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谦从睡梦里兀然惊醒,拥被而坐,好一会儿才稳下心神,恍然回想这一场噩梦,亵褂子已经是被汗水浸湿。
“又做噩梦了?”睡在外厢房的奚荏听到动静,披上衣衫,推门走进来,借着暗弱的烛光,看到韩谦拥被而坐,神情有些恍惚,关切的问道。
“嗯。”韩谦点点头,也不否认,看窗外透着微微清亮,天色将亮,他此时也再没有睡意,便披衣起床,拿火石将案前的两只残烛点燃,卧房里亮堂起来。
此时已经是天佑十七年元月七日,十天前韩谦与副使郭荣接受到蜀主王建的召见,双方这时候最终谈妥两国撤军、互市、互设国馆、派驻官吏等事。
蜀主王建也拟旨昭告蜀国军民与楚国盟姻之事。
虽然韩谦归心似箭,但蜀主王建为了体现父女情深,仅答应过了上灯节之后,便安排清阳郡王正式动身,随韩谦返回楚国与三皇子杨元溥完婚。
而在此之前,长乡侯王邕也照着既定的计划上书蜀主王建,建言将从硖州撤下来的兵马,调到渝州南部,联合楚国思州刺史杨行逢夹攻黔阳两岸的婺僚人山寨,经略巴南,斩断川南僚人的私盐来源。
蜀主王建起初并未理会长乡侯王邕的奏文,扣留在宫里,也不使政事堂及相关院司讨论。
年前,世子清江侯王弘翼一系的礼部侍郎王宴章上奏表,请蜀主王建称帝,遭受到蜀主王建的怒斥,都没有准许王宴章留在蜀都过年节,就直接贬往戎州充任司马。
正月初一,蜀主王建在宫里大宴朝臣,韩谦也被邀请过来。
在宴席上,蜀主王建才正式将长乡侯王邕进献的《谏经略巴南疏》拿出来,着群臣讨论。
枢密副使、右卫武将军戚伦等人皆支持经略巴南之议,蜀主王建当即在宴席宣布加封长乡侯王邕兼领渝州刺史。
长乡侯王邕却是没有等到过上灯节,昨日便已经带着扈随从蜀都动身,乘官船前往渝州赴任,负责对巴南地区的经营。
到这一步,韩谦使蜀的目标可以说是全部达成,现在就等过了上灯节,就护送清阳郡主踏上返程。
只是离启程的时间越近,韩谦内心的不安感越强,只可惜前两天金陵传过来的信报,所述都还是十二月初金陵的形势。
就十二月初而言,金陵城里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当时赵无忌见过三皇子后,带着五十余韩家部曲刚赶到金陵跟冯缭见面,金陵城内似乎也没有人意识到沈鹤病疫、陈行墨取而代之的异常。
年关的气氛日渐浓郁,今年成功平灭潭州的叛乱,不少州县已经提前进贺表。
他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跑去京兆府衙门署理公务,连着处理好几起前任不敢动手的几起案子,当天老爷子韩文焕还特地赶到兰亭巷坐了坐,要他父亲第二天夜里到大宅吃饭;第二天是二伯韩道昌的散生辰。
赵无忌与冯缭见面后,便将他的信交给冯缭,冯缭注意到王文谦与王珺父女这几日从楚州回到金陵,但暂时没有看到楚州方面有其他的异常……
就这么一封信报,金陵城内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却没有办法叫韩谦安心。
楚州方面不可能注意不到沈鹤病疫的异常,要是他在金陵,必然会调动更多的人手盯住楚州馆知事殷鹏以及楚州掌书记王文谦等人的一举一动,往巢州、楚州多派侦察力量。
不过,冯缭此时没有正式的官身,除非紧急之时能从权外,通常情况下,韩谦不管心里多想,也没有办法正式授予冯缭统领缙云楼的权力。
在赵无忌率领家兵部曲赶到金陵之前,冯缭能用的人手有限,能做的事情也就很有限,韩谦现在就指望赵无忌带着人赶回去,还不算太迟。
“你在担心什么?”奚荏看到韩谦眉头皱结起来,心里忍不住有一股要将他眉头展开的冲动,心里也为自己涌出的这种想法惊讶,关切的问道。
“楚州再迟钝,赵无忌带着人赶回去,他们多半也该有些动静了,不知道冯缭他们能不能应付这样的局面,”韩谦说道,“现在都过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内金陵生什么事情,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我多少也有些坐不住啊!”
“赵无忌一个月前都带着人手赶回去跟冯缭会合了,而半个月前,龙雀军五千精锐也应该以轮戍的名义已经赶回到金陵了,那时候在秋湖山能集结一万两三千精锐。我想楚州到那时候即便想掀风搅雨,多半也会顾忌为我们做嫁衣,而选择按兵不动!”奚荏宽慰韩谦说道,“再有六七天,过了上灯节,我们就动身启程,到时候沿江而下,仅需要半个月就能抵达岳阳,到时候金陵形势即便有什么变化,也应该无惧了吧?”
韩谦内心也巴望在五千龙雀军精锐抵达金陵之前,形势还能维持下去,洗漱后将冯翊、奚儿、孔熙荣喊过来,带着人出城,赶往随行人马在城外的临时驻营。
再忧心忡忡,韩谦在蜀地也鞭长莫及,他还得表现得一切都在把握中的样子,以便蜀主王建对金陵的形势产生忧虑。
这次出使蜀国,从叙州出,包括部曲家兵以及水营将卒、船工在内,就有四百多人随行,再加上从岳阳借用的战船随行人马,总计有近七百人组成庞大的迎亲使团。
蜀国再尊重韩谦迎亲使的地位,也不可能让韩谦将七百人都带进蜀都城。
最终仅有奚儿、孔熙荣、冯翊等数十人随韩谦、郭荣住进锦华楼南苑,其他人由杨钦、周处统领入驻到蜀军给安排的临时军营里。
临时驻营乃是蜀军所辖的一座官庄,位于蜀都南城门十数里外。
韩谦在冯翊、孔熙荣、奚儿所率诸侍卫的簇拥下,清晨骑马出城,刚出南城门没有多久,便远远看到郭却带着数人,护送一辆马车迎过来。
“是谁在车里?”韩谦勒住马,待郭却他们护送马车走到近前,迟疑的开口问道。
“是赵无忌、何柳锋二人从金陵赶回,他们到城外官庄,气力已歇,杨都将吩咐我等用马车护送他们进城见大人,没想到大人这时候出城来!”郭却说道。
众人皆是一脸震惊。
何柳锋乃秦岭靖云寨寨兵出身,其父母早亡,自幼混迹于山野间,练出一副好脚力,荆襄战事期间就被韩谦选为左司斥候,是这次随赵无忌赶往金陵增援的五十部曲之一。
何柳锋与赵无忌此时应在金陵听候冯缭的调遣,在家主韩道勋身边护卫周全,他们此时竟然赶回到蜀都来!
金陵已然生大变?
除此之外,叫众人作何想?
而这一刻韩谦更是如遭晴天霹雳,失魂落魄的坐在马背上,脸色苍白,一时间怔然失语。
孔熙荣、奚儿上前揭开车帘子,却见赵无忌、何柳锋二人皆衣衬褴褛、面黄肌瘦,或许是近一个月数千里的奔波耗尽他们最后一丝精力,他们这时候在马车里竟然已经昏睡过去,出呼噜声,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已经被带到韩谦跟前。
“我们先去官庄,与杨都将、周处会合!”见奚儿跳上车要将赵无忌、何柳锋二人唤醒问话,奚荏阻止道,要众人先护送韩谦去临时驻营先跟杨钦、周处会合再说。
他们此时在蜀都城外的官道上,人多眼杂。
不管怎么说,金陵惊变的消息在此时绝不能叫蜀人知晓,要不然还不知道蜀国态度会不会突然生转变!
…………
…………
“……家主死得好惨!无忌无能,不能护全家主!”
韩道勋受刑的当夜,赵无忌便与何柳锋等人潜出金陵。
然而从金陵经采石、池州到江州,这一路都是太子一系的官员担任主官,特别是巢州兵马在主将徐渚的率领下,经采石渡江,正火速往金陵城开拔,赵无忌他们不敢暴露行踪,只能昼伏夜出;待到鄂州地界之后,才换快马赶到岳阳,除了派人分别去潭州、叙州报信外,他与何柳锋二人马不停蹄,渡江后经荆州潜入硖州境内。
硖州属于蜀国地界,担心消息提前走漏后,会使蜀主王建改变态度对韩谦他们不利,赵无忌、何柳锋二人又乔装打扮匿踪潜行。
过硖州后,当时也没有商船逆流过巫山长峡,他们是在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岭,用双脚一路硬走到夔州,才与缙云楼在蜀地潜伏的暗线联系上,之后再换马而行,赶到蜀都城。
此时距离韩道勋在金陵受刑,已经是整整过去二十八天。
“五马分尸!车裂!”
赵无忌、何柳锋赶过来,只说金陵生剧变,杨钦也是到这时才知道韩道勋在金陵竟然是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拍案而起,目眦欲裂。
杨钦在叙州待的时间最久,也是他对生性孤直的韩道勋了解最深。
最初黔阳等地短时间涌入那么多的流民,却没有一人因饥寒而死,皆是韩道勋夙夜操劳,杨钦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
韩道勋毅然受调赴任金陵,难道真是贪京兆尹的权柄吗?
难道不是意识到金陵岌岌可危,接到圣旨才一天都不停留毅然赴京?
又或者难道韩道勋事前真不知道他势单力微,孤身赴京极可能身陷其中而难有作为吗?
杨钦也担忧韩道勋赴京的命运可能坎坷,甚至逃不过一死,但他的心底绝不愿意接受韩道勋死得如此惨烈!
杨钦冲动之下,待要上前追问赵无忌、何柳锋金陵大乱的详情,听到奚儿、郭却在身后大呼:
“大人,大人!”
杨钦转回头,却见坐在大堂之上的韩谦,这一刻张嘴吐了一口血,身子便僵硬的往一旁歪去,竟然生生晕厥过去,而脸上满是泪痕……