想象的大不一样。
黔阳城此时城门紧闭,城门楼上兵戈林立,一副大敌压境的模样。
而此前抵达叙州的冯家奴婢,除了第一批人先期安顿到五峰山新筑的杨潭水寨,更多的人在半个月前抵达叙州,这时候则都滞留在码头附近的江滩上,一片狼藉。
包括冯氏族人在内,都禁止进城,冯缭曾多次想派人进城找韩道勋,但奈何连城门都进不去,更不要说跟韩道勋见上面了。
此时的情形,就像是小小的黔阳城,被数千流亡叙州的难民团团围困得水泄不通。
“大人,老大人关闭城门,这是要拒绝我们进城?”田城、高绍、林海峥他们面面相觑,怎么都没想到抵达叙州黔阳,竟然遇到这样的场面。
他们要怎么办,难不成还要强行攻城?
想到这,田城他们头皮都要炸起来!
“韩谦,韩大人关闭黔阳城,将我等拒之城外,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韩谦这么早就直接潜逃到叙州来,令冯缭很是意外,但数千人滞留江滩半个月,乱糟糟的营地里人心慌乱躁动,冯缭这半个月来心力交瘁,他火急火燎的跳上船,也顾不得再装出一副敬畏的样子,直呼其名的焦急问道。
冯缭都有些搞不清楚眼前是怎么一个状况,搞不清楚韩道勋为何会关闭城门拒绝他们进去。
韩谦望着三里开外的黔阳城门楼,他心里微微一叹,走回到船舱里将身上的衣袍解开下来,赤胸袒背,又将几条又粗又柔的荆条背上,掀开帘子,让寒风一吹,冷得直打抖擞,又让林海峥将他的双手从后面反捆起来。
“大人去见老大人,解释清楚便好,没有必要吃这苦吧?”林海峥疑惑的问道。
韩谦是想直接走到城下与他父亲密谈,但他更怕他老子一根筋,没有等他进城,就要大义灭亲,直接下令射杀他。
真要这样,他死前找谁喊冤去?
韩谦想来想去,将自己捆起来跑到城下请罪,能更稳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